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神祇都同样地盲目自信,它们唯我独尊的意识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它们以为唯有自己不同凡响,其实它们彼此极其相似;比如创世传说,它们各自的方法论如出一辙,这个方法就是重复虚构。
——《佛陀法乘外经》
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我用汉语讲故事;汉字据说是所有语言中最难接近语言本身的文字,我为我用汉字写作而得意。全世界的好作家都做不到这一点,只有我是个例外。
我的潜台词大概是想说我是个好作家,大概还想说用汉字写作的好作家只有我一个。这么一来我好像自信得过了头。自负?谁知道!
这么自信的人好像应该说些表现自信方面的话,好像应该对自己的小说充满同样信心。比如绝对不必像我这样画蛇添足硬要在现在强迫我的读者听我自报写过些什么东西。
我现在就要告诉你我写了些什么了,原因是我深信你没有(或者极少)读过这些东西。别为我感到悲哀(更别替我不好意思),顺便告诉你,我心安理得泰然自若着呢。
有人说我是为了写小说到西藏去的。我现在不想在这里讨论这种说法是否确切。我到西藏是个事实。另外一些事实是我写了十几万字有关西藏的小说,用汉字汉语。我到西藏好像有许多时间了,我不会讲一句那里的话;我讲的只是那里的人,讲那里的环境,讲那个环境里可能有的故事。细心的读者不会不发现我用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汉语词,可能。我想这一部分读者也许不会发现我为什么没用另外一个汉语动词,发生。我在别人用发生的位置上,用了一个单音汉语词,有。
我不讲语言学教程,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我写了一个阴性的神祇,拉萨河女神。我没有说明我在选择神祇性别时的良苦用心。我写了几个男人几个女人,但我有意不写男人女人干的那档子事。我写了一些褐鹰一些秃鹫一些纸鹞;写了一些熊一些狼一些豹子一些诸如此类的其他凶恶的动物;写了一些小动物(有凶恶的)如蝎子,(有温顺的)如羊羔,(也有不那么温顺也不那么凶恶的)如狐狸旱獭。
我当然还写了一些我的同类的生生死死,写了一些生的方式和死的方法。我当然是用我的方法想当然地构造这一切。大概我这样做是为了证明我是个不同凡响的作家。谁知道呢?
我其实与别的作家没有本质不同,我也需要像别的作家一样去观察点什么,然后借助这些观察结果去杜撰。天马行空,前提总得有马有天空。
比如这一次我为了杜撰这个故事,把脑袋掖在腰里钻了七天玛曲村。做一点补充说明,这是个关于麻风病人的故事,玛曲村是国家指定的病区,麻风村。
毫无疑问,我只是要借助这个住满病人的小村庄做背景。我需要使用这七天时间里得到的观察结果,然后我再去编排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我敢断言,许多苦于找不到突破性题材的作家(包括那些想当作家的人)肯定会因此羡慕我的好运气。这篇小说的读者中间有这样的人吗?请来信告诉我。我就叫马原,真名。我用过笔名,这篇东西不用。
当然肯定也有另一些人宁可不当作家也决不会铤而走险走我这一步。不走就对了。羡慕的不必羡慕。
实话说,我现在住在一家叫安定医院的医院里;安定医院是对外名称,所有知情的都知道这是一家精神病院。我住在这里写作。我周围是些老人,这是老人病房。房间里很干净。大约是个二十平方米的房间,有六张病床。
实话说,我当初不知道麻风病的潜伏期最长甚至会有二十年以上。我刚刚出来三个月,现在我还没有呈现任何病兆。
我开始完全抱了浪漫的想法,我相信我的非凡的想象力,我认定我就此可以创造出一部真正可以传诸后世的杰作。
(请注意上面最后一个分句。我在一个分句中用了两个——可以。)
我不是个满足于“想一想不是也很好吗”的海明威式的可以自己宽解愁肠的男人。我想了就一定得干,我干了。海明威是个美国佬。
我不敢夸口我是唯一敢这么干的人。因为我进玛曲村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另一个这么干的。他说他也不是第一个。
你看我有多大年龄。说你第一眼时的直观判断。不要怜悯我。不要说那些想使我高兴一点的话。不不。我说了别这样。
这里有镜子。有水。我每天都能看到我。可是我不知道我是否显得衰老。我不知道别人到我这个年龄时的样子。你告诉我实话。你应该知道这没有关系的。我早就从你们的世界里退出来了。那个世界是你们的。
有三十年了。也许四十年。我没去计算时间。时间没法计算。昨天跟今天一个样。今天跟明天一个样。你记不住重复了许多次的早上或晚上。山绿了又黄。我是记不住了。
我是个哑巴。这里的人都当我是哑巴。我到这里就再没说过话。我怕我早把汉话忘了。跟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敢肯定我还记着。有些事会了就忘不了。游泳就是这样。我七岁那年学会游泳。那好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了。不是地道汉族。我爸亲是个做生意的印度人。
我不说话。后来也没人跟我说话了。就不要问这个了。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关系呢。这么多年我没有名字一样活着。他们都不叫我。没有人知道我叫什么。他们当我是个聋子。
你真有眼力。这里没有人看出我读过书。我爸亲有钱。是我自己不想再读下去了。
你要吃东西吗。你有再好不过了。我至少几十年没吃过点心了。好吃。我们再不回去就错过吃午饭了。那好。我们就往沟沟里走。
我一直不想这些事。这些事现在想起来好像跟我没有关系了。也许不是关于我的。其实我的别人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肯定不信我有一支枪。二十响盒子。我们一会就会看到了。有七发。这么多时间了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打响。没一点锈。我放的地方雨淋不到。没人知道。没有人往山上爬。我爬山他们都当我是傻瓜。从这儿往上去。
从到这的第一天我就爬山。这条路就是我踩出来的。这种地方没人来。你累了就歇歇。上面的路还远。我尽可能走得远一点。我不放心那支枪。走吧。一会儿累了再歇。
我们边说边往山上爬。他看上去很衰老,可是脚步比我要健。我不期待发生奇迹,我同样不反对有奇迹发生。我们走走歇歇,最后还是到了他要到的地方。他让我等一下。
他像变戏法一样,突然从一个可怜的老人变成荷枪实弹的强盗。他动作迅捷模样凶狠,我从声音和外形可以断定他手里的是真枪。他用枪口对着我的脸,我想起他说的弹夹里还有七发子弹。我的腿突然哆嗦起来。
这时他说:“把背包里吃的东西统统拿出来!快点!听见了没有?!”
我完全吓傻了。我那时脑子里什么都不能想,我只是盯住黑森森的枪口。我记得它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像个山洞,我完全可以直着腰走进去。我能做的大概谁都能做,我伸手到背包里,把先触摸到的一筒罐头拿出来扔到地上。接着扔出来的有另外两筒罐头、一包巧克力和剩下的干点心。
我还在犹豫是否把照相机也拿出来的时候,他又突然笑了。“我以前就是干这个的。过了几十年,我想看看现在的人。什么都跟从前一样,没变,嘻嘻,没变。”
他笑。我把笑忘得一干二净,因为我前面的那个山洞。他的话我听见了,可是我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我的脑袋已经不运转了。
枪口从我眼前慢慢移开垂向地面。我的意识像春天的蛇一样开始苏醒。我开始回味他刚才的话,我回忆起刚刚过去的半天时间。
不行,我的脑袋还是处于半麻木状态。我甚至不明白他下面那些动作的实际意义。
他把枪重新端在手上,我注意到他拿枪的是左手。他用右手拨开保险,然后他把左臂伸向空中。枪口朝天,他要干什么呢?
