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州诉请离婚,按规定有六十天的等候期。过去州议会认定,立法给想离婚的人有一段冷静期是个聪明的主意,但我宁可立法机关让我自行决定要不要冷静期。一旦决定好了,我就想要尽快完成程序。
另一方面,我充分利用了那两个月的时间。皮肉之伤痊愈,瘀伤淡化,而且我开始每星期去看两次心理治疗师。我以前从没看过治疗师,满以为必须要躺在沙发上说话,穿白袍的冷漠专业人士则在一旁做纪录。
相反地,我踏入一间舒服的小办公室,沙发上饰有黄色的穗花斜纹布,欢迎我的是位年纪看起来比我大没几岁的心理治疗师。她叫贝苏珊,有头深色秀发和明亮的眼睛,善于社交。
向她倾吐心事,对我是难以言喻的解脱。她善体人意又聪明,我描述我的感觉和经历过的事时,她似乎有股力量,足以解开宇宙的奥秘。
苏珊说尼克的行为符合自恋型人格异常的模式,虐妻的丈夫普遍都有此状况。她告诉我这种人格异常时,感觉起来有如在描述我过去一年来的生活。自恋型人格异常(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简称NPD)患者很专制跋扈,怪东怪西,只关心自己,对他人的需求没耐心……而且以发飙来控制别人。他们不尊重别人的界线,这意味他们觉得有权大肆欺压、批评,直到受害者完完全全不知所措。
人格异常不等同于发疯,苏珊解释,因为自恋型的人可以控制何时何地要发火,疯子则不。例如他绝对不会在上班时痛殴老板,因为那样有违他自己的利益。他反倒会回家揍老婆和踢狗。而且他从来不觉得内疚,因为他会把行为合理化,为自己找借口。除了他自己,别人的痛苦算不了什么。
“那么你是说,尼克没有发疯,而是有反社会人格?”我问苏珊。
“嗯……基本上来说,是的。要记住,大部分有反社会人格的人都不是凶手,他们只是没有同理心,而且非常擅于玩弄别人。”
“有办法治好他吗?”
她立刻摇头。“想到可能是何种凌虐或轻忽造成他这个样子,是满悲哀的。但终究说来,尼克就是尼克。自恋的人是出了名的抗拒心理治疗。因为性格浮夸,他们永远看不出有改变的必要。”苏珊阴郁地笑了笑,彷佛想起某些不偷快的回忆。“相信我,任何治疗师都不想看到自恋型的人进门。那只会造成巨大的挫折感,浪费时间。”
“那我呢?”我鼓起勇气问。“有办法治好我吗?”那一刻,我双眼刺痛,必须擤鼻子,于是苏珊把她的答案再重复一次。
“当然有,海芬。我们一起努力。会成功的。”
起初我很怕我必须原谅尼克。听到苏珊说不,我不需要继续被困在受虐与原谅的循环中,这让我充满无法形容的释然。所谓有责任去原谅、甚至辅导加害人,常令受虐人感到十分沉重,那不是我的工作,苏珊说。找出办法阻止我和尼克交往经验的遗毒渗入我生命的其它领域,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先集中心思处理其它层面。
我发现我是个界线很弱的人。双亲,尤其是母亲,一直教导我,做个乖女儿就表示任何个人界线也不能有。我受到的教养是永远接受母亲的批评,让她自行其是,任由她在与她无关的事情也替我做决定。
“但我几个哥哥跟她的关系就不是这样,”我告诉苏珊。“他们有界线,不会让她扰乱他们的私生活。”
“有时候,父母对儿子和女儿的期望大为不同,”苏珊讽刺地说。“我爸妈是坚持他们年迈之后,应该由我照顾他们,但他们永远不会想到要这样要求我哥哥。”
