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灼烫的黑暗中,那位陌生人没有放手,只是抚摸我的背,似乎想让我紧绷的背部放松下来。
“天啊,对不起,”我惊慌得牙齿打颤。“我以、以为你是我男朋友。”
他的口气充满懊恼。“此刻我恨不得就是他。”他的手往上移到我裸露的颈背,温和地轻轻揉捏,舒缓那些小肌肉的抽搐。“要不要我开灯?”
“不要!”我抓住他。
他依言保持不动。他开口询问时,声音染上笑意:“可以请教芳名吗?”
“绝对不可以。不问名字。”
“好吧,就听你的。”他轻易地把我从桌面抱下来,协助我站稳。
我的心狂猛地怦怦跳着。“我从没做过这种事。好像应该昏倒或尖叫——”
“我宁可你不要那样。”
“我真的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要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更好了。但愿——”
“你紧张时说话速度会加快,”他留意到。
“我说话一向很快,不是因为紧张,我是吓了一跳。我希望这件事从没发生过。这感觉像计算机出现错误画面……”
“像是找不到该网页?”
“对,这是很大的错误。”
他好玩地轻笑一声。“没关系,”他说着将我揽过去。靠近他的身体让人如此安心,我无法推开他。他声音中的抚慰足以使惊慌的牛群停止乱窜。“一切都没事的。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你不会说出去?”
“当然不会。假使尼克发现了,他会踢我屁股。”
我点头,虽然想到尼克踢这个人的屁股令我觉得很可笑。就算隔着他跟我的礼服布料,我仍能感觉他的身体轮廓坚实、强而有力,似乎刀枪不入。念头一闪,我想起在婚宴帐篷那头见到的那个人,我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大。“噢。”
“怎么了?”他低下头,火热的呼吸扰动我太阳穴附近的发丝。
“我在帐篷里看过你,你站在后面。你是那个有双蓝眼睛的人,对不对?”
他静止不动。“你是身穿绿色礼服的那位伴娘。”他吐出一声嘲弄的低笑,听起来好诱人,我浑身的汗毛都站了起来。“可恶。你姓崔,对不对?”
“我什么也没说。”我费力想弄清那刺痛着体内血脉的羞赦和兴奋。他的嘴靠得很近。我还想要那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亲吻,又为此责骂自己。但他身上那太阳晒过般的暖烘烘的香气……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好闻。“好吧,”我颤声说道。“忘了我刚才说不问姓名的话。你是谁?”
“蜜糖,对你而言……我是麻烦。”
我们半似拥抱地静站着,彷佛禁忌的每一秒形成一条链子围住我们。我脑中仍在运作的部分敦促我赶紧离开他。然而,我无法移动,某种非比寻常的感官知觉汹涌而至,使我瘫软。纵然酒窖外人声鼎沸,有数百人就在附近,我竟觉得犹如置身在某个遥远的他方。
他一手抚上我的脸,指尖探索脸颊的弧度。我盲目地仰起脸去感觉他的指背,寻找有无戒指的硬环。
“没有,”他低语,“我未婚。”
他的小指尖端找到我的耳朵外缘,细细描绘。我发现自己奇异又愉悦地顺从了。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心想,却任由他将我拉近,他一手按住,使我的髋部偎入他腿间。我觉得头好重,往后一仰,他用鼻子磨蹭我下颚下方柔嫩之处。我向来自认擅于抵挡诱惑,但这是我生平头一次感觉到欲望严重的拉扯,而且不知所措。
“你是新郎、还是新娘的朋友?”我勉强问道。
我感到他贴着我的肌肤微微一笑。“我两边都不讨好。”
“我的天,你擅自闯进婚宴?”
“蜜糖,婚宴里半数的人都是不请自来的。”他沿着我礼服的细肩带画过,我的胃兴奋地悸动。
“你在石油业吗?或是畜牧业?”
“石油,”他说。“为何这么问?”
“你的体格很壮。”
他的胸膛因大笑而震动。“我钻过油井,”他坦承。他贴在我发丝上的鼻息轻柔又炽热。“你曾和蓝领阶级出去过吗?一定没有。像你这样的富家千金……只跟同类约会,对吧?”