我盯住他扣在枪扳机上的左手食指,我看到它开始用力。枪响了。
空气剧烈震动起来,近山远山充满回音。我觉得整个世界在看我们。山下的玛曲村这时正沐浴在中午阳光下,它显得很小,小得不真实了,像沙盘上的模型。村里看不到人,但我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们俩。
“可惜只有六发了。真不错,几十年了。”
这两句话我马上就听懂了。我知道刚才的梦境已经过去,可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个细节在我那部杰作里面的位置。
他在不知不觉中消隐在山石中了。他再出现的时候,手里的枪已经不见了。他好像已经忘了我,不再理睬我,从我身边轻盈地跳着下山了。跳动的身影在山石中时隐时现,就像个放羊的男孩子。他个子高大,这时显得瘦小。
我一个人蹲下身,捡起刚扔在地上的食品罐头。我再站起来时他已经完全消失。我这时产生了想找找那支枪的念头。
我有一种预感。我要证实这种预感。我的预感没有错。我找不到它;或许它根本就不存在,或许它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
我下山的时候,我才想到关于所有的麻风病的问题。他是个麻风病人吗?他已经在这个满是麻风病人的地方生活了几十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遇到他,为什么先不进村子。
我没有把握得到医生的许可,我是偷着溜进这块禁地的。我事先已经听说有两个医生负责玛曲村的事。听说是两个年轻的藏族,其中有一个女的;听说那个男的也很漂亮。
病区没有任何形式的围栏,这样它既不能防止病人外出,又不能防止外人进入。我就是钻了这个空子。
公路傍江而行,附近百里没有人居住。因此这两幢石砌的小屋就显得格外冷清。西边的一幢是公路道班,玛曲医院占了另一幢。而玛曲村离这里还远,在十几里外的山脚下,和公路隔着大片的漂砾滩。从公路向北望,一眼十几里无遮无拦,小村子看得一清二楚。把玛曲村与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是条小路,弯弯曲曲的像条干绦虫。
我搭乘一辆运货卡车,在离道班很远的地方先下了车。我为了不惊动两位医生,就从下车的地方径直向北往玛曲村跋涉。我相信医生绝不会想到我的侵入。
我事先准备了睡袋和一些食品,我拿定主意自己解决食宿问题。我没想好该逗留几天,但我没有当天就离开的打算。
村子北面的山非常高大,因而有一些山沟沟到山下时就变成了泄洪道。泄洪道把大块漂砾滩分割成条条块块。
我决定在靠近村子但又人迹罕到的地方找个能睡觉的地方。我找到了一条又窄又深的泄洪道,我在一个拐弯处埋下背囊和多数食品,只背了挎包和相机进了村子。
下午的阳光晒得人快干枯了。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马牛羊猪鸡这类常见的禽畜,只有一些在阴凉处躺着睡觉的狗。
房子都是石块砌的,典型的农区藏式房,平顶而低矮。房子格局分布与其他村子都没有什么两样。土路,多半都很狭窄,看来不是车马道。我在村子里闲逛,我没见院子里有人,我走遍了村子没见到一个人影。我拿定主意不轻易走进人家的院子和房间。
更有趣的是没有一只狗朝我吠一声,连狗都没兴趣理我。我感到由衷的悲哀。
如果不是我在事前多方了解,我此时肯定要认为这是个被人遗弃的村庄。我知道不是。这里至少住着一百二十几个活人。我还知道这些居民不事耕作或放牧,他们吃的用的都由国家免费供给。
第一个有人的信息是从村里最后一幢二层楼院里传出来的。我这时已经转到村后。这是村里唯一的楼房,上楼的石阶在北面。我听到的是孩子的哭叫声,声音尖利。我毫不犹豫地走上石阶推开门。我没想到我会看到女人们。
三个女人一字排开,靠在墙边昏昏欲睡。我不好意思讲我的窘态,我只能告诉你,她们下身都没有穿衣服,都只是在上身穿着汉人式样的旧布衣,三个人都敞着怀,露出奶子。其中有一个人身上趴着个男孩在吮奶头,看得出这就是刚才哭叫声的来源。
我知道我走错了地方。不过三个女人似乎都没注意到我,只有那个男孩的眼珠往我这边溜来溜去。女人们闭着眼,舒舒服服地享受着阳光的沐浴。我像所有敏感的年轻男人一样,特别注意到她们有意把腿叉得很开,像专门晒那个地方。我当然不会盯住她们,我也没有像个冒失鬼似的转身跑开。
准确地说,这不能叫楼,它只不过是两间小小的房上房罢了。住人的小房间建在东厢屋顶上,又在正房屋顶北面垒起一道一人多高的石墙。正房屋顶成了这几个女居民的日常活动场所。住房在东面,西面则堆放着一些用来做烧柴的矮棵植物。看来这里没有居住男人。
我站在门口,进退维谷。我没有看到女人们的脸。凭着一瞥瞬间的印象,我认定有男孩的女人还很年轻。我想我不该走进去。就在我转过身的同时,一个声音传过来了。
“我会说汉话。”
我只能重新转回身去,这时我看到了那个有男孩吃奶的女人的脸。是她在对我说话。
我说:“我也说汉话。”
我不知道我是否在发抖,那张女人的面孔叫我毛骨悚然。鼻子已经烂没了,整个脸像被严重烧伤后落了疤,皮肤发亮,紧绷绷的。
她表情奇特,两个瞳仁外斜,像在看我又不像在看我。她说:“你是拉萨来的。拉萨来的人说汉话。”
我说:“你到过拉萨吗?”
她说:“拉萨是个大地方……”
我说:“是个大地方。你是什么地方的?”
她说:“我到过昌都。听人说,拉萨比昌都还大,我想拉萨一定很大。”
我说:“你怎么会说汉话呢?”
她说:“我们那里的人都会说汉话。”
我说:“你男人呢?”
她说:“你问的哪一个?男人都在他们自己的房子里。这里都是女人,还有孩子。”
我说:“你来的时间很长了吗?”
她说:“山绿了又绿。”她拍拍男孩的脑壳,“他是到这里生下来的。你进来吧。”
我说:“医生每天都到村里来吗?”
她说:“听说换了两个,我没见过呢。”
我下意识地“噢、噢”了两声,连自己也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再该说点什么,就转身往下去了。到了石阶下,我又想起该问一下村里是否还有会说汉话的,我重新想走上石阶。这时我发现刚才的四个人正都扒着门框看我。
她是村里唯一会说汉话的人。
我没有别的选择。我让她转告她们穿上衣服。我看得出她们三个年龄都不大,只是另外两个干瘪瘦弱。她们三个人面目极其相似。
她比另外两个多一点生气也丰满得多。我跟着她进了他们的房间。这一间都是她的,她和她的孩子。我犹豫了一下坐在一个木椅上。
她说:“那个矮的是痴呆,高的腰坏了。她们都不能生孩子。”
孩子刚刚能走动,可是眼睛里却有某种看了叫人心悸的老成。他扭着脸看我,一边蹒跚地朝门外走。阳光照在他赤条条的身体上,使他看上去像有几分透明了。
她说:“他什么都懂,有人来他就出去。”
以我们看来,她的话里暗示着某种东西。我得说这是我们的错觉。她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一类女人,这是我在以后几天里通过接触观察得出的结论。
我告诉她,我要在村里住几天。
她说:“没有一个外来人住村子里,他们都是跟医生一起来,转了一圈又一起走掉。他们不住村子里。村子里没有外人住的地方。”
我肯定地告诉她,我要在村子里住几天。然后我说:“我不会藏话。我只能说汉话。”
她说:“你说汉话吧。”
她说话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看她没有鼻子的两个鼻孔。我说话的时候心不在焉。我甚至忘了恐怖。我只是觉得她脸上的这两个小洞非常滑稽,滑稽到荒唐的程度。
我说:“我这样一个外来人到村里,村里的人会不高兴吧?”
她说:“村里的人不会注意你。别人的事跟他们没有关系。来送粮食的和来放电影的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不注意别的外来人。”过了一会她又说话了,“你要到村里去。外来的人都在村里转来转去。他们都有医生陪着。你只有一个人,没有人陪你来。”
我说:“我一个人来的。我不要医生陪。”
她说:“我陪你到村里去。你可以问我。”
我说:“问你什么?”
她说:“你要问什么就问什么。我比那些医生知道得多。”她说话中间总要间断,我过了一段时间才逐渐习惯了。“我住在村里。”
出门以前,我想起一件事。
我说:“你抱着孩子,我给你们照相。”
她说:“我不照相,我不懂照相。”
我从挎包里拿出随身带着的小相册。我找出一张我的彩照指给她看。
她毫不犹豫地说:“这个是你。”
我就势告诉她,我可以把她也留在这样的东西上。她摇了摇头。
她说:“我懂。我不照相。我不懂照相。”
她的话自相矛盾,不过我猜到了她要表达的意思。她是说她知道(懂)照相这件事,但是她不懂为什么照相会把人移到东西(纸)上面去?她不要别人给她照相。我记起一本书里写过一个类似的故事,说的是没经过现代文明的人见了照相,以为是摄魂术,以为照相之后人的魂魄就被装到那个小盒子里(照相机)去了。我知道这个细节在我未来的那部杰作里将要出现。看来她曾经见过照相或摄影或摄像。
她不想照,我只得作罢。
后来证明我又犯了自以为是的错误。我忘了这里的人们不止一次地看过电影。摄影这种事对于他们并非我想的那样难于理解。她说不懂,说不要照相其实另有原因。那是后话。
村子中部偏南是一块空地,空地两端各立着一个简易篮球架。黄昏时分,人们陆续汇聚到空地附近。这大概是村里唯一的公共场所。
我和她站在离空地稍远的地方。她表情安闲恬淡,手里拉着那个蹒跚学步的男孩。我没有拿出相机。
正如她说的那样,村里的居民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多了我这个生人。
这里的人大多面相淡漠,一副无所欲求的样子。我觉得那些绷紧的皮肤并不如刚见时那么可怕。夕阳的黄色光芒照在这些脸上,使它们更富幻想色彩。没有人对别人表示关注,这个发现使我一直紧张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了。
病兆使他们许多人看上去模样相似,一样的塌鼻梁,一样的皮肤发亮,连两眼距离过宽也都是一样的。我格外注意到许多人斜视。
我说:“他们走路都慢吞吞的。”
她说:“他们用不着快走。”
我说:“有人玩篮球吗?”
她转过脸看了我一眼,好像奇怪我怎么问这种问题。我不明白。不过我马上就明白了。
有一个年轻的男人拍着篮球从南面的房子转过来,立刻有另外一些男人响应。他们吹口哨,叫喊,显出了出人意料的生气。
我注意到,上场打球的男人有一些已经不年轻;他们同样分成两伙。没有裁判,因此比赛看上去一团糟,有点像橄榄球赛。
她在一旁像是解说:“男人到了晚上都来打球。”
我“噢”了一声。她又说:“你去打球吧。男人应该打球。”
我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我不能再心不在焉地随便答应了。我是个篮球好手。不过这时我无意以此来向她炫耀。
比赛吸引了所有的人,我们也随着人群一点一点凑到球场周围。她抱了孩子站在人群里层,我站在她身边。
打球的人中有个小个子突出地灵活,我估计他有四十岁左右。他是所有球员中唯一懂得运球和投篮要领的人。他一个人投进了几次,每次都赢得一片起哄式的喝彩。
他又投进了一个球。就在大家起哄时,她用肩膀撞了我一下,然后用手拍拍男孩。
她说:“是他的儿子。”
我就是傻子也听得出她话里的自豪意味。
她又说:“他有时过来跟我睡觉。”
她说话时全不放低声音,我们周围挤满了观战的人们。她不在乎,我脸却红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使我来不及多想,篮球不知受了什么东西吸引,突如其来滚到我脚下。我用脚尖一踮,球就到了我手里。
我当时后悔自己太冒失,不过我的确来不及多想。我站在场外偏东一侧,离球篮少说也有十步远,我运足力气,压腕将球投出。
我不说你们也能猜到,天公作美球进了,而且空心入篮。没有网,太可惜了。
我终于引起了玛曲村民的关注,所有的人都在为我叫好。我成了大家目光的焦点,所谓众目睽睽。我当时后悔的就是我自己暴露了。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里,我发现两个不那么友好的人的注视。一个是那个打球的小个子男人。另一个已经相当年迈,个子高高的,背驼得很厉害;他的干皱的脸上没有胡子,很像一枚陈年核桃。他是所有村民中唯一没有发滞神情的人。而且他皮肤晦暗,看不出麻风病人那种显而易见的征兆。
村民们马上把我忘掉,比赛继续了。
我一个人悄悄挤出人群。
刚才的那一阵子,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我自己绝没想到,置身麻风病患者中间,我会这样从容。我觉得背后有人看我。
人的第六感觉经常惊人地准确。我一下认出了他。他见我回头忙扭过脸去。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第二天早上会和我一起爬山。
我站了一下,等着他再次回头。他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他用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敏捷迅速回头看了我一下,然后再也不回头地走进人群。太阳已经走到山脊上,天就要黑了。
我正考虑是否与她道一下别时,她抱着男孩向我走过来了。她脚步很重,在地上踏出咚咚的声响。她来到我跟前,把孩子放到地上。
她说:“哑巴总是盯着外来人,别怕他。”
我说:“哑巴是哪一个?”
