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语译
古时善于以道治国的人,不要人民机巧明智,而要人民朴质敦厚。百姓智巧诡诈太多,就难以治理。如果人民多智,治国的人又凭自己的智谋去治理他们,那么上下斗智,君臣相欺,国家怎会不乱!
如果治国者不用智谋,不显露自己的本领,不开启人民的智谋,只以诚信待民,则全国上下必然相安无事,这岂不是国家的一大福祚?
“以智治国”和“不以智治国”是古今治乱兴衰的标准界限。若能常怀这种标准在心,不以智治国,必能与道同体,而达玄德的境界。
玄德既深又远,不同于普通的物事。当玄德愈见真朴时,万物也就回归了自己的本根,然后才能完全顺合自然,与道一体。
近代的读者几乎无人同意老子无政府主义的“弃智”和“愚民”的学说。主要的原因就是:老子所说黄金时代的单纯思想,把人带进了退步的世界。
读者或许还记得:老子的哲学思想是反“多智”和“多学”的。他不但坚持人民要回复原始的单纯,君王和圣者更应做到不以智治国。因为导致无政府主义产生的因素,是由于当时的政治混乱,人们智力的发展与道德的滋长已不大平衡。
我曾在第十九章之一介绍过庄子那个时代的混乱,这些混乱大多是由一些学者名师引起的。当时的学者,利用人民疲于应付战乱、税金、征兵的机会,一国一国地去宣传他们所谓的和平之道。于是,理想主义的儒家高唱仁义之教,现实主义的政客广布无益的策略之说。
他们都为自己闯出了名声,却把各国的君主带进纷扰的世界,这种现象在当时已蔚然成了潮流。
庄子特别针对那些流浪学者造成的纷扰提出抗议。他觉得,这些人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庄子》之《胠箧》
现在弄得百姓无时不仰头举足,寻求安全的处所。只要听到有人说“某地方有贤人”,便不顾一切地背着粮食,内弃双亲,外抛君主,急驰千里,到达别国的疆域。这都是治者喜欢智识的结果。上位的人一旦喜欢智慧,忽视大道,天下也就大乱。怎么会有这种结果呢?
譬如说:弓、箭、毕、戈等东西一多,飞鸟就困扰;钓、饵、网等东西一多,水中的鱼便混乱;栅、网、阱等东西一多,林中的野兽便慌张;懂得欺诈、狡猾、奸佞的知识愈多,世人就愈会被争辩所迷惑。
世人只知追求不知道的外在知识,而忽略了保守已具有的内在本性;只知批评别人的过错,不知省察自己的错失,天下岂有不乱之理?甚至还连带影响到日月的光辉、山川的精气、四时的运行。这些若受到蒙蔽的扰乱,即使那没有脚的爬虫、空中飞的昆虫,也会跟着失去了它们的本性,这实在是好智引起的大乱啊!
自三代以来,天下就已经是这样了。人们抛弃淳朴,喜好狡诈;不用无为,反用争辩。单单争辩一项,就已足够把混乱带给天下。
导致大乱的原因,除了儒墨之教的盛行,便是曾在第十九章之二提到的民情变化。
《庄子》之《马蹄》
马的本性原是:饥渴时吃草喝水,高兴时交颈摩擦,愤怒时背立相踢。如果用衡轭驾驭它,用缰绳限制它,它立刻就知道如何睥睨怒视,曲颈猛突,诡诈吐衔,暗中咬辔来对抗。马之所以能有这般狡诈的智力,乃是伯乐的罪过啊!
上古赫胥氏时,百姓安居无为,率性而游;饿了便吃,饱了便遨游四方,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是,到后世圣人治理天下的时候,便开始创设礼乐来改变世人的行为,高悬仁义来安抚天下的人心。百姓因而竭力追求智巧,贪慕利禄,而不知停止,这又是圣人的过错啊!
《庄子》之《庚桑楚》
庚桑楚说:“自从尧、舜以来,治者便开始尊敬贤人,擢用能人,优待善人,并给予利禄……”
“实在说来,那尧、舜二人又有什么值得让人称颂的地方?他们像在断垣残壁中种植杂草一样地穷于无味的争辩,又像是选长发梳洗、数米粒煮饭一样地困于乏味的计较中,这样又如何能救世呢?”
“要知道:推举贤能,百姓就会有所图谋;任用才智,百姓便会彼此相欺。这些方法不但不能使百姓淳厚,反而给他们制造了谋利的机会,于是,子弑父,臣弑君,白昼抢劫,正午行窃的事情层出不穷。”
“我告诉你吧!社会大乱的原因,必定是起自尧、舜的时代。它不但影响到现在,更会波及千年以后的社会,到那时,人吃人的事是绝对避免不了。”
《庄子》之《至乐》
从前,有只海鸟降落在鲁国的郊外,鲁侯把它载进庙堂,献酒给它喝,奏《九韶》乐给它听,还备办了丰盛的筵席请它吃。但那海鸟由于内心太过悲伤,粒米未进,滴酒未沾,过了三天就死了。
这是用“养人之道”来养鸟,不是用“养鸟之道”来养鸟啊!用“养鸟之道”来养鸟的,应当是让鸟在深林里栖止,在沙滩边遨游,在江湖上飘浮;应当用泥鳅喂它。随它自由翱翔,自由栖息才对。
若是以“养人之道”来养鸟,便违反了它的本性。事实上,它连人说话的声音都不喜欢听,要那些噪人的音乐有什么用?以此养鸟,岂不是太愚蠢了。
请参阅第十六章之四,庄子对“玄德”和“大顺”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