“你身上的礼服比蓝领阶级高档太多了,”我反驳。“亚曼尼?”
“即便是粗人偶尔也会打扮一下。”他的双手撑在我的两侧,轻轻扣住桌缘。“这是做什么用的?”
我往后靠,在两人之间维持微小但必要的距离。“你说这张品酒桌?”
“对。”
“用来拔瓶塞和换瓶。我们把品酒的辅助器具都放在它的收屉里,还有衬在上面的白布,以便辨识酒的色泽。”
“我从没去过品酒会。你们都怎样品酒?”
我望着他,在阴影中隐约可见他头部的轮廓。“执起酒杯的杯柄,鼻子伸进杯口,吸闻酒的气味。”
“那我可会伸出大半个鼻子。”
我忍不住伸手触摸他,手指偷偷溜上他的脸,查探他鼻子果决的线条,摸到靠近鼻梁处有点弯曲。“怎么撞断的?”我声音沙哑地问。
他温暖的嘴唇画过我手掌的根部。“我只有在喝比葡萄酒更烈的酒时,才会说出那段故事。”
“噢。”我抽开手。“抱歉。”
“不必道歉。我不介意日后把故事告诉你。”
我固执地把话锋导回正题。“啜饮一口葡萄酒,先留在嘴里,口腔后方有个地方通往鼻腔的嗅觉受体。这叫嗅觉回溯。”
“很有趣。”他顿了顿。“那么,在品尝和嗅闻葡萄酒后,要吐在桶子里,对不对?”
“与其吐掉,我宁可吞下。”
一想到这话语带双关,我的脸红到相信连他在黑暗中都看得出来。幸好他并未就此发表评论,虽然我听见他声音中有着一闪而过的笑意。“谢谢你的指点。”
“不客气。我们该走了,你先请。”
“好。”
但我们都没有移动。
接着,他的双手找到我的髋部,游移向上,手指上的茧钩到我礼服细致的布料。我察觉到他重心的每个改变,骨头和结实肌肉的每一移动。他的呼吸声充满电流。
那双修长、因劳动而粗糙的手一路往上捧住我的脸,他的温柔使我的喉咙收紧。他的嘴找到我的唇,满是火热如丝的甜蜜滋味。尽避这一吻如此轻柔,但他往后退时,透出某种生猛的感觉,我的神经因快感而刺痛,活跃到几乎让我无法承受。我的喉间逸出一声呜咽,让我无比尴尬,但我克制不住。一切都已失控。
我抬起手握住他粗厚的双腕,防止自己瘫软在地。我的膝盖这时已不听使唤。如此剧烈或蔓延这么迅速的体验,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缩小到只剩这个酒窖,缩小到只剩黑暗中的两个人,这个我永远不能拥有的男人令我因欲望而疼痛。他的嘴移到我耳边,湿热的呼吸拂过,我晕眩地靠在他身上。
“听着,蜜糖,”他低语。“这种美妙到我完全不在乎后果的事,在我这一生只发生过一、两次。”他的嘴唇滑过我的前额、鼻子和颤抖的眼帘。“去告诉尼克你不舒服,然后跟我一起离开。现在就去。今晚是六月的满月。我们去找个有柔软草坪的地方共享香槟,然后我再开车载你去盖维斯敦岛的海边看日出。”
我受宠若惊。不曾有男人对我提出这样的邀约,而我也未曾如此毫不理智地心动。“不行,那太疯狂了。”
他的唇捕捉住我,轻轻咬着亲吻。“或许——不去才是疯狂。”
我扭动着推开他,在两人之间尽量拉出一些距离。“我有男友了,”我颤抖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让事情弄成这样。对不起。”
“别道歉。至少,不要为这件事道歉。”他走近,我紧张起来。“你真正该道歉的,”他说下去,“是我这辈子以后都要避开酒窖,以免想起你。”
“为什么?”我难过又羞愧地问道。“吻我有那么可怕吗?”