苏珊和我做了许多次角色扮演,一开始的感觉真是蠢到丢脸的地步,但当她轮流扮成尼克、我父亲、朋友、哥哥、甚至过世已久的母亲时,我练习为自己挺身发言。这很困难,让我肌肉紧绷、涔涔冒汗。
“把『不』当成维他命。”这句话成了我的座右铭。我觉得如果说得次数够多,我就能开始相信。
扒奇在我允许的范围内,处理了大部分的离婚手续。而且可能是由于莉珀柔性的影响力,他改变了对待我的方式。他不再告诉我事情该怎么做,而是把各种选择摊开并——解释,不会跟我争辩我的决定。尼克胆敢打电话到公寓来要求跟我谈话时,我说没关系,盖奇就强迫自己把电话交给我。
那通电话哪算得上交谈,多半只有单方发言,尼克说,我听。我丈夫滔滔不绝地从愧疚谈到气愤再转为恳求,说我的错跟他一样多。
你不能因为遇到一个难关就放弃婚姻,他说。
那不只是一个难关,我说。
相爱的人会找到方法把问题解决,他又说。
你不爱我,我说道。
他说他爱我。也许他不是最佳丈夫,但我也该死的一定不是最佳妻子。
你说的一定对,我告诉他。但我认为我不是该被打断肋骨。
他说他才不可能打断我的肋骨,那一定是我摔倒时意外跌断的。
我说他对我又推又打。
尼克说不记得有打我时,我万分震惊。他说他可能是手不小心滑了一下。
我纳闷他是否真的不记得,他是否替自己改写事发真相,或他是否在撒谎。接着,我了解到,那不重要。
我不会回去的,我说。之后不管他如何响应,我都重复这句话。我不会回去。我不会回去。
我挂掉电话向盖奇走去,他从刚才就一直坐在客厅。他双手握住皮椅的扶把,紧到指尖在平滑的皮革上掐出深深的半圆凹陷。但他让我独力打自己的战役,那是我所需要的。
我以不堪忍受为由诉请离婚,那表示由于双方个性冲突已消减“婚姻关系的正当性”,使人无法忍受婚姻。律师说那是最迅速的一条路。只要尼克不抗议。不然就得开庭,两造必将掀开种种的丑事和羞辱。
“海芬,”盖奇私下对我说,他灰色的眼眸和蔼,嘴型严厉。“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忍住,照你的意思去做……但现在有件事得问问你。”
“什么事?”
“你我都知道,尼克不可能毫不抗议就任离婚程序走下去,除非我们让他认为放手放得有价值。”
“你是指付钱打发他?”一想到尼克那样对待我后还能拿到金钱报偿,我的血液慢慢沸腾。“提醒尼克我已经被除名在遗嘱之外。我是——”
“你仍是崔家的人。尼克会把他的角色搬出来演个彻底……勤奋的贫穷小伙子娶了骄纵的富家女,现在却像酒保的抹布被抛到一旁。如果他故意,海芬,他可以让程序尽可能拖久一点,变得更难办理、更加公开。”
“那把我对那间公寓的份让给他好了,那是我们唯一共同拥有的财产。”
“尼克要的将不只是那间公寓。”
我知道盖奇暗示的方向。他想付钱打发尼克,让他在离婚手续办完前不要说话。在屡屡凌虐我之后,尼克即将得到一大笔丰厚的报酬。我气得全身开始颤抖。“我发誓,”我真正怒火中烧了,“等好不容易摆脱他之后,我永远不要再踏入婚姻了。”
“不,别这么说。”盖奇想都没想就向我伸出手,而我往后缩。我还是不喜欢碰触,尤其来自于男人,苏珊说过这是防卫机制,会随时间好转。我听见盖奇低低咒骂一声,放下双臂。“抱歉,”他咕哝,然后叹了口气。“你知道,拿颗子弹打进他脑袋会比离婚来得便宜许多,而且更快速。”
我谨慎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开玩笑的吧?”
