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的右手抬着,手指缩在袖子里,袖子抵住了大竹英雄的喉咙。
陈宝祥暗叫不妙,立刻折返,上了西门桥。
四周行人来来去去,并没注意到这边的异常情况。
“跪下,向南跪下。”
陈宝祥听到了那人的声音,竟然是个女孩子。
“你想干什么?我是平民!”
“跪下,小日本,敢到中国来,就得留下一条狗命!”
陈宝祥暗暗叫苦,连走了几步,向对方抱拳:“朋友请了,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他是我朋友,不是军人,请高抬贵手,不要伤及无辜。”
年轻人头顶戴着毡帽,帽沿
“伤及无辜?你算什么东西?”
“在下陈宝祥,是一个厨子。”
“滚开,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只要是日本人,就该死。他们表面上是平民,实际都是刺探情报的谍报人员。你赶紧滚开,惹火了我,连你一起斩首!”
陈宝祥突然明白了,趵突泉边的六个日本女人遭到斩首,就是眼前这个女刀手干的。
“朋友,你弄错了,他真是平民。滥杀无辜,不是英雄所为,对不对?”
陈宝祥不愿看到大竹英雄血溅当场,但他衡量眼前局面,只能是以杀止杀。
他摸摸左袖里的攮子,双眼紧紧盯着年轻人的脸。
“跪下”
年轻人在大竹英雄腿弯里一踢,大竹英雄就向南跪倒。
嚓的一声,年轻人从长袍
“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
快刀落下,势不可挡。
啪啪两枪,有人从西门大街那边冲过来,连续扣下扳机。
年轻人踉跄后退,胸口中弹。
陈宝祥一个箭步过去,把大竹英雄拖到一边。
一个日本军官手握短枪,领着四个日本兵跑过来。
年轻人退无可退,翻身一跃,跌入护城河中。
“追,抓活的”
四个日本兵从旁边的小路下去,端着长枪,搜寻水面。
奇怪的是,年轻人落水后,就再也没有浮起来,踪影皆无。
大竹英雄吓得脸色惨白,浑身筛糠。
“那是谁?那是什么人?陈老板,一定要抓住他,不能让他跑了”
陈宝祥心情复杂,虽然救了大竹英雄,却不愿那个女刀手丢了性命。
既然对方是“梅花判官”,那就是日本鬼子的克星。
只要有机会,他一定鼎力帮忙,让对方好好活下来。
陈宝祥把大竹英雄交给日本军官,一个人快步向北。
如果女刀手在水底潜行,一定是向大明湖那边逃遁。
陈宝祥一路北去,到了大明湖边,都没有发现女刀手的踪影。
“就这样死了?”
他有些疑惑,但他记得,日本军官开枪时,女刀手用单刀格挡,子弹射在刀身上,她应该没有受重伤。
陈宝祥不死心,又转到护城河西岸,从北向南,走到西门桥。
这一次,他发现河边有湿漉漉的脚印,一直通向铜元局后街的一条巷子里。
他放了心,地上只有水渍,没有血迹,证明女刀手没受伤。
回到米饭铺,陈宝祥心里七上八下。
一会儿担心明天天气有变,上不了干佛山,一会儿又担心,冯爷那边再出差错,连累修夫人。
当下,丫环曹雪花私逃,修夫人身边没人,如果有什么意外,她自己也会受难为。
睡梦中,陈宝祥惊醒几次,都是因为梦见修夫人屋里出现小虫、蚰蜒什么的,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尖叫。
最后一次醒来,鸡叫头遍。
陈宝祥翻了个身,看着渐渐亮起来的窗户。
“让她一个人住在旅馆,怎能放心?还是找一个丫环去陪她,谁合适呢?”
他默默地回想修夫人脸上的红晕和娇笑,想她随口吟诵的那两句诗“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天亮后,陈宝祥麻利地起身洗漱,又换了身长袍,口袋里放了二十个大洋,在门口叫了黄包车,一路往旅馆来。
到了旅馆,伙计刚刚开门,正在打扫。
陈宝祥到了二楼,轻轻按下修夫人的门铃。
他连续按了几遍,又叫了几声,里面才传来修夫人慵懒的声音:“陈老板,我还没睡醒,昨晚一直在做噩梦你到楼下等我一等,一小时后,我就能出门了。”
“好好,不急不急,你慢慢来。”
陈宝祥到了楼下,坐在窗前,要了一壶茶,安下心来慢慢等。
他愿意等一个值得等的女人,过去,修夫人没出现,他过得匆匆忙忙,毫无理想。
如今,即便是等一小时、两小时,他心里也像是蜜蜂酿蜜、蝴蝶采花一样,等得越久,心里越甜。
“陈老板,打扰一下。”
账房先生过来,拱手行礼。
陈宝祥还礼,请对方坐。
“陈老板,昨儿有人过来,专程求见楼上的修夫人,结果被拒之门外。来的共有两人,一个是夫人模样,另一个是丫环。两人在修夫人门外哭哭啼啼,我偷偷听着,大概意思是,马老板重伤,大夫不知如何医治,请修夫人高抬贵手,赏一个救命的方。”
陈宝祥知道,马老板属于咎由自取,要对修夫人霸王硬上弓,却遭到致命反噬。
截穴术威力极大,如果修夫人不出手救治,马老板就废了。
“有这种事?”