一个轻柔有如恶魔的声音低语:“不,甜心,是太美好了。”
之后他先行离开,我靠在品酒桌上勉强稳住自己。
我回到外面喧闹的人群,偷偷溜上通往二楼卧室的大楼梯。莉珀正在盖奇小时候睡的房间里等我。我以前闯进这房间几千次,想要得到哥哥的注意,而他似乎也总有时间陪我。我一定是个超级磨人精,在他做功课时吱吱喳喳地跟他聊天,拿坏掉的玩具来要他修理。但回想起来,盖奇以惊人的耐性包容了一切。
我记得我还是嘉玲那年纪或更小的时候,杰克和乔伊把我最爱的娃娃扔出窗外,是盖奇救了她。那时,我跑进杰克那玩具、书本和换下的衣物满地乱丢的卧室,他和乔伊跪在敞开的窗户前。
“你们在做什么?”我一边间着,冒险靠近。两颗深色头发的脑袋同时转过来。
“你出去啦,海芬,”杰克命令。
“爸爸说,你们必须让我跟你们一起玩。”
“等一下再说,出去。”
“你们拿着什么?”我靠得更近,一看到他们手上五花大绑的东西,我的心都揪了起来。“那个……那是布琦吗?”
“借玩一下,”乔伊双手忙着弄绳子和某种尼龙布料。
“不行!”我感到全然无助的心慌,又很气愤娃娃被人拿走。“你没有先问我。把她还给我!还给——”我的声音破碎成尖叫,眼看布琦悬在窗台外,剥下衣服的粉红色身体被绳子、胶带和回形针缠成一团。我的娃娃被征召去跳伞了。“不——要!”
“拜托,”杰克厌恶地说。“她只是一块塑料,紧张什么?”而且更伤人的是,他不怀好意地看我一眼,就把娃娃往下丢。
布琦像石头一样坠落。哪怕这两个男孩是把真正的婴儿从窗口丢出去,我也不会比这更难过了。我哭叫着冲出房间从大楼梯跑下去,一路号哭着奔到屋外,根本没注意到父母、管家和园丁叫我的声音。
布琦落入一丛树中,只看得到皱扁的降落伞卡在树枝顶端,我的娃娃淹没在绿色和白色的枝叶间,不见踪影。我的个子太矮小,手伸进树丛之间还是构不到,只是站在那里哭,德州太阳的热力像厚重的羊毛毯当头照下。
这阵骚乱惊动了盖奇,他过来仔细在枝叶间搜寻,找到了布琦。他挥去树叶的碎屑,把我搂住,直到他的圆领衫吸干我的泪水。
“我最爱你了,”我在他耳边说。
“我也爱你,”盖奇低声响应,我感觉得到他贴着我的头发微笑。“最最爱你。”
此刻我进入盖奇的房间,看到莉珀穿着一身微微闪亮的薄纱坐在床上,鞋子搁在地板,放在床垫上的头纱像一层浓密的泡沫。要比她稍早在教堂时更艳光四射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但现在的她看起来甚至更美,妆有点晕了,却散发着光芒。她有一半的墨西哥血统,肤色如光滑的奶油,一双绿色的大眼睛,她的好身材则会让人想到“性感肉弹”的老式形容词。她也很害羞、谨慎,可以感觉到她一路走来并不顺遂,必须经常和艰苦打交道。
莉珀看见我时做了个好笑的鬼脸。“救星来了。你得帮我脱下这件礼服,上千个小扣子全在背面。”
“没问题。”我上床坐在她身边,她转过去方便我做事。我觉得好尴尬,她的好意并未驱散我说不出口的紧张。
我努力想说点恰到好处的场面话。“我觉得今天是盖奇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你真的让他很快乐。”
“他也让我很快乐,”莉珀说。“不只是快乐。他是最不可思议的男人,最……”她顿了顿,微微耸耸肩,彷佛言语无法表达她的感觉。
“嫁入我们家不是容易的事,我们都很有个性。”
“我爱你们家的人,”她毫不迟疑地说。“每一个都爱。我向来想要个大家庭。妈妈过世后,只留下我和嘉玲相依为命。”
我从未想过我们十几岁时都失去母亲的这个事实。不过,莉珀一定比较害怕,因为她没有一个有钱的爸爸,没有亲戚,也没有安稳的房子和舒适的生活。她还一手带大她的小妹妹,这点我真的很佩服。
“你母亲是生病饼世的吗?”我问。
她摇头。“车祸。”
我去衣柜取下挂在门后的白色套装,拿给莉珀,她正摆动着身体褪下结婚礼服。她的曲线里在白色的蕾丝衬裙里面,看起来非常华美,腹部怀孕的迹象比我预期的更为隆起。