“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不喜欢他的眼神。
“我们还是坚守离婚这个选项吧,”我说。“我比较喜欢麦修和嘉玲不必去监狱探视你。你想拿什么付给他?我该爬去跟爸爸要钱给尼克吗?……因为我很确定我没半毛钱。”
“这留给我担心就好,以后再算。”
明白哥哥不只承担我诉请离婚的费用,还要出钱和解,我心里很难受地看着他。“盖奇——”
“不要紧,”他静静地说。“换作你也会帮我的。你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难,甜心。”
“让你为我犯的错付钱,是不对的。”
“海芬……人之所以能坚强,部分在于愿意承认自己有时候需要帮忙。你独自走进这婚姻,独自经历其中的折磨,该死,你绝对不必独自想办法脱身。让我这个哥哥帮忙吧。”
他安静又确定的态度使我觉得双脚站在坚定可靠的土地上,好像将来有天一切真的都会平顺的。
“我以后会把钱还给你。”
“好。”
“我猜唯一能比这事更叫我感激的,”我告诉他,“就是你把布琦从树丛拉出来的那次了。”
离婚程序在二月结束,隔天我咽下骄傲,打电话给爸爸。法官签下判决书那天,尼克没出庭,我深深感到松了一口气。结婚时需要两个人都在场,但离婚时只要一个人。盖奇向我保证尼克当天绝不会靠近法庭。“你是怎么办到的?威胁要打断他的腿吗?”我问。
“我告诉他,要是让我看到他的人影,五分钟之内他的蛋蛋就会挂在法院大门上。”我闻言微笑,直到明白盖奇不是开玩笑。
扒奇和莉珀早已知会家人我回到休斯敦了,也说我暂时还不准备见任何人或讲电话。很自然的,爸爸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想要作主,我避不见面被他当成冒犯。他要盖奇告诉我,只要我准备好不摆架子,随时都可以去见他。
“你有告诉他我要离婚吗?”我问盖奇。
“有,我想他并不意外。”
“但你有告诉他原因吗?”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和尼克之间发生什么事。或许一段时间后我会告诉杰克或乔伊,但目前还不想公开。我不想被人看成是软弱无助的受害者,再也不要了。最重要的,我不想受到怜悯。
“没有,”盖奇的话让我安心。“我只有告诉爸爸你婚姻不顺利——还有,如果他想留住半点父女之情,他最好不要多问。”
所以,我终于打电话给爸爸,抓住电话的双手在冒汗。“嘿,爸。”我努力装出随意的语气。“好一阵子没跟你说话了。刚刚想到应该问候你一下。”
“海芬。”他粗哑的声音听起来好熟悉,令人欣慰。“你还真是很久没打电话来了。你最近在做什么?”
“办离婚。”
“有听说。”
“是啊,嗯……我和尼克之间全部结束了。”既然父亲看不到,我像吃了一口苦涩的蒲公英色拉那般皱个脸,强迫自己承认:“那是个错误。”
“有时候料中事情并不会让我开心。”
“像地狱一样,”我说道,接着他嘶哑地轻笑一声。
“如果你真的摆脱了他,”爸爸说,“我今天下午就打电话要律师把你放回遗嘱内。”
“噢,很好,那正是我打电话来的理由。”
他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我在讽刺。
“爸,”我说,“你不可能老拿遗嘱来压我。托你的福,我受到很好的教育,没理由不能保住一份工作。所以不必费力气打电话给律师了,我不想被列在遗嘱上。”
“我说要就要,”爸爸反驳,我不禁大笑。
“随便喽。我打电话来,其实是要说我想见你。我已经太久没跟人痛快吵一架了。”