她说:“驼背的老人。他很老实。”
我说:“他一个人在这儿吗?我是说,他在这儿还有亲人吗?”
她说:“他是村里年龄最大的,他一个人住在村西南角那个小房子里。他不和别的人来往。他每天一个人往北面山上爬。”
我说:“什么时候?”
她说:“早上吃糌粑的时候。”
我说:“我明天再来。”
她说:“夜里外面冷。要下雨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这个。我没告诉她我准备睡在什么地方,莫名其妙。还有,现在满天湛蓝,刚有几颗亮星在闪烁。
我说:“我走啦。”
她坚持说:“要下雨,外面冷。”
外面不冷。我在心里暗笑她,她又说下雨又说冷,我睁着眼躺在睡袋里看满天亮星,一点也不冷。我的这处泄洪道位置很不错,背风而且安静,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的。
不过我记得,在睡着以前我决定明天早一点到村后去等那个每天爬山的哑巴老人。
我做了一些关于拉萨的梦。我梦见了拉萨的朋友和八角街朝佛的康巴女人。凉雨把我从梦里打了出来,真的下起雨了。
我慌里慌张地从睡袋里爬出来。天阴得像黑锅底,不留一丝缝隙。雨点很大但是很疏,伴着阵阵冷风。我冻得哆嗦不止,又得抱着团成一卷的睡袋和食品。我怕地上潮湿,只能在沟里走来走去以求暖暖身子。我担心雨大起来会淋湿压缩干粮。我无处可投,虽然我明知道玛曲村就在不远处。
好在风很快吹散了雨云,天又晴了。我试探着用手触摸地面,这雨居然连地皮都没有打湿。可是气温至少降下十几度。我重新铺好睡袋躺下,这一夜剩下的时间我再没睡实。
我冻坏了。我觉得自己身上很热。
天刚泛白我就起身了。我几乎忘了要去村后等那个老哑巴,早上实在太冷了。可能我应该先进村子,到她的小屋子里打一声招呼。
我把背囊重新埋好。我没有先到她那去。
从山上回来,我远远就看见她的房子。她们住的小楼正好处在这个沟的沟口,我很奇怪自己有种急切的心情,步子也快了。
昨天黄昏时出来以后,我经历了多么奇特的一夜加半天啊。能再回到她的房间,这本身已经是了不起的奇迹了。
太阳愉快地悬在头顶,她的小门和石阶完全被小片阴影笼罩了。那是一块多么凉爽多么叫人愉快的阴影啊。
走近时,我看出了她一个人坐在门槛。她一动不动,她的剪影就像一帧剪纸作品。在我走进了这幢房子的阴影时,她站起身走入门内并且把门关了。我站在石阶前,一时愣住了。
我有点饿了,我不想饿着肚皮在村里逛来逛去。于是我坐在石阶第一级上,拿出点心慢慢咀嚼。一边吃,我一边想着下一步我该做的事。如果她不再接待我,我就要一个人闯这个世界了。我已经揭开了帷幕的一角,我自想可以最终进入其中。不过我也知道以后将更不容易,我知道全村仅有的两个说汉话的人都不会帮我。语言不通,我能行吗?
我没有把握。可能是因为坐在阴凉的石上的缘故,我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咳就是十几次,连续不断,使我喘不过气。一阵剧咳之后,我感到肺里又热又胀。我大概病了。
我听到身后的那扇门开了。我站在那,我没有回头。我听着她走下石阶的脚步。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她已经到了我身后,我仍然没有回头。我似乎像个孩子,以孩子的方式赌气,我绝不首先跟她说话。
我又猛烈地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直咳到满脸通红头皮发炸。这时她说话了。
她说:“上去吧。”
我第一个念头是要摇头拒绝,但我马上否决了这个卑劣的想法。她不是我什么人,她甚至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世界中的人,我有什么权力——我为什么?
我乖乖地走在前面,我脑子里机械地数着石阶,是十一级。我进了门。她跟在我身后。
除了她不在那个位置上,门后的情形跟昨天完全一样。她的位置在里面,现在那里是她的儿子。另外两人倚着墙半眯半睡,裸着下身晒太阳。她对我示意,要我到屋子里去。
她的屋前,铁皮炉子里噼噼叭叭地燃烧,给烟火熏得漆黑的茶壶沸腾着,散出好闻的奶茶气味。我禁不住咽了口唾沫。
我进屋坐到卡垫上,这时我看到了什么?我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背囊!我伸手抓了一把,没错。里面是软软的鸭绒睡袋,还有罐头和压缩干粮。我把背囊塞到背后,舒舒服服地靠倚着。
她不说话,我也懒得开口。她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出了屋子。我透过窗子看到她又回到她们中间,回到她的位置,把孩子放在怀里,解开衣服给孩子喂奶。她与另外两个女人不同的是她穿了一条裤子。
茶非常热,我等着凉一点再喝,可我等不得茶凉就睡着了。这个白天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在沉睡,我没做梦。我知道在睡着的时候我仍然不时咳上一阵。我感到口干舌燥,我渴得要死,可我困得睁不开眼。
我醒过来的第一个举动是找水喝。我抓起藏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好香的凉奶茶!这时我发现天已经蒙蒙黑了。房子里没人,房子外面也没人。我想起昨晚,我想她们一定都在球场附近。我的头像被什么硬物敲了一下,疼得非常厉害,我只能重新靠在背囊上。
就是这时我还没发觉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我用麻风病患者的杯子喝了满满一杯茶。我没有再睡,我的昏昏沉沉的意识像一只受伤的小鸟,飞不了多高多远可又不肯落到地上。
我又咳了起来,嗓子像裂开一样痛。玛曲村成了一件往事,仿佛隔了很多时间。我记不得那个女人的模样了,可我盼着她来,盼着马上回到她身边去。我隐约记得我打开睡袋铺到屋里地上,我坚持睡在地上,结果睡在睡袋里的是那个男孩。我还记得她给我嘴里塞了白色药片,好像是她问医生要的,好像她说来的是那个女医生。我还是第一次丧失时间概念,我的感受时间的那根神经肯定搭错位置了。那个晚上我发了一夜高烧,天亮时我才沉沉睡去。后来她说我整夜都在说话,又说不清楚。她说她一夜没睡。我就这样成了她的病人。
有整整两天时间我足不出户。她不允许,另外我也确实非常虚弱。
我最多被允许走到她房间门口。我坐在那个旧木椅上百无聊赖地观望这个小小的屋顶平台。我从早到晚地看着两个邻居,倒也发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现象。
白天她经常出去,有时带着孩子,有时就把孩子留在家里。留在家里的时候,孩子很少自己到两个女人那儿去晒太阳,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卡垫上看我。我也看着他。我觉得他在研究我,被一个大约一岁的婴儿注视不是件叫人愉快的事。他目光深不可测,额头上有三道浅浅的肤纹。我喜欢和他对视,这是一种可以愉悦心性的游戏,前提是你不要总是认定自己被对方猜度。我在心里单方面约定,比试看谁后眨眼,一次不行,要比九十九次。
我反正有的是时间。遗憾的是我没比上九次,就对自己丧失了信心。九次里我只赢了一次,而这一次还是在他连续六次保持不败后才眨的。换一句话说,我眨了六次以后,他只眨过一次。实力悬殊,我无心恋战了。
我的眼睛又涩又疼,我就不该进行这种游戏。这个游戏的唯一好处是我忘记被这个小精灵研究,被他研究可是太不舒服了。
我又想出了新主意。因为我自己无聊得要死,所以我的主意也都是些无聊的主意。我把他抱到我膝上(他竟轻得出人意料),让他脸对脸看着我,我又把自己左手食指放到自己两眼中间,我成了对眼,两个黑瞳仁聚到两眼内侧。这是我的一手绝活,我知道这时我的样子非常滑稽。他果然被逗笑了,这是我认识他这几十个小时以来他的第一笑。
他笑的时候就不那么老成了,不再是那种潜心研究别人的神态。我决定把这手绝活教给他。他真是聪明绝顶,我只消把手指往他两眼中间一指,他的两个小小的黑瞳仁立刻并拢,那样子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我大笑起来,他也和我一起笑个不停。
我是过了好一阵才发现问题的。我的手指不再指他,他仍然瞳仁并拢一副对眼相,我叫他喊他都没有效果。我知道出了毛病。我两手抓住他的小脑瓜晃了两晃,还是老样子。我真的急了。我想起一个著名的故事,讲一个老朽文人中了状元欢喜疯了,被他丈人一个嘴巴打回清醒境界。我没有多想,抽手一个嘴巴,他立刻大哭起来,惹得那两个迟钝女人也一起扭头往这边看。我一看他嘴里流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过毕竟这个嘴巴结束了关于小对眼儿的无聊故事。
不是有个哲人说过,“人到无聊比什么都可怕”吗?我被禁囿了两天以至如此,那么另外一些禁囿在此终年的人,他们的生活也许仅用无聊就不够了。比如那两个女人,我这几天的邻居。她们其实是她的邻居,名副其实。我只不过是个外来人,是她的临时房客。
我注意观察了很长时间,这两个女人彼此不说一句话。两个人中较矮的那个更迟钝些,无时无刻不在流口水。早上是她先起身活动,来回进出她们住的房间几次,还有一次出了大门。她早上是穿着裤子活动的,太阳出来以后她又搀出同样穿裤子的高个子。她把她搀到墙根坐下,坐下后她们彼此就极少交流了。她们各坐各的。她看天时,她可能已经在打瞌睡。我还注意到她们各自的位置是固定的。
