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语译
聪明和智巧伤害自然,所以弃绝它人民反而得到百倍的益处;仁和义束缚天性,所以弃绝它人民反而能恢复孝慈的天性;机巧和货利能使人产生盗心,所以弃绝了它盗贼自然就绝迹。这三者都是巧饰的,不足以治理天下。所以要弃绝它们,而使人有所专属。这便是外在表现纯真,内在保持质朴,减少私心,降低欲望。知识是一切忧愁烦恼的根源,弃绝一切知识,就不会再有忧愁烦恼。
以下两篇精选包含了庄子怒斥教化的言辞,他特别引用了老子的两句话:“绝学,弃智。”在第二篇精选中,虽然他的驳斥稍嫌夸张,但确实也包含了深邃的哲理。当这些哲理被文明生活的物质条件取代时,人类心灵平静的本质就已丧失。
本章第一篇精选是《庄子》外篇《胠箧》的精华,谈论的主题是“圣人生,大盗起”。第二精选则取自《在宥》。
《庄子》之《胠箧》
为防备开箱、探囊、倒柜的小偷偷窃,必定要将东西用绳子捆好,用锁锁好的人,便是世上所谓的聪明人。但是大盗来了,背着柜,提起箱,挑着行囊而逃,还唯恐你绳子捆得不紧,钥匙锁得不牢呢!这样看起来,所谓的聪明人不就替大盗做了预备工作吗?
姑且针对此事谈论一下:试看世上的聪明人有哪个不替大盗做铺路工作?有哪个圣人不替大盗看守的?何以见得呢?举个例子说吧!
从前齐国人口众多,城市相接,邻里相连,鸡和狗的叫声各地都可听到;捕鱼的范围和耕种的地区合起来不下两千余里;全国境内,凡是建立宗庙社稷,实施地方行政等事,无不以圣人的法则为主。
但是自从田成子杀了齐君夺得齐国后,竟连齐国取法于圣人治理国家的法度也一并“偷窃”了。所以田成子虽名为盗贼,却能身居尧、舜的地位。当时小国不敢向他抗议,大国不敢对他讨伐,竟使他的子孙传到十二代,这不是以圣人之法,来保护盗贼的安全吗?
再进一步说吧!试看世上有哪个最聪明的人不替大盗积蓄货财?有哪个大圣人不为大盗防守赃物的?何以见得呢?
今且以龙逢被杀、比干被挖心、苌弘被破肠、伍子胥的尸体被投在江里任其腐烂等事来看,这四人是那么贤能,还不免被杀被弃,圣人法度的祸害也就可想见一斑了。
所以盗跖的徒弟问他说:“强盗也有道吗?”
盗跖说:“怎么会没有道?譬如:起意偷人家屋里的东西,先要推测里面的虚实,如果能算得准确,就是圣德;先进去就是勇;后出来就是义;知道见机行事就是智;分赃公平就是仁。没有这五种德行而能成为大盗的,可说是天下绝无仅有的事。”
这样看来,行善的人若未获圣人的道,就不能立身;盗贼没有圣人的道也无法行盗。但是由于天下的好人少、坏人多,所以也使得圣人之道为天下谋利的少,祸害天下的反而多了。因此有人说:“把嘴唇掀起来,牙齿就觉得寒冷;鲁国的酒薄了,赵国的京城就被围。”圣人和大盗原是彼此相连的。世人只要有圣人,便少不了大盗。
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要天下大治,必得打倒圣人,释放盗贼才行。这跟泉水干了,山谷才空虚,高山平了,深泽才能填平是一样的道理。只要圣人一死,大盗平息,天下方能太平无事。
如果圣人不死,大盗不能肃清,即使借重圣人治理天下,也不过是替盗贼增加利益罢了。这就好像有了斗斛来量米谷,就有利用斗斛来做诈伪的事;有了杆秤来称东西,就有利用杆秤来做欺骗的事;有了官印作为信物,就有假造官印图利的事;有了仁义来纠正人的行为,就有假借仁义来做虚伪的事。怎么会这样呢?
