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日本去旅行,大多数人的目的地是东京,而且是东京的银座。但是我却不,我的目的地是北海道,我是准备到北海道去滑雪和赏雪的。世界上有三个赏雪的最好地方:中国的长白山,日本的北海道,和欧洲的阿尔卑斯山区。
我在北海道最大的滑雪场附近的一家小旅店中,租了一个套房。我的行踪十分秘密,根本没有人知道我是什么人,这间小旅店,在外面看来,十分残旧,不是“老日本”,是绝不会在这里下榻的,但这里却有著绝对静谧的好处,包你不会碰到张牙舞爪,一面孔到东方来猎奇的西方游客。
店主藤夫人,是上了年纪的一个老妇人,她的出身没有人知道,但是她的谈吐却使人相信她是出生于高尚社会的。对于年轻而单身的住客,她照顾得特别妥善,使你有自己的家便在这高耸的雪山脚下之感。
一连几天,我不断地滑著雪,有时,我甚至故意在积雪上滚下来,放松自己的肌肉,将雪花滚得飞溅,享受著儿时的乐趣。到了第五天,是一个假期。我知道这一天,滑雪的人一定十分多,我便不想出去,但是到了中午,我实在闷不住了,又带了滑雪的工具,坐著吊车到了山上,而我特地拣了一个十分陡峭的山坡,没有经验的人,是不敢在这里滑下去的,所以这里的人并不多。
那是一个大晴天,阳光耀目,人人都带上了巨型的黑眼镜,我在那山坡上滑了下去,才滑到一半之际,突然听得后面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尖叫声。我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红白相间的绒线衫,和戴著同色帽子的女孩子,骤然失却了平衡,身子一侧,跌倒在雪地之中。
这个山坡十分陡峭,那女孩子一跌下来,便立即以极高的速度滚了下来。
这时,另外有几个人也发现了,但是大家却只是惊叫,并没有一个人敢滑向前来。
那是可想而知的事情,因为那女孩子滚下来的势子,本来已是十分急速,如果有人去拉她的话,一定会连那人一起带著滚下去的。而从那样的山坡上滚下去,只摔断一条腿,已算得是上上大吉的事了。
在那刹间,我只呆了一呆,便立即点动雪杖,打横滑了过去。
那女孩子不断地惊叫著,但是她的叫声,却时断时续,声音隐没的时候,是因为她在滚动之际,有时脸向下,口埋在雪中,发不出声来之故。
我打横滑出,恰好迎上了她向下滚来的势子。
而我是早已看到了那里长著一棵小松树,所以才向那里滑出的,我一到,便伸左手抓了那棵小松树,同时,右手伸出了雪杖,大叫道:“抓住它!”
那女孩子恰好在这时候滚了下来,她双手一齐伸出,若是差上一点的话,那我也无能为力了,幸而她刚好能抓住我雪杖上的小轮,下滚的势子立即止住,那棵小松,弯了下来,发出“格格”之声,还好没有断。
我松了一口气,用力一拉,将那女孩子拉了上来。或者是她的肤色本来就洁白无伦,也或则是她受的惊恐过了度,她的面色,白得和地上的雪,和她身上的白羊毛衫一样。这时,有很多人纷纷从四面八方聚过来,有一个中年人,一面过来,一面叫著道:“芳子!芳子!你怎么啦?”
那人到了我们的面前,那女孩子──她的名字当然是叫芳子了──已站了起来,我向那人看去,心中不禁奇怪起来。
来的那个人,在这个地区,甚至整个日本,都可以说有人认识他的。他是日本最具经验,最有名的滑雪教练,我不止一次地在体育杂志上看过他的照片了。而我立即也悟到,我救的那女孩子芳子,一定便是日本报纸上称之为最有前途的女滑雪选手草田芳子了。
草田芳子的滑雪技术,毫无疑问地在我之上,但是她却会从高处滚下来,由我救了她,唉,这当真可以说是怪事了。我正在想,已经听到芳子道:“幸亏这位先生拉住了我一把!”
