林达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珞巴族小村。林达村居喜马拉雅山北麓,植被繁茂风光秀丽。林达的准确位置在北纬94°与东经29°交汇点上。
从米林到林达这段路,我们骑马走了多半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骑的青马浑身浸出了汗珠,给阳光一照晶亮晶亮的。我们先是沿着雅鲁藏布江南岸的浅堤,后来就连浅浅的堤坡也不见了,化成一派青翠的麦田。六月里的夏阳染绿了这里的山坡和谷地。早晨空气仍然很凉,当然也舒适。微风是清爽的。我的马走在前面。这时我轻勒缰绳,青马由碎步小跑转为慢步。我回过头。向导的白马跟了上来。
我说:“还没问您叫什么?”
他说:“诺布。”
我说:“诺布啦。”
他说:“我五十四岁啦。”
我没有问他的年龄。这条路不很宽,刚好容得下两匹马并行。左手方向是迤逦向上的山岗,岗坡上有少许乔木,也有大鹰在乔木上空盘桓。
诺布说:“前面不远了。”
我说:“就要到了吗?”
诺布说:“前面是条河。”
到了河边我提议休息一下。这条河是从南面峡谷里流出来的,向下流进雅鲁藏布。这道峡谷里植被茂盛,两面山坡覆盖着森绿的针叶林木。再向上是白色的峰顶,在阳光下炫人眼目。河上是一座木便桥,粗大的原木并排串起作桥面,看上去很结实。小路到河边有一条岔路,岔入幽深的峡谷。
我们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我开启了两听黄桃罐头。两匹马在附近吃草,缰绳拖在蹄下。
诺布说:“它们很听话,不会跑的。”
我说:“你什么时候去过林达?”
诺布说:“四十多年啦。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和阿爸到这道谷里打猎。”
我说:“这里面有什么可打的?”
诺布说:“什么都有。有虎、豹子。”
我说:“雪豹吧?”
诺布说:“有雪豹,有金钱豹。还有熊。”
我说:“现在都没有了。”
诺布说:“都有。这道谷一直往前,走四天,翻过雪山就是印度。”
我说:“印度还远得很呢。”
我找出地图,向他指点:“看,这里才是印度。有几百里路呢。”
诺布说:“要走四天。我阿爸去过印度。”
过了一会他又说:“印度人家里养孔雀,一家养很多孔雀,就像汉人家里养鸡。”
我说:“养鸡为了吃鸡蛋。”
马儿在安闲地吃草,我们聊天,天南海北地神聊。这时近处响了一枪。我看到大青马惊恐地抽动一下浑身的毛皮。诺布迅速站起身,随手操起撂在身边的单筒火枪。岔路上闪出一个矮个子猎人。他自顾低头看枪,对着枪口吹了一口气,一小股硝烟从枪筒后部涌出来。他根本没朝我们看一眼,仿佛没发现近处有人。
这时我们与他的距离不超过三十米。
诺布站着没动。矮个子猎人旁若无人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诺布又坐下来。猎人拐上我们的来路,一会就不见了。他穿戴奇特。有毛的大帽子;一块黑氆氇呢中间剜了个洞套在头上,腰里用白贝壳镶嵌的宽皮带束紧;斜挎着两柄猎刀,一长一短;刀鞘是木制的,有几道摩擦得锃亮的铜箍。
诺布说:“就是他们。你看到他的脸了,他们都是这种样子。”
我说:“我光顾着看他的刀了。”
诺布说:“他们都这样。见了面不说话,就像没看见你。熟人见面也不打招呼。”
我说:“听说珞巴男人个个都是好猎手。”
诺布突然缄口。我们重新上路。
我们拐上通向峡谷的岔路,走不远就开始爬坡了。湍急的河水在我们右侧,河道里水很浅,且清澈,看得见水下的各色卵石。
因为上坡,马走得很慢。诺布在前面,像有心事,低着头一声不吭。我吹起口哨,老调子,《走西口》。我们进了林子,清一色的红松林。路竟比原来宽了。我催马向前,与诺布的白马并行。诺布又说话了。
“阿爸是条硬汉子,色季拉山以南的猎人都知道他。他比我大十七岁。”
我心里算了一下。上一次进山时,诺布的阿爸也不过三十岁上下。也许比我还小几岁。
我问诺布:“你阿妈呢?”