这样大约坐了两小时以后,她们开始坐不住了。高的扭动脖子,矮的则把手伸到衣服里用力搔痒。动了一阵,高的从衣服的什么地方摸出一个小铁盒,小心翼翼地扭开盒盖,轻轻地倒出一点东西在左手拇指甲上,然后把这个拇指甲再倒进鼻孔里。我看她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脸相怪模怪样地抬向空中,过了好一阵用力打了个喷嚏,神态极满足。这个全过程被矮女人看在眼里,迟钝的脸上也露出了羡慕。
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鼻烟,可我看得出这是她们极其重要的一份精神享受。高个子又在重复刚才的准备动作,不过这一次她是为同伴准备的。当她把拇指伸向矮个儿鼻孔时,我看得眼睛都湿润了。矮个儿的鼻涕沾了高个子的拇指,高个子全然不顾。她像自己吸一样专注,一直凝神看着矮个儿打出喷嚏。
非常可惜,这一幕到此为止,我甚至在以后几天里也没看到第二次。于是她们又回复到一贯的姿态,坐着不动,各坐各的。
天近中午时开始热起来,又是矮个儿先动手脱了裤子,接着敞开怀,让太阳尽情抚摸。高个子脱得晚一些,她比矮个儿更瘦,她们已经晒得非常黑,肤色看上去已经完全没有质感了。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样迷恋阳光。
午饭是矮个儿去取来的,是个搪瓷钵,舀了满满一钵糌粑面。矮个儿女人又拿了一钵水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两个人不声不响,各自用水把糌粑捏成团,之后放到嘴里一块,有板有眼地咀嚼一阵,最后扬起脖子费力地咽下去。
看得出她们食欲都还好。
饭后她们东倒西歪地睡了,睡得很沉,相信打雷也不会惊醒她们。大约两三个小时以后她们才会醒来,先是坐着伸伸腰腿,以后就又不再动作,安静地坐到太阳西斜。
她们两个都不去球场。她们先搀扶着到大门外走一遭,估计是解手,回来就进到自己屋里,关上门一直到次日早上。我想,她们不至于每天吃一顿饭,估计早饭和晚饭是在房间用过的。我看到,她们用的水都是我的女房东用一只小木桶提来的。她们不烧茶。
有时,男孩也自己走出去,走到她们俩跟前。这种时候离男孩近的人必定要伸出手,拉住男孩的小手。我注意到,她们都不抱他,可是看得出她们也都爱他。她们愿意把自己的时间匀出一些给他,假如他有事要她们帮忙,我想她俩谁都不会拒绝的。
开始我没注意到下面的房子里也住着人,而且不止一个两个。她们都很少说话,动作也都轻轻的。我先是听到一声门响,才知道下面还有一个活生生的世界。我看到的先后有五个老年妇女,她们都是单个行动,不声不响地进进出出,就像哑剧中的配角演员,也像幽灵。看得出,她们在这里都没有亲人,她们一些人混住在一起,可是她们互不往来。我甚至想到连她们的灵魂都是孤独的,如果她们真有灵魂的话。她们的头发全都花白了。
她说下面总共住着六个人,“但是有一个已经全瘫了很久,她从不出屋”。
“她们都不会说话吗?”“都说话。她们很少说话,没有什么可说的。”“还有,楼上两个人也都不说话。”“矮的想说说不出,高的能说不想说。”“都是藏族吗?”“有一些汉人,有一些回族,有一些珞巴人。”“你不是说,没有人会说汉话吗?”“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汉人,他们说藏话。这里没有人说汉话。”“下面那些老人出去干什么?她们都出去。”“我也出去。我们出去转经。村子西面有两棵神树,我们到神树转经。”“你信佛?”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我马上意识到我犯了错误。那两棵树很高,我只是远远看过它。
“我总得做点事。我不能像她们,”她用手指指隔壁房间,“那样总是晒太阳。”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拽了一下。
“这两天,村里人都说老哑巴疯了。平时他除了爬山很少出门,可他两天不爬山了,一大早就在村里转来转去,他从来不在村里转来转去的。他不停地走,大家都说他疯了。”
“他为什么要在村里来回走呢?”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转来转去。他从早走到晚,可是他再也不去爬山了。”
“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爬山吗?”
“没有人知道谁为什么爬山,没有人知道谁为什么转经,没有人知道谁为什么晒太阳。”
如果我不是自作多情,我敢断定他是在找我。我是知道他一些底蕴的人,他一定后悔让我知道,他慌了。也许他要做出什么举动来弥补他的饶舌,我想起了两天前的上午,想起那个可以直着腰走进去的山洞,我觉得汗毛孔发炸,头皮针刺一样钻心地痒。
“我说我读过书,我认得许多汉字。”
“你说什么?”我心绪烦乱,我不知道她说的话的实际意义。
“你有点累了。你的病没好。你躺一下。我要出去了。”
“你说你读过书,你说认得许多汉字?”
“你睡一会儿。你白天总要睡一会儿。”
她扶我躺下,自己走到外面。
我不想睡。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个?她说话坦坦白白,从不闪烁其词。而且我早就注意到她用语非常简单,但是同时又非常特别。她说话没有疑问,还原成文字没有问号。我是个写小说的作家,我格外注意人们说话的情形,我知道她的情况极为罕见。她的思维跟我们绝大多数人不一样,我们的思维尽管跳跃幅度大,总是有问号。没有问号的思维真是一桩奇迹。对她来说,现存的一切都是现成的,一目了然没有任何问题。刚才她说她读过书。
头疼。
房间里闷得太久了。我要出去走走。我想她一定已经走了,我不希望在门口或是在村里碰到她。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村里几乎没有人走动。她什么也没有说,我猜她不一定又去转经。我来以后,她说的那个打篮球的小个男人没来过。听说话的口气,那是她的男人,他不来,难道她不会去?也许是我胡思乱想,我想说我考虑到这个问题时不掺一点妒忌成分。我拿不准,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不管怎么说,我认定了她是去找他。
我的打扰一定使她烦了。我在她家妨碍了她的正常生活。我是否应该考虑不再住她那?这两天我睡卡垫,孩子睡睡袋,好像她一直没睡过。我睡下的时候,她坐在地上拍孩子,我醒时她已经在屋里屋外做什么事了。这几天我非常能睡,躺下一觉到天亮,夜里即使天塌下来,我也只能稀里糊涂睡着去死。
有人跟在我身后。距离还远。
我不回头。我知道那是谁。我慢慢走,等着他逐渐走近。他不走近,估计他也放慢了步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我决定给他来个突然袭击。
我给自己下了口令。我按口令也按规范向后转走,我们面对面了。我大步向他走过去,我认定他会惊慌失措,他不会料到我这一手。我很快走到他跟前。我站下了。
我说:“你两天没去爬山了。”
他竟全不理睬我,视若无睹地从我身旁走过去。我呆住了。过了好一阵我才想起,他是哑巴。他在这个村里当了几十年哑巴了。他不会轻易改变这个形象。看来是我唐突。尽管村里看不到人影,可谁也不能说我和他谈话不被人撞见。我决定再和他几次交臂而过,我抄近路截他的路,我也像他一样在村里走了几回。
后来他不再转小路,他回自己住处去了。
我不想跟着他,但我注定要到他住的地方去一次,这是后话。
又快到黄昏了。我开始往回走。这时我才想起刚才没有结果的问题:我要从她家里搬出来吗?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我决定,这件事由她来决定。
走上台阶以后,我完全没想到会看到打球的小个子男人。他在逗他的儿子,他回头朝我笑了一下。我发现我喜欢这个人。
我进到屋里,我又猜错了,她不在,说明她不是去找他。我坐到卡垫上,透过窗子看那幅天伦之乐的图画。
爸爸脸上扮出各种怪相,儿子则嘻嘻地笑个不停。爸爸把儿子从背后举到与自己同高,儿子却执意要扭头看爸爸的脸。显然这是个经典游戏。他们以这个方式捉迷藏,当爸爸的把头躲来躲去,以至脸完全贴上儿子的屁股。
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戏剧性变化。爸爸单方面地放弃了游戏,把儿子放到地上。儿子的笑凝在脸上,叫人难以忘怀。爸爸变得惶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原来是她回来了。
我密切注视事态发展。
她不理他,他也没正眼看她一眼。他只一味看着脚下。她从他身边走过去,弯身抱起孩子往屋里来,他匆匆忙忙瞥了他们母子一眼转身出了大门。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晚饭我拿出一筒猪肉罐头打开。我看着他们母子几下就吃光了。我心里很痛快。她有点不好意思,说:“好吃。”