莉珀穿上白色的长裤和同套的休闲外衣,套上米色的低跟鞋。她走近梳妆台,靠向镜子,以面纸将晕开的眼线修干净。“好了,”她说,“应该还过得去。”
“你看起来美极了,”我说。
“我快累瘫了。”
“累得很美。”
她回头露出令人炫目的笑容。“你的口红都掉了,海芬。”她比一比,要我照一下她旁边的镜子。“尼克把你单独拉到角落去了,是不是?”她递给我一支亮光浅色唇蜜。幸好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刚好有人敲门。
莉珀去开门,嘉玲进来,陪着她的是我的凯倩姑姑。
凯倩姑姑是我父亲的姊姊,也是他唯一的手足,她无疑是我父母两边的亲戚中我最喜爱的一位。她向来不像我母亲那么优雅。凯倩在乡下长大,跟任何顺着契洛基印地安小径穿越红河谷、前来西部拓荒的妇女一样强悍。那时候的德州女性必须学会如何照顾自己,因为有需要时男人总是不在。现在的情况并无多大不同,在玫琳凯化妆品打点的外表下,女性仍有着钢铁般的意志。
按理说来,凯倩姑姑是个悲剧人物。她订过三次婚,失去了三个未婚夫,第一个是韩战死的,第二个出车祸,第三个因未曾诊断出的心脏病饼世。每一次,凯倩姑姑都得面对失落、哀痛,然后接受。她说过不会再考虑结婚了,因为她似乎注定不能有丈夫。
但凯倩姑姑仍尽可能从生命找出所有的乐趣。她总是穿珊瑚色和红色之类的鲜艳衣服,也总是抹上颜色相配的口红,手上戴满珠宝。她的头发总是盘成一个蓬松的银白色发髻。我小时候,她时常到各地旅游,几乎总会带礼物回来给我们。
无论凯倩姑姑何时来访、接着暂住一星期左右,妈妈都觉得不太方便。把两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关在同一栋屋子里,等于一条铁轨上有两列火车在跑,就等着相撞吧。妈妈很想限制凯倩姑姑来访的次数,但她不敢。父亲很少对母亲说重话,我听到的其中一次,就是因为她对他爱管闲事的姊姊有所抱怨。
“就算她把整栋屋子翻过来,我也不在乎,”爸爸说。“她救过我的命。”
爸爸还在念小学时,他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弃家离去,告诉大家他的妻子是世上最卑鄙也最疯狂的女人,而他虽然可以忍受疯婆子,却受不了刻薄的妻子。他从一家人所居住的康络城一走了之,从此音讯全无。
大家可能希望爷爷的出走会使奶奶反省,或激发她做人好一点。但奶奶却背道而驰。她一生气就痛揍凯倩和桥祺这两个小孩,而且几乎每件事都能惹她发火。她会拿炊具、园艺器材,任何握得住的东西,把孩子打个半死。
那时候的风气对这一类的事情比较容忍,所以没人出面干涉这种被视为家务事的行为。凯倩知道若不把自己和弟弟弄出那个家,他们两个就死定了。
她靠帮人洗衣缝补攒钱,十六岁生日刚过,就在半夜叫醒桥祺,把他们的衣服装进一个廉价手提箱,带他走到街尾,她男友开车在那里等着。那个男友从康络城开了六十公里到休斯敦让姊弟俩下车,答应很快会再来看他们。他从没来探视过。凯倩觉得不要紧,反正她也不指望他真的会来。她在电话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和桥祺。奶奶没有找到他们,她或许连找都没找。
数年过后,他们觉得奶奶应该老得无法伤人了,凯倩托人打听她的情况。他们发现她生活在可悲的混乱中,屋子里有成堆的垃圾和害虫。于是凯倩和桥祺将她安置在养老院,她在那里开心地欺侮其它老人和职员,住了十年才过世。桥祺不曾去探视她,但凯倩偶尔会去。她会带奶奶外出,到当地的露比连锁餐馆吃饭,可能还去贝尔百货公司买些新的家常便服,再送她回养老院。
“你带她出门时,她对你好不好?”我曾问过凯倩姑姑。
这个问题令她微笑。“不好,蜜糖,她不知道该如何好好待人。不管你为她做什么,她都觉得是理所当然,而且要求更多。”
“奶奶那样对待你们,你为什么还去照顾和探视她?要我就放她自生自灭。”
