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把世界看成一个靶场,处在这样的世界上,不被射中就是侥幸,那么,他能采取什么态度呢?只能千方百计躲避射来的箭头。
庄子教人躲避的办法,第一是不要有用。他说宋国有人种树,一把来粗的,被人砍去作了拴猴的橛子;再大一点的,被人砍去盖了房子;长到七、八尺粗的,被有钱人作了棺材。这些树不能活够自己的寿命,就是因为它们有用。
不过,单是没用并不可靠。有一天,庄子在山路上看见一个木匠瞅着一棵大树发楞。问木匠为什么不砍掉它?木匠说,这树没用。庄子叹道,这树没用才保全了自己的生命。后来庄子到了朋友家,朋友让仆人杀鹅招待他。鹅一只会叫,一只不会叫。主人说,杀那只不会叫的。第二天,弟子们问庄子,山中的树因没用保全了生命,朋友家的鹅却因没用被杀,先生您要做什么人呢?庄子说:“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庄子·山木》),也就是说,处于有用和无用之间。
实际上,庄子还是常常称赞那些没用的。他说有一个叫支离疏的畸形人,下巴挨着肚脐,肩膀高于脑袋,脊背朝天,大腿成了两胁。他给人缝洗衣服,可以餬口;给人算卦,还可养活十来个人。国家征兵,他敢于在征兵处游荡,反正不会征调他;要出徭役,他因为有残疾也派不到他;发救济粮,每次都少不了他。他得以活够自己的天年。
有一次,惠子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大树,弯曲挛〔luan峦〕卷不成材,所以大家都不理它,你那些话,就像我那棵树。庄子说,你只知道有用的用处,不知道无用的用处。山狸子本领高强,左右跳梁,不顾高低,一旦中了猎人的机关,就要死于非命。那棵无用的树,你应把它种在一无所有的国度,种在广漠无边的原野,你可以在它旁边徘徊,在它下面乘凉,它也不会遭受斧砍刀削之苦。庄子由此得出结论:无用才有最大的用。
老子处于春秋末年,他以为只要处处退让就行。而在庄子看来,连你有点才能也会招来祸患。庄子的时代,处世更加艰难了。
庄子有一次见到一具骷髅,他对骷髅说,多可怜啊!你是因为打仗,还是犯了罪,还是冻饿而死,回不了家啦?我让你复活,送你回家,怎么样?骷髅说,你说的这些,都是活人的遭遇和烦恼,对我已经不存在了。我现在的情况,比南面称王还快乐,为什么要复活呢?!这就是说,只有死,才能得到最大的快乐。
人虽然免不了死,也免不了要活着,活着就要做事,士人们做的事,多数都是和国君们打交道。庄子认为,在这种时候,应该实行“心斋”,“坐忘”。一般的斋戒不吃荤腥,并且要洗净身体。心斋就是使心里干净,什么也不想,忘掉一切,使心里一无所有,甚至忘掉自己的存在。糊糊涂涂,无心无肠,有问才答,哼哼哈哈。不能提建议,否则会认为你是故意表现甚至诽谤君主;不能办好事,否则会认为你收买民心,图谋不轨。君主不守规矩,你也跟着不守规矩;君主像小孩一样胡闹,你也跟着像小孩一样胡闹,这样或许能够保全自己。假如碰到难办的事,不得已,只有当作命运接受下来。
不论是处于有用无用之间,还是实行心斋、坐忘,都免不了要和具体事物打交道,要受牵累,所以庄子向往着脱离这污浊的尘世。在《庄子》一书里,不断称道古代的隐士,他们拒绝君主的要求,不做官,甚至也不做君主,而逃进深山,过着虽然艰苦,但无拘无束的生活。不过,这样来逃避往往逃避不了。有个叫王子搜的越国人,害怕当国君会被杀,逃进了深山,越国人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他,他不出来,大家就用艾蒿熏他。老子有个学生,叫庚桑楚。他离别了朋友,抛弃了家室,躲进遥远地方的山里。但当地人把他当神来敬拜,弄得他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藏得还不深。那么,怎么才能藏得更深一些呢?
庄子说,羊肉引来了蚂蚁,是因为它有羶味。真正的深藏,是去掉自己的羶味。如何才能去掉呢?
庄子瞧不起一切世俗的追求,因为这些追求都是要得到本性以外的东西,是屈服于世俗的势力。人家说这个东西好,就认为好;人家说这东西不好,就认为不好。于是就追求,就奋斗,为了抛弃那不好的而得到好的。
有的追求财富,劳苦身体,努力工作,积累了许多金钱却不能完全享用。其结果,不过是攒了一些身外之物。有的追求尊贵,夜以继日,思考着如何行善而不作恶,其结果,是损害了自己的健康。人们虽然目的不同,但从损害自己本性这方面看,则是一样的。
特别是那些追名逐利者,目的达到,便自鸣得意。庄子把这些人称为猪虱。猪身上的虱子自以为得了膏腴之地,却不知有朝一日将要葬身于屠夫的燎火或沸水之中。自鸣得意者,早晚也将随着自己的所得而覆灭。
庄子看到,那只是在蓬蒿、树枝之间飞来跳去的小虫、小鸟,不能理解那在九万里的高空腾飞,翅膀大得像天上的云彩一样的大鹏。庄子瞧不起那些小虫、小鸟,但他也不羡慕大鹏。他知道,大鹏虽然伟大,但它必借风势到了九万里的高空才能飞行;庄子也瞧不起那些多少有点才能,有点德行就沾沾自喜的家伙,认为他们不过就像只能往来于蓬蒿之间的小鸟。但庄子也知道,就是能够驾着风儿往来的大鹏,风停了还得落到地上。他向往着能有不受任何牵累的、真正的、绝对的自由。那样的自由,就是乘着天地万物的本性,驾驭着风雨寒暑的变化,遨游于四海之外,往来于天地之间,在无穷的境界里安身,和万物的始祖为友。就是洪水滔天也淹不着他;大火烧了森林,炎热得石头融化成了水,也热不着他,地震山崩,霹雳闪电,他丝毫也不放在心上,更不用说什么为治理天下操劳。庄子把这样的自由称为“逍遥”。
然而庄子称道的逍遥实际上是不可能达到的,它只是一种向往,一种幻想。如果真要实行起来,那就只能使自己“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见《庄子·齐物论》)。就是说,使形体像段枯木头,心灵像再也起不了一点火星的、冷却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