“好,”他说。“放马过来吧。”
就这样,我们父女的关系回到轨道上,就像从前一样有缺失、让人挫败。但我现在有界线了,我提醒自己,没有人能越过我的界线。我将成为一人堡垒。
世界是老样子,我却换了个人,这比在新世界作原本的自己更要困难许多。大家觉得认识我,但其实不然。只有托德例外,其它老朋友都与新的我无关了。于是我转而向哥哥寻求支持,发现长大成人使他们的性格增添许多优点。
乔伊是个商业摄影师,他特别告诉我他有栋大房子,如果我想待在他那边,空间绰绰有余。他说他有许多时间都不在家,我们不会侵犯到彼此的隐私。我跟他说我有多么感激他的提议,但我需要有个自己的窝。不过跟他住其实挺不错的。乔伊人很随和。我从没听过他抱怨任何事。他随着生命之河顺流而行,这在崔家是稀有的特质。
但真正让我惊讶的是杰克,以前我跟他一直处不来。我三岁时,他帮我剪了个烂发型,拿虫虫和花园小蛇把我吓个半死。成人的杰克却出乎意料成了我的同盟和朋友。在他身边,我可以全然放松,萦绕不去的焦虑像热到冒烟的煎锅上的水珠般,蒸发了。
也许是因为杰克非常坦率吧。他自称是崔家最不复杂的人,那可能是真的。杰克是个猎人,舒舒服服地作他的掠食性杂食动物。他同时是个环保分子,而且不觉得两者有冲突。任何猎人,他说,既然花那么多时间在野外,最好要竭力保护自然。
苞杰克在一起,你总是知道你处在何种情况。如果他喜欢某样东西,他会毫不迟疑说出来,而如果他不喜欢,也会告诉你真话。他待在法律上正确的那一边,却也坦承有些东西要是违法会更好玩。他喜欢容易上手的女人、快车、深夜、烈酒,统统加在一起他更爱。在杰克看来,星期六晚上罪恶有理,这样星期日早上才有得赎罪,不然等于是要那些牧师失业。
杰克从德州大学毕业后,离家去一间小小的房地产管理公司工作。他最后申请了一笔贷款,买下那家公司,把它扩张成原本的四倍。这是最适合杰克的职业,他喜欢修理东西,补补弄弄把问题解决。像我一样,投资术语、盖奇和爸爸玩得津津有味的精密财经策略,他都不感兴趣。杰克偏爱工作和生活的种种基本议题。他擅于在台面下交易,快刀解决狗屁法律问题,作男子汉间的谈话。对杰克而言,最强效的莫过于握手定下承诺。他宁愿死,也要守住承诺。
鉴于我曾在达林顿旅馆工作的经验,杰克说我很适合在他的管理公司做住宅方面的工作,他的公司总部设在缅因街一八○○号。他现任的公寓经理因怀孕的缘故要离职了,她想在孩子出生的头几年,在家陪着。
“谢谢,但我没办法,”杰克第一次提及要我接下那份工作时,我说道。
“有何不可?你会做得很棒的。”
“这是靠裙带关系,”我说。
“又怎样?”
“其它人比我有资格坐这个位子。”
“然后呢?”
他的坚持让我微笑起来。“如果你找自己的妹妹来管理他们,基层人员会抱怨。”
“你瞧,”杰克轻松地说,“这就是我自己经营公司的重点所在啊。如果我想要,雇个小丑也可以。”
“你真会说话,杰克。”
他咧嘴一笑。“来嘛。试一试,会很好玩的。”
“你是因为想看着我才提议要雇用我吗?”
“事实上,我们会很忙,几乎碰不到面。”
听到会忙个不停,让我很高兴。经过这一、两年做尼克的私人奴隶后,我想要工作,想要达成一些事情。
“你会学到很多,”杰克哄着。“钱的事交给你负责,保险、薪水明细、维修账单。你也要洽谈服务合约,购买补给品和设备,跟一个租赁经纪人和一个助理一起工作。身为公寓经理,你可以选大楼里一间单人房住。但你不会一直困在办公室里……你得常常出去开会。之后你准备好时,就可以参与商业方面了,因为我计划要发展工程管理这一块,那会帮我很大的忙,接着也许——”
“付我薪水的会是谁?”我狐疑地问。“是你,还是爸爸?”