这个晚上我没有睡意,我想大概是因为体力逐渐恢复的缘故。我照常先躺下,我盖着母子俩仅有的一床羊毛被。我为了不使她在意,把脸转向里面,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房间里黑黝黝的,能见度很差。我从声音判断她已经躺下,好像就躺在我旁边不远的地上。我强忍着不翻身看一下她铺盖什么,夜间很凉,我心里非常难受。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睁着眼。我渐渐习惯了黑暗,我数数儿消磨时间,一百为一单元,我一直数到三千三百三十三。我还是睡不着,我听得出她已经睡了。于是我轻轻转过身来。
竟有微弱的月光从窗子照进来,我想一定是弯弯的月牙。借着月光,我看到她裹了一件翻皮毛的藏袍,她的脸侧向外面,只听见酣睡的鼻息。她的一条光腿从袍襟伸出来,圆滚滚地泛着浅浅的光泽。
气温很低,我露在外面的脸是最敏感的温度计。我的鼻尖冰凉,身子在羊毛被下蜷缩成一团。这时我看到她露在外面的腿下意识地往里收缩了一下。她肯定比我要冷得多。
我毕竟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我受不了这个。我有羽绒服,没有羊毛被我怎么也能应付过去。我凭什么?我一骨碌坐起来,用脚试探着找到鞋,我把羊毛被轻轻盖到她身上,特别为她盖上裸露的小腿。
我重新坐到卡垫上,心里涌出莫名的温暖感觉。我坐着,看着充满月光的小窗,一点也不想睡,甚至不想躺下。我索性闭了眼。
我想起她坐在门槛等着我回来,想起她关了门以后我的胡思乱想。我觉得我认识她已经一辈子了,这些事是那么遥远又那么亲切。我弄不明白她怎么把我的背囊找回来的,还有她像先知一样告诉我那天夜里会下雨。想起下雨我仍然禁不住从心里打战,我于是又想起厚厚的羊毛被沉重地压到身上时那种感觉。我这时觉到了羊毛被的温暖又带点膻味儿的覆盖。我不睁眼,我怕我再从那种感觉中走出来。
盖在膝上的羽绒服掉到地上,我无意捡起,我凭直感知道她紧靠着我的肩膀是赤裸着的。我们披着羊毛被坐着,彼此无话可说。
我是男人,应该是我。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她把手放到我手上,我们不约而同地在手掌上用力。什么都不需要说。她全身光着,我们干吗还干坐在那儿?让羊毛被把我们两个人一起覆盖吧。这个玛曲村之夜是温馨的。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做爱时的激情。我知道这种激情的后果也许将使我的余生留下阴影,但我绝不会为此懊悔。我当时并不清醒,我的理智早被她的热情烧成了灰烬。不过如果有机会让我重新选择的话,我还是不要那该死的理智。我做了一次疯狂的奉献。后来我们睡了,在梦里我们仍然紧抱在一起,羊毛被使我们浑身汗津津的。我们睡得真沉。我真心希望就这样一直睡到来世。
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是我既然在沉睡,又怎么能去希望呢?我向来不问自己这类傻问题。
太阳又升起来了。
我已经躺了很久,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我想知道我到玛曲几天了,我以为这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可是我掰着手指算了又算,仍然算不出个一二三来。我的时间观念依赖钟表。我来时匆忙,竟忘了戴手表,我的手表有日历。我记得我是过了“五一”从拉萨出来的,五月二日,路上走了两天应该是五月三日。
我倾向借助现成的事物来假设。我喜欢时间上用七;重复的经验,六比较合我的意。我凭直感断定,我在玛曲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半,我就假设是四天吧。那么今天应该是第五天。说实在话,我不太喜欢五,这是个带着阴郁色彩的数字。不过这没办法。
早上阴天。云层很高,又高又稳,看来短时间不会转晴。我首先否定了要搬出她家的想法;其次,我决定今天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到神树去。第一件昨天就决定了的,我记得老哑巴的家在村子的西南角上。
我要先确定一件事。我站到大门口向北翘望,如果我猜得不错,他这个时间应该在爬山途中。我站了很长时间,细心地看了又看,我得承认我感觉出了毛病。没有他的影子。
我以为昨晚他已经找到了我,他大概就不会疯疯傻傻地在村里转圈子了,他一定会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节奏,他应该在今早来爬山。
看来,应该——仅仅是一种愿望。
我不想耽搁,我辨别方位,走最近的路,我走到他住的房子只用了一支烟的时间。
他的房子非常矮小,且没有一般藏式房屋必不可少的院墙。他的背驼得那么厉害,肯定与长时间住在这个小房子里有关。
门虚掩着。我没敲门,我不想让屋里的人有所准备。我想突然闯进去,也许我会发现什么奇迹。我推门和移动脚步都很轻,不留心绝不会注意有人进来了。进来的这个瞬间我才发现我失策了。整个房间没有窗子,能见度极差。这样,屋子里的人看我一清二楚,可我由于刚从强光下进来,眼睛不能适应,什么也看不见。我只知道头碰到屋顶,我低下头。我还听到一种叫人恐怖的声音,像恶狗扑食时发出的那种低吠。我感到紧张,浑身钻心地刺痒起来。可是我不便退却,我要是就这样退出来可太荒唐了。我决定站着不动,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的眼睛就可以适应。
这一次我没错。几分钟以后我可以分辨出屋里的情形。他不在。在他睡觉的卡垫上卧着一条老狗。那真是一条老狗,已经老得一目了然,牙已经掉光了。然而它到底是狗,它的记忆里肯定深深地刻着往日的威猛,它用只有威猛的动物才可能有的声音恫吓我。很有效果。它的目光充满敌意,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这样不友好?它的歹毒毫无来由。
我不在乎它。我甚至不在乎有犬牙的猛犬——我摔跤拳击都搞过,一条狗算不了什么。凭它没牙的老样子,它的吠叫有点装腔作势。我觉得很滑稽。它卧的姿势很特别,细看我才发现它只有一条前腿。是个残废,看来在他这里领残废津贴。我之所以不厌其详地写它,是因为除了它,这间屋子里就再没有什么可以一提的了。另外它的确引人注目,当然这里面另有其他因素。它的耳朵被人用剪子齐根剪掉。
我躺了两天多,心里无聊得要死,我很想找点够刺激的事。我希望它扑上来,好给我一个痛打它一顿的理由。看它那副凶模样,我估计我再向前一步它就不让了。我因此向它前进了两三步,奇怪的是它居然没脾气了,它不再吠叫。我再向前时它开始蜷缩起身体,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它的眼神仍然是陌生的,这是个可怜的家伙,我没兴致理它了。
我想在这个有枪又装哑巴又说汉话的老人家里发现点不同寻常的东西,我仔细察看房间的几个角落。除了铁皮炉子、钢精水壶和一堆趴地松烧柴,还有一双破得不能再破的老式皮鞋、一个藏式方桌、一个木桶、一个唐古(糌粑口袋)和两只木碗。墙壁上光秃秃的,没有粘贴任何东西。如果说这个房子里能藏点东西的话,我估计只有卡垫木架的下面。
我单膝跪下,把脸侧贴向地面向卡垫下观望,我发现有件东西。我看不清是什么,但可以断定不是鞋。我走近卡垫,它更怕了,竟将肚皮翻过来向上,恐惧地抖个不停。
我用脚探到下面,没费力气就拨出了那件东西。是个旧军队的大檐帽,前面正中嵌着一枚青天白日大徽章。我这下吃惊不小,连忙把大檐帽重新踢到卡垫下面,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这时门被推开了,泛滥的阳光泻了进来,不用说是他回来了。
他和我一样,他没有马上发现我在屋里。他先转身关了门。这时它突然快活地叫起来。我吓了一跳。他用枪口对着我的全部细节,我仍然记忆犹新。我不想惊扰他,我决定先开口说话,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我在这儿等你好一阵子了。”
我以为他会惊讶屋子里有人。他不惊讶,好像我说话他根本没听见。
“你为什么没去爬山?”
他走到卡垫跟前,用手为狗肚子搔痒。
狗显得特别快活,愈发伸展开肚皮,并且尽力叉开两条后腿。我看出这是条母狗,好像从来没下过崽子,因为三对小奶子像公狗一样小而干瘪。没下过狗崽儿的老母狗极为罕见,至少我从没见过。我又一次先开口了。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小声问他。
他充耳不闻,我以为他为了小心,怕隔墙有耳。我再一次放低声音:“你不记得我了?”
他只顾低头为狗搔痒,我看不见他的脸,可我看到那狗的发情一般的神态,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不敢想那种假设。
我没法把那个大檐帽、那支盒子枪和眼前这个又瘦又驼的干巴老头联系到一起。我尤其想不出他怎么度过了这三十多年。
我乍着胆子用手碰了他一下,他抬起头,完全是一副痴呆相。这不可能是装出来的,我凭我的全部经验起誓。我怀疑自己的记忆,我不知道几天前山上的一幕该怎样解释。他和她邻屋的矮个儿女人完全处在同一智力水准上,莫非他和他的枪只是我的妄想?我得了可怕的妄想症?我偷眼看卡垫下,那顶大檐帽明白无误地在那里,到底见什么鬼了?
另外一种解释也许能够成立:他真的像村里人说的,疯了?就在这两天里疯了?
