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发丝蜿蜒盘踞在雪白的脖颈,辨不清是因雨水还是因汗珠湿润。
明语回到家,走进家门,遮阳伞往下淌着水,被明语放到淋浴间。
有些控制不好力度,金属伞柄与瓷白冷砖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明语的家,整洁、安静。
站在淋浴间门口,面对空旷、一尘不染的客厅,明语忽然重重握了一下手掌。
像是经历一场噩梦,混混沌沌,醒来被抽空力气。
她将事情处理的很糟糕。
而此刻,秦亦诚到达了灵溪墓园附近。
远远的,秦亦诚看见季岭洲倚着车身,一条长腿踩在路旁的石墩上,袖子挽到手臂,露出的肌理线条十分好看。
季岭洲两指间夹着香烟,但没抽,放任它静静燃烧。微湿的衬衫紧贴肌理,欲语还休的风情,放荡又禁欲。
秦亦诚将车驶到季岭洲车旁,降下车窗,挑眉吹了声悠长的口哨。
“洲哥,你遇到小妖精了?”秦亦诚一头蓝发张扬,清秀的娃娃脸与他面上仿佛过尽千帆的揶揄笑意并不相衬。
他歪头,“太激烈了吧,衬衫都废了。”
季岭洲拧眉让秦亦诚滚,拉开副驾车门坐上车。
季岭洲抽烟不多,但工作原因偶尔会慢慢燃上一支保持平静。
不过,不喜欢封闭的空间里充斥烟草的味道,上车后,季岭洲便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
动作间,本虚握在掌中的四方形薄片勒着指腹。
季岭洲动作略顿,张开手掌。
那是一张银行卡,凸起的银色字符显示杭城**银行。
“洲哥,衣服在后座。”秦亦诚掌着方向盘道。
“知道了。”季岭洲收回目光,将手中染上体温的银行卡放到置物台上,用烟灰缸压住一角。
随后,季岭洲伸长手捞过后座的衣服,扯下身上的衬衫。
秦亦诚看见季岭洲放了什么在置物台上,瞥过一眼,随口问,“洲哥,这谁的银行卡?”
据秦亦诚了解,在此之前,季岭洲从未到过杭城,理应不会有出自杭城某银行的银行卡。
秦亦诚带来的也是一件衬衫,季岭洲抬腕,系上一边袖扣,只道:“看路。”
季岭洲用食指将银行卡挪向自己的方向,长睫敛住黑眸,神情难辨。
银行卡从置物台边缘掉落,季岭洲张开掌心,就像是在接住一个从枝梢落下的青涩秘密。
少女将银行卡塞进他掌心的动作带有明显的仓促,嗓音也是,尾音甚至在颤抖。
“这张银行卡给你,密码是********,里面的钱应该够赔偿你的维修费。”
少女鞠躬,“再次抱歉。”
季岭洲停留在手指相触瞬间的柔软,等回过神来,少女已经频频后退,一眼也没有看他,骑上自行车离开。
看背影,仿佛在逃离洪水猛兽。
不留下任何再交流的机会。
此刻回想,季岭洲偏头询问秦亦诚,“我长得很吓人?”
秦亦诚莫名其妙,但仍是认真看了季岭洲一眼,“不呀。”
季大少爷是公认的盛世美颜,怎么会?