杰克一脸受到侮辱的表情。“当然是我。爸爸跟我的管理公司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栋大楼在他名下,”我指出。
“雇用你的,是我和我的公司……相信我,缅因街一八○○号不是我们唯一的客户。绝对不是。”杰克以无比耐心的眼神注视我。“考虑看看,海芬。这对我们双方都大有好处。”
“听起来很棒,”我说。“我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但我不能一开始就出任主管,杰克。我经验不足。我若资格不足就去做那份工作,传出去我们两个都不好看。如果我从助理开始做呢?我可以从基层学起。”
“你不需要资格,”杰克抗议。“你是崔家人,这位子应该是你的。”
“身为崔家人表示我要格外努力才有资格,”我说。
他望着我摇摇头,咕哝一些自由派北佬的鬼话。
我朝他露出微笑。“你知道这样做才说得过去。把经理职缺给真正努力的人才算公平。”
“这是生意,”杰克说。“跟公不公平扯不上关系。”
但他终究让步,说如果我真的想要,他绝不会拦着不让我从基层做起。
“整个剪掉吧,”我披着塑料斗篷坐在莉珀的浴室对她说。“我厌倦这么多头发了,又热又打结,而且我从来不知道要怎样整理。”
我想要一个能跟新工作搭配的新造型。莉珀以前是发型设计师,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想她的功力一定能让我变得更好看。
“或许我们该分阶段来,”莉珀说。“如果一下子剪掉太多,可能会很震撼。”
“不,头发长度如果没超过二十五公分就不能捐出去。你就剪吧。”我们打算将这束长三十公分的头发送给发之爱计划,他们会制成假发,给因化疗而失去头发的小孩子戴。
莉珀灵巧地梳理我的头发。“这一剪短,会露出些许鬈发,”她说。“你的发量太厚,把头发整个往下拉。”
她把头发编成辫子,从颈背的位置整个剪掉。我握住辫子等莉珀拿拉炼袋来,再放进那个小塑料袋中,封起来印蚌吻。“祝下一个戴上这头发的人好运,”我说。
莉珀在我头上喷水,拿着削刀绕着我的头移动,将有角度的部分打薄,发丝在地板上落成几堆。“别紧张,”她瞥见我检视落在塑料斗篷上的头发。“会很好看的。”
“我不会紧张,”我照实说道。我不在乎看起来如何,只要不一样就好。
她用圆梳吹干我的头发,手指一梳抓好层次,脸色满意地亮起来。“你瞧瞧。”
我站着,对镜中的自己感到微微震惊,好的那种。莉珀帮我弄了扫过前额的斜长式刘海,和一个层次打很高的鲍伯头,发梢的羽毛剪微微上扬。我看起来很时髦、很有自信。“好蓬松喔,”我边说边把玩层次。
“发尾向内或向外卷都可以,”她微笑着说。“你喜欢吗?”
“爱死了。”
莉珀把我转一圈,好让我们两个都能从镜中看到新发型。“很性感,”她说。
“你这样觉得?我希望不要。”
她朝我露出询问的微笑。“对,我这样觉得。你为何不要看起来性感?”
“那是不实的广告,”我说。
杰克从另一个办公室调过来的经理叫傅凡妮。她是那种很会打扮、很有架势的女性,可能二十五岁时看起来就像三十五岁,而到五十五岁时仍没有老半分。尽避她只有中等身高,她的纤瘦和良好仪态会唬得你以为她其实更高。她五官细致,顶着沙金色的头发看来神情稳重。我佩服她总是沈稳自持。
她的声音并不大,清脆柔和,橡裹着丝绒的冰块,但就是有办法迫使你更加注意,彷佛你有责任要听凡妮把话说清楚似的。