且看:那偷窃别人腰带钩子的小贼,捉到了就被杀死,而那偷窃君国的人反倒做了诸侯。并且在诸侯的府第内,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仁义之教频传,这不是假仁义来为非作歹吗?
这种放任大盗强夺诸侯的地位,和利用仁义、斗斛、秤锤、官印求取私利的事,虽有官方的重赏与酷刑,却都无法禁绝,这实在是圣人的过失啊!
因此有人说:“鱼不可以离开深渊,国家的名器不可明告人。”那些圣人,就是治理天下的利器,是绝不可公开让天下人知道的。
所以只有摒弃圣智,大盗方可肃清;摔毁珠玉,小盗才不会产生;烧毁印信,人民自会诚实;击破升斗,折断秤杆,百姓自不争执;毁尽天下圣人的法度,人民才有资格和在上的议论……废除六律,消绝竽瑟,塞住师旷的耳朵,而后天下人方能恢复真正的听觉。
若能毁去文章,舍弃五色,粘上离朱的眼睛,天下人才能恢复真正的视觉;毁坏钩子、绳索,弃去规矩,折断工倕的手指,而后天下人才有真正的巧艺,俗语说“大巧的人反似笨拙”,就是这个道理。除去曾参、史鳅的忠信行为,封锁杨朱、墨翟的言论,抛弃仁义之说,而后天下人的道德才能和玄妙的大道一致。
如果人人不自显他的视觉,天下就不会被“光芒的气焰”烧坏;人人不显露自己的听觉,天下就没有忧患;人人不显露自己的智慧,天下就不会惑乱;人人不显露自己的德行,天下就没有淫邪的行为。
师旷、工倕、离朱等人,都是标榜自己的德行以扰乱天下,于法来说,这是毫无用处可言的。
《庄子》之《在宥》
崔瞿问老聃:“如果天下不必治理,如何使人心向善呢?”
老子回答说:“小心,不要伤害到人的本心就可以了。人心是很容易动摇的,不得志则居下,得志就在上位了,上下不已,因此自暴自弃,得不到丝毫的安适。”
“温和的时候,柔弱的心可以制伏刚强;顺心时,人心热如焦火;失志时则又寒如冰雪。心情的变化快速无比,一眨眼的工夫,它可以越过四海之外。平稳的时候,像是寂静的深渊;心念突起,又像悬于天上一样。有如脱缰的野马无法控制的,恐怕就是人心了。”
从前,黄帝首先以仁义鼓舞人心,尧、舜竞相模仿,以至于瘦骨嶙峋,腿上无毛来求天下人形体的安适。他们苦心施行仁义和经营法度,却仍不能改变天下人的心志,作乱的人相继而起。由尧驱逐欢兜至崇山、放逐三苗于三峗、流放共工到幽都这些事看来就可明白了。
到了三代,这种情形更为严重:一方面有夏桀的残暴,一方面有曾参、史鳅的德行,因而儒墨的学说纷纷而起。于是乎喜怒是非互相猜疑;愚者智者,互相欺侮;善恶互相攻讦;虚伪诚实,自相讥讽;天下的风气自此大坏。
由于道德的分裂,使得人们的生活散乱不堪;又由于好求无涯的知识,使得天下百姓智穷才尽,随之而来产生了斧钺刀锯的刑具,天下岂有不乱之理?这都是鼓动人心造成的祸患啊!
所以贤能的人隐居在高山深岩中,万乘的国君却坐在朝廷上恐惧忧虑。而今,儒墨之流看到死刑的尸体狼藉遍地;服刑役的相拥互挤;受刑劳的到处皆是,才开始奋力挽救当世的弊政。唉!他们也太不知耻了。
就因为我知道圣者是刑罚产生的根源,仁义是桎梏的凭借,相对也就知道曾参、史鳅的行为是夏桀依恃的准则了。所以:“只有断绝圣贤,抛弃智慧,天下才可以得到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