“不过——”秦亦诚的视线徘徊在季岭洲的眉弓之上。
季岭洲撩眼,冷淡地回视秦亦诚。
秦亦诚扛不住,收回眼,浮夸地单手捧心,“洲哥,你这个寸头,看着好凶。”
“和你对视都害怕。”
面对现在的季岭洲,秦亦诚几乎想不起来他最开始和季岭洲认识的时候,季岭洲的模样。
那时候季岭洲还不是寸头,尚且稚嫩的面容眉目清绝,看人自带仙气,偏眼尾下的一点红痣又冷又艳,精致得雌雄莫辨。
那时大家年纪都小,还不明白即使在同个圈子,依然有不可触及的庞然大物,比如季家。
总有不怕死的以貌取人,挑衅季岭洲,季岭洲烦不胜烦,便剪了寸头。
随着年岁增长,真正金尊玉贵精养大的少年早已不用凭外貌唬人,举手投足都是矜贵卓然,却也习惯了一茬寸头。
秦亦诚的车子驶入杭城。
……
热水淋淋而下,镜子与玻璃门都蒙上朦胧的影。
明语站在淋浴头下,放任热水冲刷,仿佛这样可以一同冲刷掉一些糟糕的念头。
比如,不停谴责自己、否认自己那时为什么不能大方自然地留下联系方式,再去解决后续的赔偿问题。而不是扔下张银行卡,便匆匆逃离,那般令人感到失礼、奇怪的方式。
她分明知晓该如何处理,可为什么不能做到。
自我否认是诡谲的漩涡,让人消沉迷失。
明语阖上眼,滚烫的水珠噼里啪啦砸在颤抖的眼睫上。许久,明语走出淋浴间,苍白的脸上蒸腾着热水的粉,身穿薄睡裙。
先将本就整洁的房间整理擦拭了一遍,明语走进书房,倒了杯水坐到书桌前,打开手绘板和电脑。
等待电脑开机的时候,明语拿出手机,悬浮栏上浮着数条信息。
明语点进最顶上,头像是只暴躁踢腿兔的微信号发来的消息。
她是明语的发小兼编辑。
爆浆兔子:[言吾曦老师,虽然三个月前我就听取您的意见帮您停止了商务合作,但我希望您不要忘记,您还有数个之前谈下的作品没有完成。]
随后是一张图片,标注着几个鲜红的截稿日期。
明语剔透的瞳孔里倒映着屏幕里的文字,抿了抿唇。
姜昕念只有阴阳怪气的时候才会称呼她对外的马甲,言吾曦。
明语慢慢打字。
话曦:[知道了。]
电脑开机完成,逐渐变幻亮起的光投映在明语沉默的面容上,光影割裂。
明语不知道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笔下的线条仿佛正在枯萎。
曾为人称道的灵气变得僵硬、刻板。
明语执着地画,但成品不堪入目。
姜昕念和明语同一个幼儿园长大,是明语难得的交心好友。姜昕念为此多次开解过明语,那些作品其实并不难看,也是难得的佳作,是她对于化作的要求过于高。
只要是人,便不可能一直站在巅峰,时刻灵感充沛。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她可以试着谅解,不要要求完美至极的作品。
明语出神片刻,失去再看其他消息的欲望。
将手机放到一旁,明语拿起画笔,做线条练习。
曾有难受到崩溃的时刻,明语按照姜昕念的话尝试过。
但结果,她确实无法做到交出失去灵魂的作品。
明语有时会想,大概她也像她那位至死都热爱摄影的摄影师母亲一样。
她热爱画画,热爱那其中极致纯粹浓烈的情感,致死如一。
……
太阳西斜,斜阳没入城市的高楼车流间。
明语错过其余消息的后果,就是残阳将落的时刻,家中迎来了不速之客。
门铃乍响的时候,明语尚未反应过来。
最常联系的姜昕念在临市出差,明语一时想不到谁会到她家里拜访。
明语慢吞吞挪到门口,打定主意如果是不熟的人就装作不在家。透过猫眼,明语看见一头银发。
明语打开门,拘谨叫了声,“爷爷。”
早年发生的一些事让明语和亲人的关系疏远,但这位上了年纪、在在世的亲人中算是唯一真心对待明语和她妈妈的人,明语不能拒之门外。
手杖靠放在玄关处的鞋柜旁,明远山坐在沙发上,明语倒了杯水放在明远山面前后,便站到一旁。
等不到明语憋出话,明远山主动开口,“怎么没有回我的消息,我很担心你。”
明语后知后觉,看完姜昕念的消息后,她心情不佳,就放下了手机,之后都没再看过。
“我刚在画画。”明语询问,“您有什么事吗?”