“生我的时候死了。阿爸经常一个人到山里去,把我丢在家里,留些干肉和奶渣。”
过了一会他又说:“听阿爸说,阿妈是个美人。阿妈是阿爸从牧区抢来的,当时阿妈又哭又叫,还咬下了阿爸的右手食指。后来阿爸打枪,只好用中指扣扳机。”
诺布指着眼前这条路说:“他常来的就是这个峡谷。我们上一次走的也是这条路。”
我说:“他会说他们的话吗?”
诺布说:“谁?我阿爸?”
我点点头。
“他们会说藏话。他们的话阿爸……大概也会一点。我想他会一点。”
诺布的口气显得犹豫,不很肯定。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什么犹豫。我还注意到他从不叫珞巴人。他只叫他们。
到林达是中午了。林达是个小村子,村里的人居住得稀稀落落。这是片林间空地。房子附近有许多粗大的树桩,使得村里的土路不时要绕开树桩,因而变得弯弯曲曲。
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到珞巴人的房子里去,村子里看不到一个人。
“男人都上山了,打猎,种地。”
“他们也种地?”
“种青稞和辣椒。他们离不了辣椒。”
我们穿过村子。他们的房子举架低矮,四壁完全是用整根原木横排串起构筑的,令人联想起战争中的坑道建筑。只不过这里的原木更加粗大,更少斧凿罢了。我们来到村后。
这是一片面积很大的空地。我估计起码有五六个足球场那么大。下面的村子依傍着河水。这片空地一派阴森,虽然当时阳光灿烂,从遗留的残桩可以知道这里曾经烧过大火。有的残桩高达四五米,有的则贴近地面,清一色的焦黑。树桩空隙间是人踩出的小路,看得出这是村里人上山的必经之地。我们找地方坐下来。
我说:“诺布,这是天火烧的吧?”
诺布:“天火要烧绝不止这么一点,这个山坡全要烧光的。”
“是他们自己烧的?”
“就是。他们的村子后面都要烧出一片空地,这样熊不会闹到村子里。大家伙都不从烧过的林子里过往,只有獐子和狐狸这些小东西不在乎这些。”
“有人从山上下来了。”
我们看着这人逐渐走近。他穿戴与路上见到的猎人完全相同,不一样的只是他没有枪,斜挎在肩上的是一柄弓和已经半空的箭囊,箭杆尾部是鹰羽。他年龄似已很大,个子矮小但脚力还健。我们坐在路边,他视而不见。他过去时我看到他背后搭着三只肥大的雪鸡。
小诺布对阿爸满心不愿意。
阿爸说这次进山回来要送他一杆枪。这当然是桩高兴的事。可是既然要送,为什么现在不送呢?他们这次进山难道不是去打猎?他不敢对阿爸当面抱怨。
阿爸兴致勃勃,驱马走在前面。小诺布没精打采跟着阿爸进了林达村。阿爸翻身下马,把马缰递给诺布,要他在外面等着,然后自己弯身钻进一个低矮的木门。阿爸个子非常高。
房子里一声欢快的惊叫,小诺布听出是个女人的声音。她的话诺布不懂,可是诺布知道她非常快活。她先是说个没完没了,后来就嘎嘎地笑起来,不知为什么她的笑使小诺布有种异样的感觉。再后来她竟呻吟起来,声音很特别,断断续续的,而且听不出有任何痛苦。诺布觉到了心跳,他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呻吟,转身拉马离开木房子。这时他听到她啊啊地大叫起来,叫声里透出无限的快意。他快步离开去,心里简直慌乱得不行。
半小时后阿爸钻出那个矮门,那女人跟在他后面也来到门外。她很美也很高。阿爸回过身。她一下抱住阿爸的脖子,跷起脚跟,仰脸咬住阿爸的下巴。阿爸用两条手臂兜住她的屁股,把她紧紧拉向自己。这时诺布听到有人走过来。是个矮小的男人,猎人装束。诺布还看到挂在阿爸脖子上的女人脸色陡变,迅速撒开抱住阿爸的手。阿爸回过头,可是两手仍然抱住女人的屁股。他松开手,毫不在乎地与那猎手交臂而过,神情骄傲,甚或有一点挑战的意味。阿爸昂着头一直往山上去。诺布牵马跟在后面,一边回头张望。那猎人也不回望,不理睬门前发呆的女人,径直钻进木屋。女人完全失了神,呆看着渐渐远去的诺布阿爸。
诺布不再张望,小跑着追上阿爸,穿过村后空地,进入密林。
在以后的两天里,阿爸的火枪射杀了一只有着巨大枝状角的公马鹿。临死前,马鹿的前胸噗噗向外喷血沫,它发狂地把巨角在周围的树干上撞断,然后心满意足地卧下来,优雅地闭上它美丽的眼睛,俨然贵族气十足。诺布看得心惊肉跳,他和阿爸跟了它整整多半天,它终于没有逃出阿爸的枪口。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阿爸。他忘不了马鹿死前的眼神,那个充满柔情和满足的一瞬啊!
