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借故在下午离开医院一个小时。我找她。我又经过那家电影院门前,她是在那里发现我的。我来到她家门前:客厅的门开着,若安·倍德福的汽车不在那儿,这是个星期四,我听到了小女孩的一声笑,它来自草坪而台球房就是朝向草坪的,然后又听到两声交织在一起的笑,她只有女儿,三个。一个女仆下台阶往外走,年轻且相当漂亮,系着白围裙,她走在一条通向草坪的小径上,注意到我停在街上,向我微笑,消失了。我走了。我要避免朝森林旅馆的方向走,可我还是去那儿了,我停下车,我远远地绕旅馆走了一周,我又去黑麦田转了一圈,麦田里空荡荡的,她只有在我们、塔佳娜和我在的时候才来。我又动身了。我轻缓地在主干街道上开着车,我灵机一动想到她也许在塔佳娜住的那片街区。她在那儿。她在靠近她家房子的那条林阴道上,距那座房子有二百米远。我停下车,步行跟踪她。她一直走到大道的尽头。她走得相当快,她走路的姿势从容、优美。她看上去比我前两次见她时更高了。她穿着灰披风,戴着无檐黑帽。她向右转,朝着她家的方向走去,她消失不见了。我回到车上,疲劳不堪。这么说,她还继续着她此前的散步,而我,如果我无法做到等到约会的时候才见她,也可以在她散步时遇到她。她走得相当快,她放慢脚步,有时甚至停下来,然后重新上路。她比在她家时更高、更修长。那件灰披风我认出来了,那顶无檐黑帽我还没见过,她在黑麦田时没戴着它。我永远不会去跟她打招呼。我也不。我不会去跟她说:“我无法一直等到那一天,那个时辰。”明天。星期天,她出门吗?星期天到了。这一天无边无际、美妙亮丽。我不在医院值班。我与她有一天之隔。我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寻找她,开车、徒步。她哪儿都不在。她的房子一直那样,门户敞开着。若安·倍德福的汽车一直不在那儿,没有小姑娘的笑声。五点钟我要去柏涅夫妇家喝茶。塔佳娜提醒我劳儿后天星期一的邀请。愚蠢的邀请。就好像她要和别人一样,塔佳娜说,规规矩矩地生活。晚上,今天这个星期天的晚上,我又回到了她家门前。门户敞开的房子。若安·倍德福的小提琴声。她在那儿,她在客厅里,坐着。头发披散着。她的周围三个小女孩在走动,不知在忙些什么。她没有动,神情茫然,她没有和孩子们说话,孩子们也没有跟她说话。我待了有一阵时间,小女孩们一个一个地亲她,离开了。二楼的窗子亮灯了。她待在客厅里,姿势没变。突然,她自己冲自己笑了。我没叫她。她站起身,关灯,消失。是第二天了。
是青镇火车站附近的一家茶馆。从沙塔拉到青镇坐客车不到一个小时的路,是她定的地点,这家茶馆。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那儿了。人还不多,时间还早。我立刻看到了她,一个人,周围桌子空无一人。从茶馆的深处,她向我微笑,一种客套、习惯性的微笑,与我所了解的有所不同。
她几乎是彬彬有礼、亲切可人地迎接我的到来。但当她抬起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种野蛮的、疯狂的喜悦,她全部的生命大概都为之兴奋不已的喜悦:在那儿面对着他的喜悦,面对着与他有关的一个秘密的喜悦,这秘密她永远也不会揭示给他,他知道这一点。
“我找您,我在街上四处走。”
“我散步,”她说,“我忘了跟您说吗?每天长时间散步。”
“您跟塔佳娜说了。”
再一次地,我认为我能够就此打住,停在那儿,只是看着她。
一看她我就崩溃了。她并不要求任何言语,她可以忍受无限沉默。我想做什么,说什么,发出长长的吼叫,它由熔入、回流到同一个岩浆的所有词语组成,劳儿·瓦·施泰因听得懂这一吼叫。我沉默着。我说:
“我从来没有这样等待过这什么都不会发生的一天。”
“我们走向某些东西。即使什么都不发生我们也是朝着某个目标前进。”
“哪一个!”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些关于生活的静止不变的东西。所以一旦这静止被打破,我就知道。”
她又穿上了第一次去塔佳娜·卡尔家时穿的同一件白色连衣裙。可以通过解开搭扣的灰色披风看到它。因为我在看连衣裙,她索性把灰披风脱掉。她向我显露出她赤裸的双臂。夏日映在她清新的双臂上。
她往前倾着身,低声说:
“塔佳娜。”
我并没有怀疑这是一个提出的问题。
“我们星期二见过。”
她知道。她变得美丽,是四天前的深夜我从她那里夺来的那种美丽。
她一口气问下去:
“怎么样?”
我没有马上回答。她以为我理解错了她的问题。她继续问:
“塔佳娜当时怎么样?”