“唉,陈老板,我当着明人不说暗话,那位夫人给我留下了两个大洋,让我无论如何,帮忙给求个情。我捉摸着,陈老板跟修夫人有交情,能不能给带个话,让我安心赚了这两个大洋?”
陈宝祥笑着点头:“我试试。”
账房先生连连道谢,起身回去。
陈宝祥想到马老板飞扬跋扈、猥琐做作的模样,不禁心生憎恶。
这种人留在世上,只会给人添堵。
正如修夫人所说,如果不是她懂得截穴术,或者如果没有陈宝祥相助,她如何保得住自己的贞洁?
马老板嚣张惯了,大概从未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将会给无辜女子造成多大伤害?
他皱着眉头想了一阵,终于决定,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让修夫人自己决定。
自己只是转达账房先生的意思,其它的,他也管不了。
足足过了两个小时,修夫人才从楼上下来。
她穿着一身雪白色的洋装,头上戴着宽边的白色遮阳帽,帽沿一圈,嵌着白色绣花流苏,随着她的脚步,飞扬飘荡,如仙如幻。
“抱歉陈老板,起得太迟了。”
陈宝祥笑着摇头:“不妨事,时间还早得很。我刚刚还在想,昨天就应该定好,晚一点过去,免得你睡不足。”
两人出门,叫了黄包车,奔干佛山而来。
日本人占领济南之前,干佛山香火鼎盛,一年到头,云烟缭绕,仿佛化外仙境一般。
到了山门,陈宝祥刚想雇一顶轿子,抬着修夫人上山,就被她阻止。
“陈老板,既然来了,就要诚心礼佛。等到白小姐过来,肯定也是步行上山,绝不敢欺世盗名,在神佛面前讲什么排场。走吧,我们一路爬山,去拜访兴国禅寺方丈大师。”
陈宝祥忍不住挑起了大拇指:“修夫人,你不愧是京城来的,有见识,有礼仪,有气度!”
修夫人笑起来,两颊飞起红晕:“别夸我了,也许稍等一会儿,我就爬不动了,空有豪言壮志,最后惹人笑话。”
两人上山,拜了灵官庙、财神庙以后,持续向上。
“陈老板,你帮冯爷这么多,自己得到什么?白小姐过来,如果可以帮你做什么,你尽管提出,我来沟通。”
修夫人处处为陈宝祥考虑,无需他提,她已经观察得清清楚楚。
陈宝祥提到陈家大饭店牌匾题字的事,修夫人一笑:“那太容易了,白小姐从小练习书法,颜体写得最为传神,到时候请她题写一块牌匾,用与不用,你自己斟酌。”
路边松树上,一只松树蹦蹦跳跳,在树尖上飞速跑过,毛茸茸的大尾巴,如同一支大号的鸡毛掸子,扫过松针,飒飒作响。
“看看,是小松鼠,好可爱”
修夫人拽着陈宝祥的袖子,激动得跳起来。
陈宝祥每次来干佛山,都能看到松鼠、喜鹊、猫头鹰,从来没像修夫人这样,乐而忘形。
“我最喜欢小松鼠,不过在北平,只能到动物园去看。那里的小松鼠关在笼子里,身上的毛都秃了,真是可怜。干佛山是个好地方,有佛,还有小松鼠,这才是真正自由的世界。”
两人正走着,陈宝祥察觉,后面有人快速跟进。
他借着转头看修夫人的机会,眼角余光一扫,发现来的是一枝梅。
“麻烦了”
陈宝祥浑身一震,知道一枝梅来者不善。
他本来就不是人家的对手,又要保护修夫人,恐怕力有不逮。
“等会儿,如果有人惹是生非,你就躲到人多的地方去,然后自己下山,回旅馆去。”
他低声告诉修夫人,免得她受到惊吓。
“怎么了?”
“有人寻仇,距离咱们还有二十级台阶。”
陈宝祥刚刚说完,一枝梅就到了,两把雪亮的匕首,直接抵住了他的胸口和小腹。
“狗东西,小日本的狗奴才,我就不信逮不到你。说吧,你想怎么死?自己从断崖上跳下去了断,还是让我动手,在你身上搠二十个透明窟窿?”
一枝梅说话,像一把出鞘的短刀,每个字都透着威胁。
“我是好人,是济南无辜百姓。”
“去你妈的,你个狗汉奸还敢为自己辩解?昨天如果不是你横插一杠子,我早就把那个日本鬼子斩首,人头扔进护城河里了!”
陈宝祥无法辩解,因为他的确救下了大竹英雄。
众目睽睽之下,谁都看到,是他将大竹英雄快速解救下来,远离了女刀手的攻击范围。
“拜托,女侠,我真不是汉奸,只是个厨子。”
陈宝祥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法劝说对方。
此人之固执己见,也是极为罕见。
“我不管,你救日本人,就是华夏百姓的公敌”
“好了,你说他是日本鬼子的狗腿子,就要拿出意见来。你说他是,他就是吗?空口白牙,上牙碰下牙,你说了就是圣旨?”
修夫人看不过去,直接大声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