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限面前,任何有限的东西都相等,甚至都等于零。蚂蚁们打仗,死伤遍地,甚至整个窝群毁灭,也引不起我们同情。因为蚂蚁们的苦乐生死,在我们看来,都毫无意义。庄子也讲过一个类似的故事。他说蜗牛的两只角上各有一个国家,一个叫蛮氏,一个叫触氏,两国打了半个月的仗,死伤好几万,不过为争一个蜗牛角!在这无限大的天地之间,一个诸侯国不过是一个蜗牛角,他们的战争都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站在银河系以外来看待地球上人类的争斗,甚至还不如我们看蚂蚁打仗。然而蚂蚁的战争对于蚂蚁自己决不是没有意义的。有时我们也会觉得许多争斗没有意义,比如哪国的大选不成体统,哪两个国家又开战了,我们可一哂置之,那不过是因为我们置身事外。倘若我们置身事内,就决不会淡然处之。甚至身边琐事,我们也不愿马虎,它们的大小、多少、荣辱、毁誉、是非、彼此等等,不仅关系着我们的利益,而且可能关系到我们的身家性命。因为我们都是蚂蚁战争中的蚂蚁,是蜗牛角上的臣民。其实庄子也是我们中的一员,但他却劝我们不要管什么彼此是非美丑善恶。甚至说根本没有什么彼此是非美丑善恶。要我们超脱这“蚂蚁群”,然后回头来用淡漠的眼光看待“蚂蚁们”的斗争。然而我们自己就是“蚂蚁”,超脱不了这“蚂蚁”群,怎么办呢?就从思想上超脱,在心灵上超脱:装糊涂,装聋作哑,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甚至在必要时,人家不守规矩你也不守规矩,人家胡闹你也跟着胡闹。
《庄子》书中“庖丁解牛”的故事被选入了中学课本,影响广远。这个故事启示我们,办事情要遵守客观规律。但庄子的本意却是在告诉我们,在这到处是障碍、甚至障碍盘结难通的世界上,人应该如何在这些障碍的缝隙中保全自己。
庄子这些主张,对于在逆境中痛苦挣扎的弱者,无疑是一付可供呻吟的止痛良药。但对于那些正在争斗、或一心想加入这个争斗中的人们,却不过是一种胡言乱语。一些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家,甚或认为庄子在教人混世,教人对国家、民族漠不关心,甚或认为许多次天下大乱、国家灭亡,都是由于庄子学说在作怪。
在那样一个时代,庄子以过人的才华,对人生的艰难有深切的体味,他对世道的凶险讲得是那样透切和动人,自然会促成一些人相信他的学说,否认庄子的消极影响是不对的。但是,汉代以后,每个人,不论是识字还是不识字,从小受的都是儒家思想的熏陶。国家政权又通过各种渠道,将儒家思想贯彻到社会的每一个细胞。那些能够知道庄子、相信庄子的人,都是长期受儒家熏陶的人物。他们为什么竟信庄子而不信儒家了呢?看来,信不信庄子,不决定于庄子的学说,而决定于当时的现实,决定于相信者自己。
至于庄子自己,首先就没有贯彻他自己的学说。他要人家不去分什么是非,不要争辩,然而他的书,本身就是和主张有是非的人争辩的产物。并且他认为,自己主张无是非才是“是”,而主张有是非者是“非”。他反反复复地教人家要忘掉一切,要心如死灰,要混,然而他自己就首先不能混,也不愿意混。有一次他在河边钓鱼,楚王派人来请他做宰相,他对来人说,你看那乌龟,它是愿意让你们抓住,砍了头,剔了肉,装在锦绣的盒子里,供在庙堂之上?还是愿意拖着尾巴在泥里爬?来人说,为乌龟着想,当然愿意拖着尾巴在泥里爬。庄子说,我就愿意拖着尾巴在泥里爬。有人到秦国出差,秦王赏了他100辆车,回来向庄子夸耀,庄子说,秦王有病,治疖〔jie接〕子的,赏车一辆;舔痔疮的,赏车五辆。治的病越卑下,得赏就越多,你是不是给秦王舔痔疮了?
这样一种性格,这样一张刻薄的嘴,如何能够混世!
庄子说过,“夫哀莫大于心死”(《庄子·田子方》)。一个人读了《庄子》,如果真的心像冰冷的灰,主要应是他自己的过错,因为至少他并没有真正理解庄子。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国家和人民极端不负责任,也决不能用《庄子》为自己开脱。
庄子认为万物都在不停地流转变化,万物存在和运动的原因在它们自身,这是对客观世界的真实反映;运动、变化是与生俱来的本性,因而自己无法控制,他正确地指出了客观过程的必然性。把世界看成统一的,把事物的差别看作是相对的,也符合实际。庄子的错误,在于因差别是相对的就否认差别本身;因事物的流转变化而否认它们存在的真实性和特殊性;因为过程的必然性而主张安于命运。所以荀子批评他只看到必然和自然而然,看不到人的力量。
和先秦其他思想家相比,老子和庄子较多地研究了一般的世界观问题,并且都有许多很深刻的见解。他们本人志趣高雅,不愿与他们认为是卑污的世界同流。所以,混世主义者借老子、庄子为他们自己开脱,高尚的人们也借老子和庄子来清洗自己的名利之心、鄙吝之念,并且超脱个人的苦乐,追求那高洁的境界。
庄子哲学和老子哲学一样,也是我国古代宝贵的思想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