我起初很喜欢她。起码,我想要喜欢她。凡妮很友善、有同情心,我们第一天下班去喝一杯时,我发现自己说出太多婚姻失败和离婚的事。但凡妮最近也离婚了,我俩的前夫之间似乎有足够的共同点,提出来相比满好玩的。
凡妮坦白说出我和杰克的关系让她担心,我很欣赏她的诚实。我向她保证我无意靠关系吃白饭,也不会只因为他是我哥哥就跑去跟他告状。事实上,恰恰相反。我会更加努力工作,因为我得证明我可以。我诚挚的声明似乎让她很满意,她说她觉得我们会合作愉快。
凡妮和我都分配到缅因街一八○○号的一间公寓。对此我有点愧疚,知道其它经理的助理没人配有公寓,但这是我对杰克的一项让步。他对此很坚持,而其实我也喜欢住在哥哥附近,很有安全感。
其它职员不住在这栋大楼,每天通勤,包括个子娇小的办公室经理琴蜜、租赁经纪人简曼莎、营销专员庞菲尔,和会计部门的赖若柏。只要需要法律资源、技术问题或一些我们无法自行处理的事,我们就联络杰克的商业部门办公室。
在商业部门办公室为杰克工作的每个人似乎都染上他的风格……和我们办公室相比,那里的人都很轻松、近乎是快活。凡妮掌控得比较紧。这表示星期五不能穿便服上班,以及大家口头上不说、但心里有数的“零犯错率”政策。然而,大家似乎认为她是个好上司,严厉但公正。我准备效法她,拿她作模范。我想她对我的生命会产生很棒的崭新影响。
但几天之后,我发现我被耍了。
我很熟悉那种伎俩,那是尼克常用的手段。以大欺小的恶霸,或说是人格异常的人,需要一直让受害者搞不清楚、失去平衡,并且长期对自己没有把握。那样一来,他或她才可以更加轻易地操纵你。任何使你怀疑自己的事,都可能是他们的招数。举例来说,恶霸会对某件事发表声明,等你也有同感之后,他反而不赞同自己原本的声明。或者,他会让你觉得弄丢了某样其实并未不见的东西,或指控你忘记某件他从未要求你优先处理的事。
让我担忧的是,我似乎是凡妮唯一的箭靶。其它人跟她相处好像都没有问题。
她会把卷宗归错档,然后叫我上呈给她,把场面弄得很紧张,直到我急忙把卷宗找出来为止。如果我想不出放在何处,她就指控我把巷宗藏了起来。接着,卷宗会在某个奇怪的地方出现,像是在柜子顶端的盆栽底下,或卡在复印机和她的办公桌之间。她让大家对我产生心思散漫、做事杂乱无章的印象。我无法证明她在恶搞。唯一使我免于自我怀疑的,只有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凡妮的心情和要求令人难以预测。她要求我一封信改写三次,然后决定回到早已删掉的第一个版本,在那之后,我学会事事都要存盘。她会告诉我一点半开会,而我到场时,已经迟到半个小时。她会发誓她跟我说的是一点钟。她说我一定是没注意听。
凡妮对我透露她有个多年的助理名叫海伦,要不是位子给我拿走了,她本来要带着海伦过来上任。我没想到我会打破一段长久的合作关系,抢走某人应得的职位。凡妮要我打电话给仍在旧办公室上班的海伦,藉以找出凡妮最喜欢的美甲师的姓名与电话,我把握这个机会向海伦道歉。
“老天,不用抱歉啊,”海伦说。“我早就巴不得离开她。”
我想立刻辞职,但动弹不得,凡妮和我都很清楚这点。我的履历表这么寒酸,辞职后不可能马上找到下一份工作。我也不知道找别的工作要花多久时间。我不可能去抱怨凡妮,那会让我看起来像自以为是的大小姐或偏执狂,或两者皆是。所以,我决定要撑住一年。我会找到一些门路,设法抽身。
“为何偏偏是我?”描述完跟凡妮相处的状况后,我问心理治疗师苏珊。“她大可把办公室里的任何人当成箭靶。是我又释放了『受害者』讯息吗?我看起来很软弱吗?”