“嗯……”凯倩抿起嘴沈思。“我想有些事她也无法克制自己。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一文不名了。”
饼去这几年使得凯倩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变得有点健忘,有点容易生气。她走动时,关节常发出声音。她越来越薄的皮肤显得有点半透明,露出底下的蓝色血管,看起来像是没擦干净的图表。妈妈过世后,她搬来跟我们同住,这让爸爸很开心,因为他想要照顾她。
嘉玲来到这屋子,似乎带给凯倩她很需要的动力。没人敢怀疑这两个人对彼此的关爱。
嘉玲穿着粉红和紫色的衣服,浅金色发丝束成高高的马尾,发尾卷成俏丽的大波浪,看起来像是高级时尚杂志中的九岁小模特儿。她手上所捧的,是莉珀准备抛出的新娘捧花的缩小版。“我要抛出这束花,”嘉玲宣布。“我比莉珀更会扔花束。”
凯倩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新娘子,”她说着抱一抱莉珀。“你打算穿什么去度蜜月?”
“就是身上这一套,”莉珀回答。
“你要穿长裤?”
“这是Escada的套装呢,凯倩姑姑,”我说。“非常有型。”
“你需要多戴点珠宝,”凯倩告诉莉珀。“这套衣服太朴素了。”
“我的珠宝不多,”莉珀微笑。
“你有个大得像门钮的钻石戒指,”我说。“可以从那个戒指开始戴起。”我笑看着莉珀羞窘得缩了一下,她觉得订婚戒指太大了。自然,我哥哥杰克给它取的绰号“小巨蛋”使得她的不自在更是加重。
“你需要戴个手炼,”凯倩决定了,拿出一个丝绒小袋子递给她。“戴上这个,莉珀。一些叮铃响的小玩意儿,让大家知道你来了。”
莉珀小心翼翼地打开小袋子,一看到里头的东西,我的心拧了一下:那是凯倩向来不离身的魔法金手炼,缀有她游历各处异国风光所带回的幸运物。
我五岁大时,她曾答应以后要给我。
我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她带了一套有皮革套环和分格袋的小型工其组送我。那一套工具货真价实,包括C型夹钳、尖锥、小锯子、钳子组、水平器、锤子、八个扳手和一套十字螺丝起子。
妈妈看到我系上工具组的腰带,眼睛瞪得老大。她一开口,一个音节都还没说,我就知道她要叫凯倩姑姑把礼物收回去。所以我抓紧一堆工具,跑向正好走进客厅的爸爸。“爸,你看凯倩姑姑给我什么礼物!”
“不错啊,”爸爸先朝凯倩微笑,再转向妈妈。一看到她的表情,他的笑容就僵住了。
“凯倩,”妈妈干脆说道,“下次你买礼物给我女儿之前,请先问过我。我并不打算养出一个建筑工人。”
我停下雀跃的脚步。“我不要把工具组退回去。”
“不可以跟妈妈顶嘴,”爸爸说。
“拜托,”凯倩喊道。“这只是玩具,艾华。海芬喜欢动手做东西,那没什么不好。”
妈妈开口时浑身是剌。“对我女儿好不好的事,由我决定,凯倩。如果你这么了解小孩,应该自己去生一个。”她大步离开房间,带着一片冰冷的寂静扫过爸爸和我身边。
凯倩叹口气,摇头看着爸爸。
“我可以留着工具组吗?”我问。
爸爸火大地看我一眼,随妈妈离去。
我缓缓走向凯倩,双手在身前紧紧交握。她很安静,但我知道一定得这么做。我卸下工具腰带,小心地放回盒子里。“看来你原本该送我茶具组,”我闷闷不乐地说。“你拿回去吧,凯倩姑姑。反正她绝不会让我玩这个的。”
凯倩拍拍她的膝盖,我爬上她的腿,她身上有蜜粉,发胶和巴黎左岸香水的芬芳。她看见我对她的幸运手炼有多么着迷,便解下来给我看个仔细。她每到一个新地方,就给自己买个小幸运符。我发现一个迷你的艾菲尔铁塔、一颗夏威夷菠萝、曼菲斯棉花球、拿着旋转小斗篷的斗牛士、交叉的新汉普郡滑雪板,还有其它许多小东西。
“将来,”凯倩说,“我要把这条手炼送给你,让你把属于你的幸运符添加上去。”
“我会像你一样去很多地方吗,凯倩姑姑?”