我从心里推测了一下时间。解放西藏是一九五〇年,也就是说他在三十六年以前就进了玛曲,那么他为什么躲到这里来呢?难道他不知道麻风病会传染?如果知道(估计他不会不知道)还要进来,那么可以假想他在躲避生死攸关的追捕,进一步可以假想他犯了大罪(不犯大罪不至于冒这么大风险——我的推理)。那么,如果这种推理能够成立的话,他也许是国民党的一位要人,或许这位要人在解放西藏的时候神秘地失踪了。他在这里潜伏了三十六年了,他已经是个寿数极高的老人了。
我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开始发抖。假如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现在已经落到他手里,恐怕凶多吉少。不过他似乎无意与我为难,我站在他身后,他一点也不戒备。他一副痴呆相。
我断定,他要么是个精神残废,要么是个最了不起的演员,是个魔鬼和凶恶的杀人犯。
我想溜出来,我不能坐以待毙,也许有机会逃出一条命。我想,他反正不理我,我何不试试运气?我拔脚的那个瞬间,又瞥了他和老母狗一眼。我被那情形震骇了。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正抠进狗的阴部。它舒服地闭着眼。
我轻而易举地从这个洞穴里逃出了性命。
我不明白他在家里还怕什么,他即使真的疯了,他说话的功能并没丧失。他总该说点什么吧,特别是疯了以后神经中枢紊乱,控制系统失调了,他不会再怕暴露真实身份。而且他不理睬我,他为什么拒绝承认我呢?
强烈的阳光使我自以为重新回到了我生活过三十多年的那个我熟悉的世界,我从他的小房子走向西边有树的地方,我不愿再去想他,我努力把有关他的全部细节忘掉。
有那么半天时间我做到了。因为神树。
村子向西有约步行需要一小时的路程。
我可以看到前面有两个人,这两个人之间也拉开很大距离。我踩在一条小路上,小路很窄,只能容人单行。这里砾石滩还算平坦,完全不必非循着小路走,可事实上人们只走这条小路,这条路纯粹是日久年深踩出来的。我不想另辟蹊径,走现成的路也是惯性使然。
地势渐渐高起来了,我一路上坡,有点喘了。我站下歇息,回头看玛曲村。玛曲村了无生息,像一小片被遗弃的废墟。玛曲村处在一大片泥石流砾石滩上的边缘,远看那些小房子很像一些大块漂砾。这片石滩上很少泥土,因此也很少绿色的草皮。这里很像一块年轻的泥石流滩地,好像刚刚发生过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身后那两棵大树提醒我,上一次山川剧变至少是千百年以前的故事。
后面又有两个人跟上来,由于上午顺光,我可以看得出是两个女人。她们都拉开距离,远远地相跟着往这边走。
我继续向前去,到神树已经没多远了。
这两棵树连根并生,极其粗大,是我所见过的最粗的树。我叫不出这树的名字。强光下它们簇拥着一大片阴凉。它们的绿叶非常鲜亮耀眼,可叶子生在很高的枝干上,看上去又过分遥远了。我听到一种悦耳的敲击声。
树下有几个人,缓慢地绕着树基逆时针转动。我抓紧拿出相机,从各种角度拍了几张。看来我的举动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我记得,在拉萨转经的人们总是顺时针方向转动,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还有拉萨转经不分男女,可这里却全部都是女人。我的照片可以记录下这里的情形,我带的是日本原装彩色负片,富士胶卷。前后有六个女人走进了我的取景框。
远景摄完我走进树下的阴影,这时意外地发现有个男人坐在两棵树的夹缝里。我非常惊奇居然会是他!那悦耳的声音是他弄出来的。
转经的人们另一个与拉萨不同的,是她们没有捻珠也不唱诵六字真言。她们几乎是闭着眼在走,步履机械有板有眼,她们的年龄都不算小了,我估计没有少于四十五岁的。当我刚断定她不在她们中间之后,她跟在我后面进入了转经行列。
她不看我,她像她们一样闭着眼,两腿机械地向前移动。别人那么虔诚,我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地东张西望。我尽量不扭头,但我忍不住用眼角观察这个庄严的场面。
他在用锤子敲一块石头,那是一尊未完成的雕像。是个人头浮雕。想不到他是个造佛的匠人。树基周围没有经幡或哈达,有的是圆圆的小石子,有几十个浮雕人头像均匀地摆放在树基周围。我凭着不多的佛学知识,可以知道它们不是释迦牟尼、松赞干布和莲花生大师。它们甚至不像神态各异的欢喜佛。但是无论如何他造出了一些偶像,这些偶像与神树共存,供人们膜拜供奉。
我一路过来,阳光晒得浑身刺痒难禁。我本来该在阴凉下歇一歇。我奇怪我这样跟着她们转了许多圈之后,搔痒不知不觉消失了。
好像她们每个人都规定了转一定圈数,我看着先来的陆续走了,后来的也都走了,看太阳应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我成了转经人中最后一个。她也已经走了。她走时也没看他或看我一眼。我觉得神清气爽,心情也平静得像一泊碧蓝的湖水。如果不是他向我摆手,我也许会继续转个不停。
他的话我不懂,可我懂了他的手势。他要我为他照相。我当然乐于效劳。我用手势让他继续凿雕石像,我从两个角度拍下了他工作时的情态,然后又为他拍了全身正面留影照。
我感到了他的善意,他对我是友好的。我们一路往回走,路上彼此没有任何交流。这时有种颤动从我心底处传导出来,我无端感到了深深的不安。我不知道缘由,我只是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是大事。我们进村前分手,临走时我送了他一瓶猪肉罐头(和昨晚在她家吃的一样的),他高兴地收下,并且表示要送我一尊石浮雕。这真是意外。我心里兴奋得发抖。
说不清道理,我觉到了将要离开的怅然。我第二次在黄昏来到篮球场。我虽然还没决定明天离开玛曲,但我凭直感知道这是我生平最后一次在他们中间。他们虽然和我们同时生存在这个星球上,各自的世界却是彼此不相通的——他们是弃儿。这么说很残酷,事实如此。
我知道,这里差不多集中了全村人,只有少数严重痴呆患者和老年妇女不在。我想在他们中间走一走,每张面孔都多看上两眼,看看他们中的一部分男人打球,看看其余的人自愿成为热情的观众。我不再怕别人注意我,我在人群中慢慢踱步。我注意到许多年轻女人或壮年女人都有好几个孩子,并且大小差不多。
这天夜里,我问她:“我听说,好像,病……我是说你们,你们的病,传染?”
她说:“我不太知道。别人怕我们。”
我说:“听说特别遗传传染。就是,病人生孩子,孩子生下来就是麻风病人。”
这是我们谈话中首次提到病的名字。
她说:“都这么说。没别的办法呀。”
我说:“我见到好几个女人都生了很多孩子,她们不生不行吗?孩子生下来就是病人,做母亲的心里就不难受?”
“她们没别的办法,她们只得生了又生。”
“她们不懂,你也不懂?!你不是读过书吗?你为什么也要生?你太不负责任了。”
“不生也得生。也许我又怀上了,怀上你的,用不了多久我又要生了。”
“那就不要怀,不怀!”
我没发现我的歇斯底里又发作了,我的声音又重又疾。
“这种事情由不得女人,你应该明白。”
“那,那——为什么——不避孕?”
“你说的什么我不懂。你再说。”
我忘了我在什么地方。这种新名词新概念我怎么解释明白呢?我越来越不近人情了。
我说:“那就不要……男人女人就不要在一起睡觉……”
“那么还干什么?这里的情形你都看到了——除了男人打球,除了和男人睡觉,你说女人还干什么?年轻女人没有别人去转经,只有我跟那些老太太们去。男人没别的事可干,女人也一样。让你说,不干这种事他们干什么?”
我想提醒她,为孩子们着想。我马上又觉得这话太空洞。我缄口了。
后来我想起告诉她,打球的小个子男人要送我一尊石浮雕像。她轻盈地笑了。
“他喜欢你。你叫人喜欢。”
她的话使我恼火,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我不喜欢对我说这种话。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变化:她刚才也生气的时候用了一连串的问号,一连三个“干什么?”这个发现使我无比欣喜,虽然别人会认为这根本算不了什么。我知道这个变化的意义。我不知道是否该把我的观察和发现告诉她,我没想好。
她说:“你知道他喜欢你。”
我郑重其事地点头首肯。
她说:“你不知道他是珞巴人。”
我的确不知道。我故意用极平静而又冷淡的口吻说:“我不知道。”
她说:“他们不喜欢珞巴人,他们不让我跟珞巴人来往。他早就不和我来往了。”
我不便问她说的——他们——指的是谁。她不解释有她的理由,也许不便解释吧。我又回忆起第一次在球场,她自豪地说孩子是他的——还有那次在她家里他们彼此冷淡。因为别人(他们)不让,她就抛弃他,这个事实使我生她的气,恨她,鄙视她。这时我真是不带一点妒忌地考虑这些事了。
我说:“你叫我愤怒。”
她说:“你常说我不懂的话。”
我说:“我为这个恨你,生你的气,瞧不起你!这下你懂了吧?”