他右眼上眼皮不时地跳动,这使他心绪不宁。而且他变得疑神疑鬼,总是觉得近处有什么威胁。没有声音,这一点他也不再怀疑了。可是他为什么紧张呢?
阿爸利落地剥下马鹿皮,用树枝撑开晒到一棵松树上。诺布自己站在树下,捡起阿爸的猎刀揩净血迹,在树干上刻下一个女人头像。阿爸从树上下来,看到他剥下的树皮,也看到树干上的女人,竟对小诺布古怪地笑了一下。
父子两个捡了一些干树枝。等他们坐下来点燃松枝烤马鹿肉的时候,诺布犹犹豫豫地告诉阿爸,说他感到好像要出什么事。
阿爸说:“什么事?有我在你怕什么?”
诺布不知道他怕什么。阿爸一句话把他想说的全堵回去了。第二天夜里他们仍然住在林子里。夜里下了雪。积了厚厚的一层。
有阿爸在,他确实用不着怕什么。
早晨是晴天,天格外蓝。他睁眼时阿爸还在打鼾。他不想惊动阿爸,轻轻坐起,这时他知道他的预感没有错,他看见了它。
雪地白得洁净,因而它白色的毛皮就显得脏,灰里巴叽的,黑色的钱斑分外醒目,就是醒目的黑斑才使诺布一下子看见了它。它像只大猫,平静安详又带点狡黠,它离他们不过三十多步远。它不带一点恶意地看着诺布父子。
也许是它的神态过分叫人迷惑了,小诺布竟完全没觉到害怕。他异乎寻常地冷静,用脚尖悄悄撞了下阿爸。鼾声停了,阿爸喃喃地嘟囔了一句梦话。诺布继续碰他,他终于醒了。
诺布不敢说话,只用眼睛示意。阿爸也懂了。阿爸轻轻翻身,就此看到了那头雪豹。
这时诺布才有闲暇注意别的。既然阿爸已经看到它,对付它也就不再是诺布的事了。周围都是豹子的爪印,有的离他们睡觉的地方不到一尺近。看来它曾经最大限度地接近他们。昨晚分割成块的鹿肉完好无缺,这真奇怪。
阿爸也不动一下,目不转睛地与它对视。诺布看到枪挂在三步外的树上,猎刀深深嵌进树干正好做挂枪的枝杈。阿爸怎么才能拿到枪呢?诺布想不出所以然来。他不能说话,不能站起身来,任何声音或动作都可能招致雪豹突如其来的攻击。
他的眼睛继续溜动。他看到树后张开弓待射的矮个子男人时毫不觉得意外。这时,他们和他、它的位置很特别,几乎是等距。不同的是它只看他们。阿爸只看它,他只看它。而小诺布只看他。它没有发现他,更没有料到他手里的弓箭即刻就可射穿它的身体。
情势很微妙。阿爸没有看到他,他显然是跟他们上来的。这时诺布才真正知道了自己一直担心的是什么。该死的预感。
诺布看得清楚,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同时轻轻一弹,箭镞带着轻微的呼啸飘出弓的半圆形弧线。几乎就在同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怒嚎——雪豹被射中眉心,顿时向空中蹿起,也箭一样射向开弓的猎人。
阿爸迅速蹿过去。就在雪豹前爪搭上猎人肩头的同时,阿爸一拳击中豹子的左眼,眼珠儿立刻迸溅出来,连同血浆一道。豹子向右侧摔倒,竟再没抽动一下就死了。
诺布说:“这件事我从来没对人讲过。”
四十多年前的故事他记得这么真切清楚。我想他即使没对别人讲过,肯定对自己不止十遍甚至百遍地重复讲述。我深信如此。
在我提议下,我们拉着马重又回到村里。村里清一色的木屋,横排扎起的原木作墙的木屋。一样低矮的小门只能算作原木墙上挖出的方洞。每幢木房子前面都有一个院落,细木杆长长的一条象征性地围了一下,算是栅栏。
我们走到一个院子前站下脚。这院子里拴着三头犏牛,其中一个是满身绒毛的犊儿。院子给牛踏得泥泞不堪。房子门前一侧有只黑色的大狗,看到我们就站起身,不叫,不跳,可是目光阴沉而凶狠。我感到吃惊。它极其高大壮健,有着小毛驴一样的体魄。毛色黑亮,使它显得结实,显得格外敏捷。要不是被一条多股牛筋绳拴住,恐怕它早就扑过来了。
这是一条看了就叫人胆寒的狗。