“你不见得想去。像我这样的人之所以到处旅行,只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理由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
“我长大以后,”我说,“绝对不要待在同一个地方。”
我心想,凯倩忘了那个承诺。这不是她的错,她最近都很健忘。没关系,我告诉自己。放手吧。但我知晓每个幸运符背后的故事。那感觉有如凯倩从我身上抽走了许多回忆,转送给莉珀。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并定住微笑。
泵姑慎重其事地把手炼系在莉珀的手腕上。嘉玲兴奋地绕着她们两个跳舞,要求要看那些幸运符。我觉得笑容彷佛跟我的脸分家了,像画一样挂在墙上,靠钉子和铁线撑住。
“我想我该把这个整理好,”我轻快地说,拿起面纱披在手臂上。“我是一个不称职的伴娘,莉珀。你该开除我。”
她迅速瞥我一眼。尽避我戴着兴高采烈的面具,她还是瞧见些端倪,表情有点忧虑。
我们一起离开房间,嘉玲和凯倩带头,莉珀轻触我的手臂要我停步。“海芬,”她耳语,手环叮当作响,“这原本是预备留给你的,对不对?”
“噢,不,不是,”我立刻说道。“我没有特别喜欢幸运手炼,太容易勾到东西了。”
我们走路下楼,凯倩和嘉玲等候电梯。
走到最后一阶时,有人轻松地跨一大步靠近。我抬头看见一双蓝得惊人的眼睛。我全身窜过一阵不安的颤栗,他停在楼梯栏杆旁,舒服地靠在上面。我的脸一下子刷白。是他,酒窖里的男人,身着晚礼服的蓝领先生,魁梧、性感,像垃圾场的狗一样自信满满。他冷淡迅速地看了我一眼,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在莉珀身上。
今我震惊的是,莉珀看他的眼神一点也不畏怯或好奇,只是认命地笑着。她停下来,双臂交迭在胸前。“你送匹小马当结婚礼物?”
他宽阔的嘴角染上笑意。“之前去骑马时,嘉玲很喜欢牠。”他的口音比在酒窖时来得明显,尾音像热柏油似地拖长,这腔调多半在小镇或拖车营地才听得到。“我想你早已拥有所需的一切了,所以改送给你妹妹一点小意思。”
“你知道养这匹『小意思』要花多少钱吗?”莉珀不温不火地问。
“如果你反对,我就把牠收回去。”
“你明知那样嘉玲永远不会原谅我们。你让我丈夫很为难,翰迪。”
他的微笑转为淡淡的嘲弄。“你晓得我有多么不愿意听到你这么说。”
康翰迪。(Handy Cates)
我把脸转开,无力地闭上眼睛一秒钟。可恶。真是……可恶。我不只是吻了不是我男友的人,这人还刚好是家族的敌人,我哥哥最凶恶的对手,他故意摧毁了一桩于公于私都对盖奇很重要的生质燃料生意。
以我所知的一丁点消息,康翰迪曾经爱过莉珀,但他离开并害她心碎,现在他是回来捣蛋的。
那种男人向来如此。
发现他完全不是受我吸引,令我感到很难堪,他在酒窖的提议只是刻意要再给崔家一个打击。康翰迪想要羞辱崔家的人,而且毫不手软地利用我来达到目的。
“海芬,”莉珀说,“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康翰迪,这位是我小泵崔海芬。”
“崔小姐,”他轻声说。
我做好准备看向他。他慑人的双眸在阳光亲炙过的肤色衬托下,显得蓝之又蓝。尽避他面无表情,但我注意到他眼角外围浮现笑纹。他伸出一只手,可是我无法接受。我其实很怕再次触摸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或有什么感觉。