如果她没有谈起塔佳娜·卡尔,我也会谈起的。她焦虑不安。她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的问题会引起什么后果。我们两个人都面对着她的问题,她的坦白。
我接受了这个。星期二我已经接受了。甚至大概在我和她相遇的最初时刻就接受了。
“塔佳娜美妙可人。”
“您不能没有她,是吧?”
我看到一个梦境几乎抵达。肌肤撕裂,流血,醒觉。她试图听到内心的嘈杂,她没有做到,她被她欲望的结果、即便是未完成的结果淹没。她的眼皮因强烈的光线作用而跳动。这一时刻非常漫长的终结在持续的时候,我停止去看她。
我回答:
“我不能没有她。”
然后,不由自主地,我又看了她。她的眼中溢满了泪水。她抑制住一种非常大的痛苦,她没有在这痛苦中沉沦下去,相反她竭尽全力地将它保持在接近它的最高表达即幸福的表达上。我没有在她的生命的这一无定状态中给予她帮助。这一时刻结束了。劳儿的泪被咽下去了,回到她体内所存的泪河之中。这一时刻没有滑动,既没有滑向胜利也没有滑向失败,也没有染上什么色彩,惟有快感、惯于否定的快感流逝过去。
她说:
“您将看到,过一些时候,塔佳娜和您之间将更好。”
我朝她微笑,依旧是在既无知又通晓的状态下,面对着只有她自己能指称却也并不了解的未来。
我们两个都一无所知。我说:
“我愿意。”
她的脸变得苍白。
“可是我们,”她说,“我们会对此怎么办呢?”
我理解,这一判决,该由我替她宣读。我可以把自己放到她的位置上却是在她所不愿的那一边。
“我也愿意,”她说。
她降低了声音。在她的眼睑上,有我自那一夜以来尝到过滋味的汗珠。
“可是塔佳娜·卡尔在那儿,是您生命的惟一。”
我重复道:
“我生命的惟一。当我谈起她时我就是这么说的。”
“应该这样,”她说——她补充道,“我已经,那样爱您了。”
这个词穿过空间,寻觅并停落。她把这个词放到了我身上。
她爱,爱那个该爱塔佳娜的人。没有人。我身上没有人爱塔佳娜。我是她以惊人的执着正在构建的一个前景的一部分,我不会去抗争。塔佳娜,渐渐地,穿入,破门而进。
“来吧,我们走一走。我给您说些事情。”
我们走到了林阴道上,车站后面没有多少人。我挽起了她的胳膊。
“塔佳娜在我到达后稍迟来到房间。有时她故意这样做,试图让我以为她不来了。我知道。但昨天我疯狂地想和塔佳娜在一起。”
我在等待。她没有提出问题。怎么知道她了解呢?怎么知道她确信我在黑麦中发现了她呢?是因为这一点:她不提问题?我继续说:
“她到的时候,带着那种值得称赞的神情,您知道,她的那种愧疚与装羞的神情,但我们知道,您和我,我们知道塔佳娜在那后面隐藏的是什么。”
“小塔佳娜。”
“是的。”
他向劳儿·瓦·施泰因讲述:
塔佳娜脱掉衣服,雅克·霍德看着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不是他的所爱的女人。每当一件衣服脱落,他总是更进一步地认出其存在与否与他无关的这一欲壑难填的身体。他已经勘察过这一身体,他比塔佳娜本人更了解它。不过,他还是长时间地看着她身上白色的林中空地,这种白色,在她身体各个部位的边缘产生细微的色调变化,或是动脉的纯青色,或是日晒的茶褐色。他看着她,一直看到每个部位、所有部位甚至全部身体都变得面目皆非。
可是塔佳娜说着话。
“可是塔佳娜说了什么,”劳儿低声说。
要是能让她中意,需要编造上帝我也会编造出来。
“她说了您的名字。”
我没有编造。
他将塔佳娜·卡尔的脸埋在被单里,这样他手中就控制着无头的身体,任其摆布。他使它转过来,把它放平,随心所欲地摆弄,分开四肢或把它们再并拢一处,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它不可逆转的美,进去,不动,等待着在遗忘中如胶似漆,遗忘来了。
“塔佳娜真是懂得如何任人摆布,多美妙啊!肯定是非同一般的。”
这次约会,塔佳娜和他,他们从中获得了很多的快乐,比以往更甚。
“她没再说什么?”