刚才我们每人嚼了两块压缩干粮,口干舌燥,我们很想到住户里要一点酥油茶或甜茶。我看得出来,拴狗的牛筋绳很短,使狗不能冲到房子门前。我和诺布把马拴在院子外,两人走进院子。聪明的黑狗没有试图恐吓我们,没有恶吠也没有龇牙,它站在原地不动,看着我们走进屋子。
从外面刺眼的阳光下突然走进黑房间,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房间实在太暗,好像一下走进了绝对的黑暗。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半分钟。之后我才借助身后的光线勉强分辨出室内的轮廓。这时我发现室内另有一处光源,是屋顶上方的一个气窗。气窗的正下方是四块石头构成的火塘,显然气窗就是烟囱。石头中间正有几块木炭发着暗红的火光,一缕蓝烟直上气窗。烟缕被门前地面折射的光映得透明,使整个房间里充满莫名的迷茫气氛。
我走过去,蹲在刚才打雪鸡回来的老人身边。他坐在地上,自顾自地把漂亮的雪鸡用泥巴糊糊包起来。他看来过分聚精会神,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我们一眼。他塌鼻子洼脸,五官紧凑地缩皱到一起,头发几乎全白了。我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齐根伤残,但剩下的四个手指却出人意料地灵活。
不知什么时候诺布出去的,我估计我蹲在老人身边起码有半个多小时。老人终于把三只雪鸡包糊完,站起身把它们拎到墙角黑处。这时我才看到墙角里还坐着一个人。这是个老女人,身材枯瘦;衣服很旧,和满是皱纹的脸都是黑黝黝的。当老头把雪鸡放到她面前时,她的眼白扑闪一下,我的心也随之重重地跳了一下。老头不说一句话,自己转身走到外面。
我当时犹豫了一下。我没有跟他出去。
老女人颤颤地站起来,同样颤抖着走向火塘。又高又瘦又抖颤,使人感到摇摇欲坠。她收起几根柴棒,放到木炭灰上,俯下身子去吹火。我站到对面。随着她吹的每口气,红光一明一灭,照出她的骇人的脸。骇人的是她两边嘴角的伤疤,疤痕一直延伸到耳根。我看到她似哭似笑,漠然的眼里完全没有生的气息。我没有走开。我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塘边的干松枝送到柴棒下面。火焰噼噼啪啪地燃起来了。
我把眼睛从她脸上移开。我再也不想看到这张脸。她不理睬我,我正好自己随便看看。我看到她原来坐的墙角放着一个石臼,石臼中的石杵有手腕粗细。她原来在捣干辣椒,而且已经捣出很多,我估计起码有十多斤!有一点可以肯定,我进来后她没捣一下,不然我早该意识到她的存在。
我也看到她用来吃饭的木碗里盛的辣椒,多半碗,紫红色的,上面是一只木勺。看来他们干吃这个。当然也有糌粑、干肉。我还注意到另一个屋角放着一个破旧的酥油茶桶。
我奇怪自己竟忘了渴,忘了讨茶喝。更奇怪的是我现在想起来我是来讨茶,我竟然不渴了,不想喝什么东西。
她在火上烧烤雪鸡,泥巴在咝咝作响,腾起白色水汽,和蓝烟搅到一起飘向空中。我感到口水涌出来。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匆匆地走到外面。诺布和老人果然都不见了。
强烈的阳光使我不能睁眼。
假如我判断得不错,他俩应该在同一个地方。我沿着来路向南,穿过村子来到一片围着密实篱笆的坡地上。这里林木多已砍伐,只留少数几个高高的树桩兀立在原地。树桩至少都有四五米高,上面是平齐的锯口。开始我想不出为什么要留这么高的桩。这里几乎全被围上粗树枝篱笆,篱笆墙把这块空地分割成许多块。走近时我看到原来里面是耕地,种着青稞和辣椒。这时我也看见了诺布。