我的迟疑令他微微一笑,翰迪跟莉珀说话时,视线仍锁定我。“你的小泵胆子很小,莉珀。”
“如果你是来闹事——”她冷静地开口。
他的目光移向她。“不,夫人。我只是想献上我最深的祝福。”
她的神情软化下来,紧握了一下他的手。“谢谢你。”
另一个声音加入谈话。“嘿,你。”是我哥哥杰克,表情一派轻松,但深黑色的眼眸中无声闪过风雨欲来的警告。“康先生。听说宾客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我得请你离开。”
翰迪打量他。
在接下来的静默中,我的每条肌肉都绷得很紧,暗暗祈祷他们不会在盖奇的婚礼上打起来。我瞥了莉珀一眼,看见她脸色发白。我冷笑地心想,康翰迪跑到她的婚礼来,真是个自私的混蛋。
“没关系,”他带点傲慢地说。“我来此的目的已经完成了。”
“我带你出去,”杰克说。
他们离去后,莉珀和我才敢吁一口气。“希望他在盖奇看到之前离开,”莉珀说。
“相信我,杰克会办得很好。”现在我明白她为何选择我哥哥,而不选那个无赖了。“康翰迪显然是个为求成功不择手段的家伙,”我说。“他也许有办法把奶油卖给母牛呢。”
“翰迪很有野心,”莉珀承认。“但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零打造出来的。要是你知道他必须克服多少困难……”她叹息。“我打赌他一年之内就会迎娶某个刚踏入社交界的河橡园少女,帮助他爬上最顶端。”
“要做到这点,他需要很多钱。我们河橡图的女孩非常昂贵。”
“在他想要的东西里,钱是最容易到手的,”莉珀说。
嘉玲终于步出电梯,向着我们跑过来。“来吧,”她兴奋地说。“大家都到外面,要放烟火了!”
正是我需要的,我心想。更多烟火。
棒天早上,我在房间整理行李,尼克走了进来。我们待在河橡园这几天,分住不同的房间,尼克说这没关系,因为和我父亲待在同一屋檐下时,他也不会碰我。
“他年纪大了,而且体型只有你的一半,”我曾笑着对尼克这么说。“你以为他会怎么样,揍你一顿或什么吗?”
“我害怕的是那些『什么』,”尼克说。
尼克一进房间,我就知道他和我父亲谈过了。从他的表情看来似乎曾饱受压力,而和崔桥祺坦诚谈话之后带着那副表情离开的,大有人在。
“就告诉过你,”我说。“我爸爸不可理喻。不管你过去的表现有多优秀,他都不会接纳你的。”
“过去的表现?”他表情滑稽地看我一眼。
“好啦,你一直都很优秀。”我伸手抱住他,把头靠在他胸前。“他怎么说?”我耳语。
“基本上不脱『一分钱也不给』的主题。”尼克轻轻推开我的头,俯视着我。“我告诉他我会永远把你摆在第一位,我会赚到足够的钱来照顾你。我告诉他我只是想要他的赞同,不希望你和你的家人起冲突。”
“崔家人喜爱冲突,”我说。
尼克榛色的眼神出现笑意,眼中融合着绿色、金色和褐色。他高高的颧骨上有淡淡的红晕,是和我的牛头犬老爸对峙之后的痕迹。眼中的笑意消失,他将我的头发往后拨,单手轻轻扶住我的后脑。他很英俊,表情严肃又关切。“海芬,这是你要的吗?要是伤了你的心,我会受不了。”
我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颤抖。“唯一会害我伤心的,就是你不再爱我。”
“那是不可能的事。你是唯一的,海芬,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人,向来如此。”他低下头,深长缓慢、犹如梦一般地亲吻我。我热切回应,仰头靠向他。
“嘿,”他柔声说。“我们离开这里去结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