“我相信不是这样,”苏珊严肃地说。“事实上,最有可能的,是凡妮把你看作威胁。一个她必须压制或抵御的人。”
“我是威胁?”我摇头。“凡妮那种人不会这么想。她很有自信,充满架势。她是——”
“真有自信的人不会恃强凌弱。我打赌凡妮外显的自信只是装模作样,是建构出来的伪装,用以遮掩她的不足。”苏珊看着我怀疑的表情,笑了起来。“而且,是的,你对没安全感的人来说,会是很大的威胁。你很聪明,受过浪好教育。长得又漂亮……加上你姓崔,征服你这样的人,可以大大提高凡妮的优越感。”
在崔式管理公司上班后的第一个星期五,杰克提着一个系有蝴蝶结的大型购物袋来到我的小棒间。“来,”他提着袋子越过我办公桌上小山似的文件递给我。“一点小意思,庆祝你上班第一周。”
我打开购物袋,发现是个巧克力色真皮公文包。“杰克,包包好美喔。谢谢你。”
“你今晚跟我和海蒂一起出去玩吧,”他通知我。“算是庆祝的另一部分。”
海蒂是杰克换个不停的约会后宫的女友之一。因为他公开表示无意被任何人绑住,她们似乎也就不指望他许下任何形式的承诺。
“我不想作你们约会时的电灯泡,”我抗议。
“你不会干扰我们的,”他说。“你连一般尺寸的灯泡都算不上,比较像是辅助照明。”
我翻翻白眼,很久以前我就接受身材高大的哥哥免不了要拿我当短篇笑话的活靶。“我累了,”我说。“相信我,我不想跟你和海蒂去参加派对。我可能一杯下肚就醉倒了。”
“那我会把你抱上出租车,送你回家。”杰克毫不动摇地看着我。“若有必要,我会把你拖出这里,海芬。我是说真的。”
尽避我知道他绝不会用蛮力,我还是缩了一下,在椅子上僵住不动。不要碰我,我好想说,但话卡在牙齿后面,像被囚禁的野鸟般扑打牢笼。
杰克诧异地眨眨眼,瞪着我看。“嘿……我只是说笑,蜜糖。看在老天分上,别那样望着我。那让我愧疚得要命,而我甚至不晓得原因。”
我强迫自己微笑放松。“抱歉。不好的回忆。”我想到尼克不会希望我今晚出去找乐子或认识他人。他会希望我孤零零地待在家。就为了这点,我决定要出去气气他。
“好吧,”我听见自己说。“或许玩一会儿就好。我的衣服还可以吗?”我穿着黑色高领上衣、简单的裙子和端庄的上班高跟鞋。
“当然,那是间轻松的酒吧。”
“不是那种交友酒吧?”
“不是,这间酒吧是下班后去喝一杯放松心情的。之后,再改去交友类型的酒吧。而如果在那边挑上不错的人选,可以再到安静美好的酒吧,试试有没有上床的机会。要是顺利,再把那女生带回家。”
“听起来很费功夫,”我说。
凡妮来到小棒间的开口,纤瘦时髦又泰然自若。“真好玩,”她边说,视线从杰克移到桌上的礼物。她露出亲切的微笑,让我感到困惑。“嗯,我猜你的确该得到奖励,海芬……你这星期做得很好。”
“谢谢。”我很讶异,也感激她在哥哥面前称赞我。
“当然喽,”她保持微笑补充道,“我们得想办法让你在时间的运用方面更有效率。”她对杰克眨眨眼。“某人很喜欢在应该工作的时间写email给朋友。”
那不是真的。我很气愤,但我不能当着杰克的面跟她争辩。“我不知道你怎么会那样想,”我以中性的声音说道。
凡妮轻轻一笑。“我注意到每次我经过,你都立刻把窗口缩小。”她转向杰克。“你刚是不是说你们两个要出去?”
我心一沈,知道她想要受邀一起去。
“是啊,”杰克落落大方地说。“我们需要一点家人相处时间。”
“真不错。嗯,我要回家休息了,为下星期做好准备。”她对我眨个眼。“别玩得太疯,海芬。星期一时,我会需要你卯足全力工作。”
我阴郁地想,那是在暗示我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尽力。“周末愉快,”我说完关上笔记计算机。
杰克说得对,那是间相当轻松的酒吧,虽然它的停车场看起来很像临时起意的豪华轿车大展。酒吧内部很时尚,不带浪漫气氛,挤满了人,壁板是深色的,灯光调暗。我喜欢海蒂,杰克的这个女朋友活泼爱笑。
这天是典型的冬季夜晚,休斯敦的天气拿不定主意要做什么,雨下得断断续续,我们躲在伞下,风从侧面阵阵吹来,杰克带着我们进入酒吧。我推想杰克是这里的常客,他显然认识保镳、两个酒保、几个女服务生,和几乎每个经过我们这一桌的客人。事实上,海蒂似乎也认识大家。我不断经由介绍认识一群群工作过度的休斯敦人,他们全都急着想喝星期五之夜的第一杯鸡尾酒。
有一、两次海蒂在有帅哥经过时,在桌子底下轻轻推我。“他很帅,对不对?我认识他,可以撮合你们两个。还有那边那个,他也很帅。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谢谢你,”我很感谢她的努力,“但我还没从离婚阴影走出来。”
“噢,你一定得找个过渡期的男友,”海蒂说。“过渡男最好了。”
“过渡男?”