他发呆地站在一面篱笆墙跟前。我马上猜出那就是打雪鸡老人的院子。就是。老人在里面莳弄辣椒苗,看起来专心致志。诺布看到了我,向我走过来,我猜不出我是否打扰了他。
我们都不说话,沿着篱笆院之间的空隙往东面山上走。我们走得很远了,可以看到下面篱笆院里干活的老人。诺布坐下来,又继续讲关于他阿爸的故事。
豹子死了。
阿爸和他互相没说一句话,甚至没看对方一眼。这件事从始至终都很微妙,开始他跟诺布父子上了山,目的可想而知。豹子盯上诺布父子时,又是他舍命相救引祸上身。之后,结果出乎意料居然是诺布的阿爸救了他。
他们互不理睬。
诺布的阿爸收拾起马鹿肉放到马背上,摘下枪上肩,拔出刀入鞘,既不看死豹,又不吆喝诺布,自己牵着自己的马走出这块是非之地。显然他把豹子算作珞巴猎人的猎物了。
诺布知道自己该跟上,但他心里有事。他知道事情没有结束。在阿爸收拾东西的过程中,珞巴猎人垂手垂肩站在一边,这时他不慌不忙从箭囊拿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小诺布突然大叫起来。
“阿爸!!”
阿爸没回头,像是根本没听见儿子撕裂声带般的叫喊。弓满了马上又亏了。诺布没看阿爸,疯狗一样扑上去咬住珞巴猎人的手。珞巴猎人用力挥动胳膊挥掉小诺布,转身下山了。
小诺布不用到跟前就知道阿爸完了。阿爸向前扑倒在雪地里,脸歪向一边。他的神情至死都是骄傲的。嘴下的白雪给殷红的血沫浸染了,像一朵花。
诺布回忆说,当时自己脑子里是空的,什么也不能想。他太小,一个人无法将阿爸弄回去。于是他抱住阿爸一条腿,倒退着往山顶上拖拽。这里是森林边缘,向上不远是些灌木,再向上就是雪线了。他要把阿爸弄到雪线以上区域。阿爸的另一条腿叉在地上,经常挂在灌木丛里,两条手臂的情况也差不多。这使十二岁的小诺布多费了许多气力。如果他抱住阿爸的头向上拖,情况会好得多,胳膊和腿都会顺顺当当,可是他不敢。他忘不了那朵红色的小花是从阿爸嘴里吐出来的。
一路上坡,阿爸块头又大,途中诺布歇了无数次。他要不时停下来,把挂住灌木的肢体重新顺好,他一直不敢再看阿爸的脸。
几百米高度,诺布拖拽着阿爸的尸体走了一整天。他记得他是天傍黑时停住的。这里距山的最高处还远,但这里已经是终年积雪区域了。从下面看到的雪顶其实都是永久性冰川,他和阿爸已经到了冰川上。
猎枪什么时候搞掉的,诺布已经完全没有印象。猎刀还在,这就够了。他只要猎刀。他跪在冰面上,双手倒握刀子,像刨地一样刨开冰面。他隐约记得,那个珞巴猎人一直站在下面不远处。他无暇顾及这个杀了他父亲的人。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刨动坚冰,胳膊机械般地挥动了整整一夜。他想那人也站了一夜。
曙色初上的时候,他结束了刨冰。他已经站不起来了。膝下的永久性冰层已经被他的体温融进了半尺深。他刨了一个冰的墓穴,刚好容得下高大粗壮的阿爸睡在里面。他仍然跪着,用双手一捧又一捧地把碎冰碴撒到阿爸脸上、身上,直到完全覆盖了阿爸的躯体。
冰川上陡起了一个小小的白色坟茔。
诺布的故事讲到这儿就停下了。我没接他的话。我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可是我看到他的视点一直在下面老人的篱笆院里。
他说:“他们修这么结实的篱笆,是怕熊和野猪。这地方野猪很多,也有狗熊。”
我终于说:“他就是那个珞巴猎人。”
诺布没说话,他默认了。
我想了又想,最后下决心了。
我说:“你没有讲真话。”
诺布不解地转过脸看我。
我说:“你阿爸没有死。”
他更惊讶了。
我想他在装憨。
我说:“他,就是你阿爸。”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竟微笑了。