“她在盖着她的被单下讲劳儿·瓦·施泰因。”
塔佳娜讲了市立娱乐场舞会的很多细节,并且常常回到同样的细节,据说在这次舞会上劳儿失去了理智。她又长时间地描述了穿着一身黑衣的纤瘦女人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以及她和麦克·理查逊这新成的一对情侣。她也讲述了他们如何有力量再把舞跳下去,如何让人惊讶莫名地看到这一习惯在这样的一夜风暴中能够被他们保持下去,而这一夜的风暴看上去驱散了他们所有的习惯,甚至——塔佳娜说——爱的习惯。
“您想象不出的,”劳儿说。
应该重新让被单下的塔佳娜沉默。可是随后,又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了。分手的时候她问雅克·霍德他是否又见到了劳儿。尽管他们两个在这个问题上什么也没有约定,他还是决定向塔佳娜说谎。
劳儿停下来。
“塔佳娜不会理解的,”她说。
我俯下身,我闻到她的脸。她有一种幼儿的肤香,爽身粉一样的香味。
“与我们的习惯相反,我让她第一个离开。我关了房间的灯。我在黑暗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的答话有所偏离——瞬息之间正可以说起其他——她神情黯然地说:
“塔佳娜总是那么急匆匆的。”
我回答:
“是的。”
她目视着林阴道,说:
“塔佳娜和您之间在那个房间里发生的事情我无法知道。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您给我讲的时候,涉及到的是另一回事。”
她重新走起来,低声问:
“被单下藏着头的塔佳娜,那不是我,对吧?”
我抱住她,我大概把她弄疼了,她轻叫一声,我放开了她。
“那是为了您。”
我们贴着墙走,躲着。她在我的怀中呼吸。我看不到她那么温柔的脸,看不到她白皙的轮廓,也看不到她几乎总是惊愕的眼睛,几乎总是惊愕、寻觅的眼睛。
就这样想到了她会离我而去,这想法对我来说变得难以忍受。我对她说了这一刚出现在脑中的折磨我的想法。她,她没有任何同样的感受,她感到吃惊。她不明白。
“我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表示了歉意。但恐慌在那里,我无能为力。我意识到她不在、她昨天不在,我任何时候都想她,已经想她了。
她和她丈夫说了。她对他说她认为在她和他之间事情结束了。他没有相信她。她从前不是也对他说过类似的事情吗?不,她从没有这样做过。
我问:她还一直回去吗?
我说得很自然,但是,她没有误解我突然的声音变化。她说:
“劳儿一直回去,只是不和若安·倍德福一起回。”
她离题万里地谈到了她心中的一个恐惧:在她的周围,人们,尤其是她丈夫,认为她有朝一日旧病复发不是没有可能。正是为此她才没有如己所愿地与她丈夫谈得更清楚。我没有问她的这一恐惧目前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她没有说。想必她十年以来也从没谈起过这一威胁。
“若安·倍德福以为是将我从绝望中拯救出来,我从来没有揭穿他,我从来没有跟他说实际上是另外一回事。”
“是什么?”
“那个女人一进门,我就不再爱我的未婚夫了。”
我们坐在长椅上。劳儿错过了她打算乘的那趟火车。我吻了她,她回吻我。
“当我说不再爱他时,我想说的是您想象不出在无爱的路上人们会走得多远。”
“说一句给我听听。”
“我不知道。”
“塔佳娜的生活,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比一个我甚至都不知道姓名的陌生、遥远的女人的生活更重要。”
“不止如此。”
我们没有分开。她在我的唇下,热烈撩人。
“这是一种替代。”
我没有放开她。她和我说话。火车经过。
“您要看他们?”
我吻住她的嘴。我让她放心。但她挣脱开,看着地上。
“是的。当时我不再处在我的位置上。他们带走了我。我又成了一个人。”
她轻轻皱了皱眉,这在她是那样异乎寻常——我知道这点——已经让我惊慌不安了。
“我有时有点害怕会重新开始。”
我没有再抱她入怀。
“不。”
“可是又不害怕。那是个说法。”
她叹了口气。
“我不明白是谁处在我的位置上。”
我将她揽向自己。她的嘴唇清凉,几乎是冰冷的。
“不要改变。”
“可是如果有一天我……”她撞到那个她找不到的词上——“他们还会让我去散步吗?”
“我将把您藏起来。”
“那一天他们会弄错吗?”
“不。”
她转过身来,高声说话,带着极大信任的微笑。
“我知道,不论我做什么,您都会理解的。应该向别人证明您是对的。”
我要在这一刻将她永远带走。她蜷缩着准备被带走。
“我愿意和您在一起。”
“为什么不?”
“塔佳娜。”
“确实。”
“您可以照样爱着塔佳娜,”她说,“没什么区别,对……”
她补充道:
“我不明白所发生的事情。”
“没什么区别。”
我问:
“为什么两天后,要有这顿晚餐?”
“应该有,为了塔佳娜。让我们沉默一会儿。”
她沉默着。我们一动不动地待着,我们的脸差不多碰到一起,一句话也不说,很长时间。火车的声音融汇成一种喧嚣,我们听到了。她没有动,双唇微启,对我说:
“在某种状态下,感情的所有痕迹都被驱散了。当我以某种方式沉默的时候我并不爱您。您注意到了吗?”
“我注意到了。”
她伸展四肢,她笑了。
“然后我又重新开始呼吸,”她说。
我应该在星期四五点钟见塔佳娜。我和她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