她说:“你瞧不起我吧。”
她这么说,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临睡以前,我又觉到了那种发生在心底深处的颤动。我开始把它当成了放纵的激动,我以为我过分累了。她已经睡得浑身松弛了,她的胀鼓鼓的胸膛和大腿贴紧我,我爱它们。我不在乎她乳头已经烂掉。我早就知道她的手指脚趾也都烂掉了半截。她是个温馨的女人,这比什么都要紧,我还知道另一件也很要紧的事——就是她爱我。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甚至想过留下来,留在他们中间,留在她身边。
我对自己说起了宽心话,我说那不会是什么凶兆,我希望(非常非常)我最终能说服自己。只有那样我才能入睡。不会。不会。不……会……不……我在不知不觉中战胜了失眠引起的无端恐惧。我把握十足,只要我一睡过去,再睁开眼时一定已经光明朗照。
那种颤动带来的不安,随着满天的阳光化入虚无中去了。早晨又是一个艳阳天。
从昨天上午去神树,我已经把老哑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睁开眼第一个念头就是复习昨天在老哑巴家的情形。
我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重新咀嚼。
国民党军官帽。淫狗。痴呆相。
还有那天在街上,他和我视若不见,失之交臂。我认定我发现了问题的症结。
半小时以后,我走在老哑巴踩出来的小路上。我故意穿上砖红色羽绒服,我不紧不慢地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停下来回头张望。早上阳光出来就暖和了,这时我觉得很热。
于是我坐在半山休息。我特别坐到一块突出的山石上,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整片白褐色的砾石滩,看到砾石一直推进到江边,看到江边两幢火柴盒似的小房子,看到暗绿色的稳稳流动的江水。对面的山迤逦起伏,比我身后的山要矮一些秀美一些,已经泛出嫩鹅黄色。
我收回目光,我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影在村子里快速移动,我知道他来了。我到底成功了一次。他已经出了村子来到山脚下,我有意要他着急,就起身奋力朝山上奔去。
我回头看他,他简直拿出拼命的架势,我心里不免有几分得意。我索性躲在一块石丛后面,脊背贴着凉爽的石面坐下来。我忘了他是个古稀已过的老人了。
他已经到了跟前了,我听得见他的喘息。
我从石丛中闪了出来,心平气和地站到他跟前。他看到我就泄气了,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汗如雨下,满脸惊恐。我突然从心里涌出怜悯。我深知他不值得怜悯,他心里有鬼,这样拼了命地爬山是他自找的。他实在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生活,那样起码他不至于整个一生都提心吊胆。
我低着头看他。他实际年龄大概有八十岁,老年块斑已经遍布他脸上、脖子上和手上。他仍然是不清醒的,他的眼神混浊,瞳仁的光点几乎已经散尽,他已经完了。他在喘息。
我很奇怪他四天前还那么结实,他那时让你觉到他还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架势,他喋喋不休地讲这讲那,可是刚刚过了四天呵!过去的三十多年对他来说也许更残酷,毕竟他活过来了,我想不出这四天怎么会置他于死地?
也许他一直是个痴呆患者(这种生存环境无疑是培育痴呆症最适宜的土壤);也许只是由于一个说汉话的人的到来,启发他压抑了几十年的说话欲望;也许发泄了这一次他就再也不会复原。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他能在这个满是麻风病人的村子里生活这几十年,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何况他自愿封住嘴做了哑巴!哑巴说话了,说了也就完了,就这么回事。他到底是不是麻风病人,我无从确定,他的病征不明显。但我可以确定他是典型的精神病患者,他完全崩溃了。
我说不准我这时的感情。也许他曾经是个罪大恶极的逃犯,也许他什么坏事也没做过,无论如何他自愿躲进玛曲村肯定有重大隐秘。我不想知道他是谁,不想知道他干过什么。我只是不能容忍他选择的这样一种生活。
出乎我的意料,他再一次开口说话了。
“我是个哑巴。这里的人都当我是哑巴。我怕我早把汉话忘了。跟你说话的时候我敢肯定我还记着。你看我有多大年龄。”
“你多大年龄?”
“说你第一眼的直观判断。不要怜悯我。不要说那些想使我高兴一点的话。你告诉我实话。你应该知道这没有关系的。”
“我看你有八十岁。听见了吗八十岁?”
“我爸亲有钱。是我自己不想读书了。这里没有人看出我读过书。我爸亲是个做生意的印度人。”
“你妈妈呢?阿妈——母亲?”
“我不说话。后来也没人跟我说话了。他们当我是聋子。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关系呢。这么多年我没名字一样活着。我爬山他们都当我是傻瓜。”
“他们不知道你为什么爬山。”
“你肯定不相信我有一支枪。”
“我知道你有枪,二十响盒子。”
他眼睛直直的,他无法重复四天前他说的那些话了,我截住了他要说的。
我说:“你要吃点心吗?我带了点心。”
他好像想了一阵子才说:“点心。什么叫点心?”
我从背包里拿出两方军用压缩干粮,递到他手里。他把它们看了又看,抬起头看着我。
他说:“你肯定不相信我有一支枪。”
我说:“二十响盒子,我相信。”
他显得非常沮丧。把干粮往石头上敲,逐渐敲成了碎末。他抬头看看我,接着敲第二块干粮。他这次不抬头了。
他低声说:“你肯定不相信我有一支枪。”
我本能地抑制自己不去接话。结果我却说了一句反话:“我当然不信。”
他骄傲地补充说:“二十响盒子。”
我说:“我还是不信。”
他说:“我们一会就会看到了。我放的地方雨淋不到。没一点锈。没人知道。从到这的第一天我就爬山。这条路就是我踩出来的。”
直到这时我才有一点觉悟。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是第一次听见。我无论如何不想让四天前的情节剧重演,我对我扮演的那个角色实在没有信心。我不想听到他最后那句台词。
他说:“可惜只有六发了。真不错,几十年了。”六发是上次,这次就只剩五发了。
这一次我过虑了。他始终没有从地上站起来,看来这次爬山伤了他元气,他太老了。
估计他短时间很难恢复,我先下山了。
也许是心虚,怕背后挨冷枪,我下山的速度很快。我产生了错觉,我感到整个山坡都在向下滑动。我知道我有点头晕,我体力没完全恢复,不应该这样急上急下。
我回头时,已经看不到老哑巴了。但是为慎重起见,我还是躲到一块巨石后面去休息。我心情紧张,加上累,总感到心里抖个不停。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因此又一次产生了毫无来由的不安。我眼也花了。我看着整个砾石滩正滑离大山。我恨这种感觉,我宁可累一点再累一点。我继续往山下去,也不时地回头看看,我看不到他的影子。
一路上我几次劝自己不要心慌,要稳住脚步。我步子却一次又一次加快,我真怕了。
我没回她家,我想起前一天要办的事。我想起她说他是珞巴人,怪不得他的话我听起来有点特别。我想我大概可以找到他住的地方,村子总共那么十几二十多幢房子,我又在这里待了一些时间。估计没什么问题。
她昨晚说:你知道他喜欢你。
我当时点头了。其实我不知道。他待我比较友善,这我看得出来。可他肯定看得出我和她的关系,他会不会认定我抢了他的女人呢?我不了解这里的习俗。不过我估计世界任何地方的男人都不会对这类事安之若素的。他会例外吗?她夸他能干时,我反正心里不舒服。
我看得很清楚,对于她来说,她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她是自由的,她属于她自己。而他似乎对此没有表示异议。
我却不能那么达观,我甚至不能忍受在想象中她属于别的男人。我不是她的男人,我只是她的房客——一个男房客——如此而已。可我自作多情,心里打翻了醋瓶子。她为他生了孩子这个现实使我越来越不能忍受了。我居然为了争这口气,认真地盼她也为我怀上孩子,顶好也是个男孩。我相信准比他的儿子要好。想到这些,我几乎不再想找他了。
不行,他的石刻太让我着迷了。况且我已经送过他礼物,接受他的礼物,我以为也在情理之中。虽然我深知彼此的礼物不是等价物,但我没道理心安理得地借用交换法则平衡内心。我不想那么多,我反正一定能找到他的住处。
我在玛曲村里要找一个人可没那么简单。
首先我语言不通,其次村里没人走动,各家各户闭门不出,我没有想到去敲人家的门。我空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回去问她。
我这时发现我有点怕见她。昨晚睡觉前的谈话使我们拉开了距离。我们到底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各不相通也各不相扰。两个人抱在一起做爱的时候产生了一些没有益处的幻象,比如麻风的传染或预防,比如谁属于谁,再比如莫须有的爱情以至为了爱去献身等等。
我实在只是个写小说的拉萨居民,时而有一点超出常规的浪漫想法;我读过几本书,了解一点人道的零星内容,于是我真的浪漫主义起来,天马行空地瞎想一气,再没有比我更没用的人了。我隔一段时间,总要像昨晚那样慷慨激昂一阵子,发烧发热,发一顿人生感叹,发一堆大道理,之后就凉快下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地做人。
我吼了一通,之后拍拍屁股走了。解决了什么呢?避孕还是遗传传染?或许我还要留下点麻烦。我没有能力改变玛曲村的生活现状,又在这里施放文明药粉,结果是很难想象的。现在想来,我的话一定伤了她的心。
等等,他是珞巴人,她说过他是珞巴人。珞巴人是不习惯住在石头房子里面的。他如果仍然承袭珞巴人的习惯,应该住木头房子。
村里有两幢木头房子这我早就知道,只不过没格外注意就是了。看来这两幢房子应该住的珞巴人。
两幢房子是并排的,相距不远。我来到房子南面,一个门开着,门口趴着一条大狗,是那种一看就令人胆虚虚的家伙。我可不愿招惹它,我先去敲关着门的房子。
随着一声应答,门从里向外推开了。出来的女人个子极矮小,但模样秀气而且年纪轻,一身典型的珞巴女人装束。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肯定不是麻风病人,她对我的来访显出惊诧。她相对来说肤色白一些,看来很少出门。我只能用汉话问她。
我说,你男人在吗?
她摇头。我觉得她好像听出了我的问话,她摇头不是表示听不懂,而是告诉我:不在。
我说,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马上用手指着西边。看来他还在村西的神树造佛。她指着,并用另一只手比画,告诉我很高,我认为她在说那两棵大树。
我说,他是你男人吗?