“他们绝对不会想要太认真,因为大家都晓得一个人不会在离婚后立刻跳入一段感情。他们只想在你开始重拾性爱时担任你的迎宾礼车。现在是你尽情实验的时机,女孩!”
“世界是我的培养皿,”我说着举起酒杯。
缓缓喝下一杯半的伏特加马丁尼后,我准备回家。酒吧越来越拥挤,鱼贯经过我们桌边的人让我想起溯河而上的鲑鱼。我看看杰克和海蒂显然不急着往下个地方移动,心中升起在满屋子人热闹快活中特有的寂寞。
“嘿,你们两个……我要出去了。”
“不行,”杰克皱眉说道。“还不到八点呢。”
“杰克,我已经喝了两杯调酒,遇见三百二十八个人了”我顿一顿,对海蒂咧嘴一笑。“包括一、两个有潜力的过渡男。”
“我帮你跟其中之一撮合吧,”海蒂热心地说。“我们可以四个人去约会!”
等地狱和半个德州都结冰再说,我暗忖,但微笑回答:“听起来不错。之后再聊喽,大家再见。”
杰克站起身。“我去帮你叫出租车。”
“不,不用……留下来陪海蒂。我会请门口的人帮我。”我气恼地摇头,而他依然一脸关切。“我可以找到前门,招辅出租车。事实上,缅因街一八○○号那么近,我甚至可以走路回去。”
“想都别想,”他说。
“我没打算用走的,只是指出重点……算了。祝你们玩得开心。”
想到等一下就能回家脱掉高跟鞋,我松了口气,钻入推挤的人群中。和这么多人贴这么近,让我有种黏腻的感觉。
“我想这不全然是种恐惧症,”我告诉苏珊我可能有性爱恐惧症时,她这么说过。“你目前的症状可归类为失衡,而且我相信这问题并不是根深柢固的。目前的情况是,在经历和尼克这一段后,你的潜意识说:『我要把反感和焦虑这两种感觉跟异性联想在一块儿,避免再次受到伤害。』这只是线路重组的问题。”
“那我想继续照这路线发展。因为我想我内在并没有同性恋的倾向。”
“你不需要转为同性恋,”苏珊微笑说道。“你只是必须找到对的男人。等你准备好,自然就会遇到了。”
回想起来,我真希望在认识尼克以前曾跟别人上床,那我才能有某些正面的联想,帮助我重整自己。我阴郁地猜想,我得和多少男人睡过才能喜欢性爱。我不擅长学着去喜爱某些事。
人群在吧台周围慢慢推进。每张凳子都有人坐,数百杯酒沿着桌面一大片闪闪发亮的马赛克瓷砖摆放。除非尾随群众,不然无法到达门口。每次一有他人的髋部、肚子或手臂冷淡地擦身而过,我就感觉胃部涌起一股厌恶。为了要分散注意力,我试着计算酒吧现在比防火规范核可的人数还要超出多少人。
群众中有人绊了一脚或没站稳,产生骨牌效应,一个接一个地往后倒,直到我感觉有人肩膀撞过来。那股冲力将我推向吧台前那排凳子,害我掉了皮包。要不是有个坐在那里的人伸手扶住,我可能就撞上吧台了。
“对不起啦,女士,”人群中有人喊道。
“没关系,”我喘着气找寻皮包。
“在这里,让我来拿,”坐在凳子上的男人说道,弯腰将它拾起。
“谢谢。”
那个男人直起身来把皮包交给我时,我抬头看进一双蓝眼睛,然后一切停止了,说话声、背景音乐、脚步声、眨眼、呼吸、心跳,全部静止。我只见过一个人有那么蓝的眼睛。炫目如恶魔的蓝色。
我很慢才反应过来,努力想使心脏重新启动,接着脉搏怦怦跃动,跳得太猛,也太急。我脑中只想到上次——唯——次——见到康翰迪时,是在我家的酒窖被他紧紧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