明远山起身,径直走向客厅的冰箱,“我年纪大了,没有太多想法,就想关心一下小辈有没有在好好生活。”
明远山打开冰箱,看见冰箱里装着许多新鲜的蔬果,没有混进其他古怪的东西,舒了口气。
观棠月治安严格,外送服务一律不允许进入小区内,业主只能到几处代取点领取。
因此,明语更喜欢到楼下的自助果蔬机器购买蔬果。明远山知晓明语的习惯,冰箱内新鲜果蔬的多少,几乎代表明语出门的频率。
明远山不免怅然,“你小时候,常常跟着书婷跑,我记得那时候,你很喜欢外面的世界,有一年还亲手做了副花草标本送给我。”
书婷是明语妈妈的名字,明语垂目望着地上被白炽灯勾勒的影子,片刻,轻轻开口,“都过去了。”
她长大了,妈妈也早已不在。
明远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明语,爷爷希望你多出去走走。”
明语沉默未语。
明远山明白她的意思,心结需要徐徐图之地解开。明远山无法强求,只能询问起他关心的另一件事,“对门的房子现在有人住吗?”
明语所住的小区观棠月,闹市取静,绿化面积大,是明语在大学时用比赛奖金、稿酬买的。
观棠月是一梯两户的户型,但明语对门的房子常年闲置,明远山每每过来,都要询问一句。
老人总是担忧明语对门是否搬来人家。倘若搬来人家的话,是否是个好相与的邻居。
明语摇头,“没听到动静。”
“既然如此,你将自己照顾好,我便能放心了。”明远山这时喝完一杯水,慢慢道:“一位老朋友庆祝金婚,我要外出一段时间,有事情给我打电话。”
“去哪?”
明语询问,抬眼间触上明远山温和含笑的眼,眼角皱纹深深。
目光短暂相触,明语被烫着般收回眼。
“云南。”明远山因明语的问询眉眼染上温和,会有主动地双向沟通,是好的现象。
“时间不早,你不要熬太晚。等爷爷回来,再来看你。”明远山起身走向玄关。
他走到玄关处拿起手杖,回头准备和明语最后告别的时候,发现明语正走到玄关与客厅交界处,抬手摘下立架上的鸭舌帽。
戴上鸭舌帽后,半张过于白的脸都藏在帽檐的阴影下,明语还准备戴上口罩。
不全副武装不会出门的架势。
明远山看了一会儿,无奈摇头。
“不用送,司机在楼下。”
……
或许是因为明远山的话,明语对对门的隔壁房子多了几分留意。几日后,明语隐隐听到,隔壁房子有动静,像是有人在看房。
动静隐约,明语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半个月后,早晨,明语被沉重的敲打声从睡梦中吵醒。
“咚咚咚——”
明语到卫生间洗漱,冷水扑面,在连续不断的砸墙声中,明语确定。
她的隔壁房子,真的要搬来住客了。
明语戴上静音耳塞。
中午,隔壁暂歇,停止了动静。
明语简单煮了午餐,吃完后,开始整理卫生,分类打包垃圾。
明语透过猫眼,看见门外的过道安静、无人走动,碰上人的概率较小。
全副武装后,明语开门。房门似乎撞到什么,明语动作停顿,仔细倾听过风吹草动,确认没有人走动的声响,明语方提起垃圾袋出门。
关门的时候,有什么自上方轻飘飘落下。
明语垂眼看去,一张浅蓝色便利贴躺落在放置在门后的精致礼盒上,上方苍劲有力的字体映入眼帘。
“你好,我是隔壁2406的住户,冒昧以这样的方式和你打招呼。近日9:30-11:30,14:00-18:00家中装修,望海涵。此为我的联系方式:136********,如有问题可与我协商。
此薄礼表心意。”
或许对方之前登门的时候,她戴上静音耳塞没有听见,对方便以这样的方式留言。
明语在不与陌生人面对面的时候,反应尚算自如。
拿起地上的礼盒,明语打开门,回房间拿笔,在那张用词分明周全礼貌,却直透着张扬劲儿的便利贴上回复。
“没关系,祝你入住愉快。”
至于那个联系方式,明语转头抛到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