她连连点头,显出充分的自豪感。
我这时看到她身后有个男孩子,个子齐她胯高,精瘦得像个猴子。这孩子长得跟他一模一样,只是瘦成一把骨头。还有,这么小的孩子眼睛太大了。孩子尽力往母亲身后躲,又忍不住偷着看我。屋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她马上丢下我和小男孩,转身去照应婴儿;男孩吓得紧跟在她后面。我就势进了屋子。
我不想细致描写屋子的情形,那样太过分残酷了。我在这里只能讲另一件叫人同样难过的事。我在屋子里发现了六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看来都是他和这个女人生的。
我不忍细心察看,其中几个有病兆?我反正心里堵得死死的,我也看到了昨天我送给他的玻璃瓶罐头。他把它放到一个孩子们够不到的地方,像是当成了供奉物。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而且我也注意到这房子没有他的石刻作品。我决定再去神树。
这时又快中午了。大狗在背后低吠。
我站到村西,我看到有几个人往村里来;是那些老年妇女。我没往前走,我不愿破坏这里所有现成的东西。这条路是一脚之路,我迎面过去势必另外踩出一条路。不能那么做。
在她们进到村里之后我仍然没再向西去。我独自站在村边,大约等到过了中午才看见他捧着石头从远处走来。看来石头很重,他走走停停,我看得满眼泪水。
他也看到了我,他又那样友善地笑了。这一次我知道了,他真的喜欢我,我更喜欢他。
这就是他昨天一直在刻凿的那尊。一对极度夸大的眼睛,完全是表现派技法;鼻子只有又短又窄的一条,没有嘴,却有一个尖削的下巴。奇怪的是前额。宽宽的额面正中,非常形象地用刻线画出一座山。
他把它郑重地递到我手上,忽然迎面跪在我脚下。我连忙把石刻像放到地上,伸手去扶他。我弄明白了,他在拜石像,这一定是他的神。是他们的偶像。我像他一样跪在他身后;最后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好一阵没动,我想起一句藏话,朝着他的背影大声说:吐切齐!(谢谢!)他回一下头表示听到了。这时我在心里却在说着:再见。再见。
读者朋友,在讲完这个悲惨故事之前,我得说下面的结尾是杜撰的。我像许多讲故事的人一样,生怕你们中间一些人认起真;因为我住在安定医院是暂时的,我总要出来,回到你们中间。我个子高大,满脸胡须,我是个有名有姓的男性公民,说不定你们中的好多人会在人群中认出我。我不希望那些认真的人看了故事,就说我与麻风病患者有染,把我当成妖魔鬼怪。我更怕的是所有公共场所对我关闭,甚至因此把我送到一个类似玛曲村的地方隔离起来。所以有了下面的结尾。
我有一尊那样的石浮雕刻像,是件珍贵的珞巴艺术珍品。我就不讲来历了吧。
我到过西藏境内许多地方。西藏是一块年轻的高原(地质学家这么说的),随处可见壮观的砾石滩。砾石滩是我喜欢的素材,我可以由此激发灵感,而且它是有生命的。
我老婆是个新闻记者。在一次会议采访中她认识了一位女医生,她在麻风病医院工作了一年多时间。我老婆听她讲了一些医院的事,回到家里又告诉我。我老婆和我无话不谈。
我碰巧又读了一本法国人写的书,叫《给麻风病人的吻》。我对这个耸人听闻的题目很感兴趣。后来我不巧又读了另一本英国人写的书,也是写麻风村里的,叫《一个自行发完病毒的病例》。
不久前我又去藏东南,当时春风正劲。雅鲁藏布江稳稳地东流,江水澄碧,几只白色的高原湖鸥在水面漂亮地掠飞。我身后是高拔的大山,身边是牧羊的藏族小姑娘,我沉醉在她的牧歌里。我和大山之间有一种默契,隔着一望十几里的砾石滩我们无言无声地交谈。
我坐车返回拉萨。开车的司机是个朋友,他说他跑遍了全藏。有一段时间他不爱说话,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刚才经过的地方向北走十里是麻风病村。他还说,他曾经在这里搭过一个病人,是个胖墩墩的女人,还抱着孩子。
这些事都让我碰上了,该着我当作家。谁碰上是谁的运气。我得说我运气不错。
我还得说下面的结尾是我为了洗刷自己杜撰的,我没别的办法。我这样再三声明,也许会使这部杰作失掉一部分光彩,我割爱了。我说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自认晦气,我是个倒霉蛋。谁让我找上这个倒霉的素材?找上这个倒霉的行当?当然没别人。我自认倒霉就是了。
下面我还得把这个杜撰的结尾给你们。说一句悄悄话,我的全部悲哀和全部得意都在这一点上。
当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当时我在收拾东西。我把石刻裹到睡袋里再往背囊里塞,她在一旁帮我。孩子已经不再把我当外来人,他骑在我的脖颈上看我们干活,两手牢牢攥紧我的头发。我用手电筒照明。
她说这样太重了。我说没问题,背得动。
她说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还说他喜欢我,这话她昨晚说过了。
我说我看到了他的女人,看到他和那女人的六个孩子。她说村里还有一些他的孩子。
“他是个能干的男人。”她这样总结。
我不接这样的话。
隔了一段时间她又说话了。
她说,早晨天亮以前常有小鸟在房子上唱歌;她说明天我早早就会醒来,在天亮以前动身上路。她的声音非常平静。
我努力使自己不发出声音,我背过脸什么话也不想说。看来她也并不希望我说什么。
她说,天快黑的时候,她看到老哑巴一个人从山上走回来。老哑巴走过来又走过去。她认为老哑巴跟平时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问。
她说:“他走得慢。他平时走得很快,你都见过的。今晚他走得慢。”
我说:“他刚从山上下来吗?”
她说:“是从山上走回来的,我看见他下午在山上。他过去上午爬山。”
我说:“我就要走了。”
她说:“你明天早上走。”
我说:“是的,明天早上。”
她说:“你反正要走。你明天早上走吧。早上别人睡觉,我也睡觉。你早上走。”
我说:“我想给你照相,行吗?”
她说:“我不懂照相。”
她伸出手掌抚摸自己的脸,动作很慢。我看到她慢慢地流泪了。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不要照相,她知道自己病后的样子不好看。她是女人呵。我进而想到,也许在得病前她是个美丽的小姑娘,她一定很美。
她说:“我不懂照相。”
枪声就是这时响起来的,我知道终于出事了。我说我要出去一下。我走到门口时,她用我刚好听得到的声音说:“你早上走吧。早上我睡觉。”我郑重地点头应允。
刚才这一声枪响,我就全明白了。
缺月已经走到中天,白生生的,玛曲村沐浴在清朗的月光中。路很平,我于是小跑着穿越整个村庄。我的脚步声惊动了夜游的野狗,结果此呼彼应,全村一片狗吠声。
我发现刚才的枪声没有引起村里人注意,这样总归好些。我跑到老哑巴的房子前面,门大开着,他正从屋里往外拽那条母狗;刚才他把它打死了。他为什么要拽它出来呢?
他用一只手拽狗后腿,像抛弃垃圾一样把它扔到房前的旷野上。从他的动作里我看到了他心底的厌恶。他没拿枪。
我有手电筒,我想我应该抢先把枪找到,这样就可以避免事态进一步发展。我先他一步迈进屋子,同时按亮手电。
地上,卡垫上,我没有发现枪放在什么地方。我看到了那顶嵌着青天白日帽徽的军官大檐帽,已经被人踏得稀烂。无疑是他干的。
他就站在我身边,眼睛随着电光移动。我可以听到他急促的喘息。我相信他不会对我怎样了。当然这种自信毫无道理。
我也想到,他推开屋门以后也许把枪放到外面了,我一个人跟着手电的光圈一步一步来到外面。月光如泻,平滩显得更荒更空旷。
那条狗像一堆破布,看不出丝毫曾经有过生命的迹象。一个生命的结束就这么简单。
我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藏枪,这几分钟里我的脑袋给枪塞得满满的,完全不能想别的,这就给了他充分的准备时间。我像做梦一样听到另外一声枪响,我模模糊糊地知道枪一直在他身上,是我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让他从容地把自己打死。
我于是决定不再进到他的房里去了。
我决定连夜动身。
我回到她的房里,她已经睡着(或者故意装出睡的样子)。我轻手轻脚拿起背囊,又用手电在地上照了一圈。我最后把手电关掉,并排放到剩下的三筒罐头旁边。
我想吻她一下,结果我只吻了孩子。我背着背囊出了小门,关门。又出了大门,关门。
最后出了村子。
背囊很重,路很远。我一路走一路喘,我看到前面远处有一点灯光。
我咬住牙不休息,我真是累得要死。累得要死我还是不放下背囊,我连脚步也没停过一下,我知道我要停下来准会再也站不起来。
那点灯光一直在前面眨眼,好像小时候常捉的萤火虫。我走着走着,竟做起梦了。我梦见幼儿园里的小情人,我们睡在一个木床里,盖一条儿童绒毯,后来我尿了。她大哭起来,后来我忘了我是不是也哭了。我知道我困了,我是困了才尿床才做梦的。还因为萤火虫,因为已经到了跟前的灯光。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敲开门的;我甚至不记得那两个藏族养路工怎么睡到一铺卡垫上,把我安排到另一铺卡垫上睡的。我反正困得睁不开眼了,稀里糊涂地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我是被一阵隆隆声弄醒的。我醒了又睡,一直睡到太阳老高。我睁了眼以后还在做梦,我闹不清怎么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我看到门口站着两个男人,他们正在张望和交谈。
我说:“嗨,出了什么事?”
那个块头大的告诉我,说夜里有泥石流,北边的山塌了半边。我一下蹿起来跑到门口,只见满眼铺天盖地的漂砾,不过漂砾已经不再滚动了。我再没看到玛曲村,我想泥石流一定也把那两棵大树翻到漂砾下面去了。
那个瘦小的回过身拧开了收音机,我却心不在焉看着北面。“……我们现在是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在这里向广大观众朋友转播——由《中国青年报》主办的北京五四国际青年足球邀请赛开幕式的实况——朋友们,这一次参赛的有世界足坛劲旅意大利队、西德队、巴拉圭队……”等等,是我说的等等。
“等等。”我发现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是什么呢?对了,时间。我知道又出了毛病了。“我想问一下师傅,今天是什么日子?”
块头大的说:“青年节。五月四号。”
我机械地重复了一句,五月四号。
1986年4月25日凌晨 北京厂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