我说:“我注意到了,他,右手的食指掉了。你说过的,是你阿妈把它咬掉的。那以后你阿爸打枪用中指扣扳机。”
他仍然微笑。
我说:“我想不出你阿爸为什么扔下你,最终到珞巴人中间定居?但我可以肯定,你不再爱你的阿爸,你在恨他。所以你说他死了,他死了也许你心里还好过一点。我还想,也许他家里那个女人就是你阿妈,她也没有死。也许正是因为她,才使你恨你的阿爸。是你阿妈做了对不起你阿爸的事?你阿妈被人用刀子把嘴剐开,是被你阿爸还是被另一个男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没有讲真话。”
他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我看出他被我击中了,他说不出话来为自己辩解。
老人仍然在做农活。下面那个画面几乎是凝滞的。我的大脑开始快速运转。我得想办法做一点事。对,就这样。
我说:“这样吧,我们一道下去。这次你得听我的,由我来安排。”
诺布苦笑了一下,轻轻摇头。
诺布:“我把故事讲完好吗?”
你说那手指是你咬掉的。当他挥动手臂挥开你时,他右手的食指已经留在你嘴里了。
七天后,你带着同族的叔叔带着枪来到林达。你来到他的木屋。他不在,那高个子女人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的嘴被撕开;伤口还没有愈合,她捂着嘴巴向你们指点方向。她指的正是山上,是埋你阿爸的方向。你到底没弄清,她的嘴被谁、为什么被完全撕开?
你此行报仇还在其次,你要把阿爸弄回到江边水葬,让阿爸的灵魂由神鱼带进大海。你阿爸是喝雅鲁藏布的水长大的,你要把他还给雅鲁藏布。雅鲁藏布是你们所有人的阿妈。
马儿拴在林子里,你和叔叔徒步往上走。你们一气爬到葬你阿爸的地方,你惊呆了。
这个冰雪的坟茔已经空了,只留下洁净的冰槽。是你叔叔先发现了山顶上的鹰群。你眼睛更尖,看到跪在山巅的珞巴猎人垂着头干着什么。
你们疯了似的向山尖尖上狂奔,走到跟前时胸膛像风箱一样起伏作响。你们不再向前。鹰群骚乱着,拥来挤去。
你阿爸的衣服已经脱去。结实的躯体精赤条条仰卧在白色的冰面。你毫无羞怯地发现,他即使死了,男根仍然强壮地向天勃起。珞巴猎手用刀子切下你阿爸的一绺乌发,用一块冰压住,然后,把他的男根一刀割下,左手高举着唤鹰,立刻有三只大雕争衔着一举冲上天穹。你的眼里给泪水盈满,你其实不是在哭。阿爸死的那一天一夜你都没有掉泪。
刀子灵活地来去,鹰群很快把你阿爸啄得只剩了白骨。珞巴猎人没有把骨骸砸碎,也许因为他没有带来可以砸碎骨骸的重物,也许这样就是他的愿望。
这以后许多年里,你一直想再到这个山上来一次,你不止一次地梦见你回到这里。生生白骨跟冰雪一个颜色,骷髅与不化的冰川黏合在一起成了这山的最高点。
当时你忘了来报仇的叔叔就在身边。你来到珞巴猎人跟前,和他对面,你双膝跪下。
他一直垂着头,垂得不能再低。
你跪着不起,等着他抬起头来。
他抬头的一瞬,你将叫他——阿爸。
他不抬头,他就一直跪着。
四十多年你从没回来过一次,因为你在他抬头的一瞬间没有叫出——阿爸。
不是你改变了主意。不是你顾虑站在一边的叔叔,其实你的同族叔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不是因为别的。他抬起头的一瞬你受了惊吓,你看到他的眼里在滴血。
诺布问我:
“难道你没发现,他早已经瞎了?”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四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