那教练则粗鲁地道:“快点走,这件事,不能给新闻记者知道,更不能给记者拍到现场的照片。”芳子提起了滑雪板,回过头来,由于她也和其他人一样,戴著黑眼镜,所以我也根本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的脸色,已不像刚才那样苍白了。她问我:“先生,你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
我拉住了她,是绝对没有存著要她感恩图报的心理的,我自然不会将真姓名告诉她的,我想起了我下榻的客店店主的姓,又想起我这是第三次到北海道来,便顺口道:“我叫藤三郎。”
芳子道:“你住在──”可是,她这一句话没有问完,便已经被她的教练拉了开去。
她的教练当然是为了她好,因为一个“最有希望的滑雪女选手”,忽然自山坡上跌了下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件笑话。
我也并不多耽搁,依照原来的计划,顺利地滑到了山脚下。然后,提著滑雪板,向前慢慢地走去,我心中对那件事,仍然觉得很奇怪,认为芳子不应跌下来的。但我只不过奇怪了一下而已,并没有去多想它。不一会,我便回到小客店中。
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我约了邻室的一位日本住客和我下围棋。那位日本住客,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日本外科医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纪了,棋道当然远远在我之上,正当我绞尽脑汁,想力求不要输得太甚的时候,只听得店主藤夫人的声音,传了过来,道:“藤三郎?没有这个人,我倒是姓藤的,芳子小姐,请你到别家人家去问问吧。”
接著,便是芳子的声音。
祗听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都问过了,没有。他年纪很轻,穿一件浅蓝色的滑雪衣,身体很结实,右手上,带著一只很大的紫水晶戒指──”
芳子讲到这里,我便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手。
这时候,我当然不是穿著一件“浅蓝色的滑雪衣”,而是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和服了。但是我的手上,却仍然戴著那只戒指。
而就在我一缩手之际,那位老医生却一伸手,将我的手按住,同时,以十分严厉的目光望著我。我起先还不知道他这样望著我是甚么意思,当然我立即明白了,因为他“哼”地一声道:“小伙子,想欺骗少女么?”
他将我当作是负情汉,而芳子当作是寻找失踪了的情人的可怜人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才笑了两声,便听得芳子又惊又喜的声音道:“是他,就是他!”
藤夫人还在解释,道:“他是一个从中国来的游客,芳子小姐,你不要弄错了。”
然而藤夫人的话还未曾讲完,芳子几乎冲进了我的房间中来,她满面笑容地望著我,向我深深地行了一个礼道:“藤先生,请原谅我。”
那位老医生眨著眼睛,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显然知道自己刚才的判断是错了。
事情已到了这地步,我自然也不得不站起来,告诉她,藤三郎并不是我的真名字,只不过因为不想她报答我而杜撰的。芳子始终保持著微笑,有礼貌地听著我的话。
我一面说,一面仔细打量草田芳子,她本人比画报上、报纸上刊载的她的像片更动人,那是由于对著她本人,就有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那种亲切的感觉,是由于她美丽的脸型、和霭的笑容,而柔顺的态度所组成的,使人感觉到说不出来的舒服。
她穿著一件厚海虎绒的大衣,更显得她身形的娇小,而由于进来得匆忙,她连大衣也未及除下来。
老医生以围棋子在棋盘上“拍拍”地敲著,道:“究竟怎么一回事?”
芳子笑著,将日间发生的事,向他说了一遍,然后,她忽然道:“我想我不适宜于再作滑雪运动了。”
我奇怪道:“在雪坡上摔交,是人人都可能发生的事,何必因之而放弃你最喜爱的运动呢?”芳子脱了大衣,坐了下来,拨旺了火盘,缓缓地道:“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我在积雪之中,眼前会生出幻象来,使我心中吃惊,因而跌了下来的。”
我早就怀疑过草田芳子摔下来的原因,这时听了她的话,心中的一点疑问,又被勾了起来,道:“芳子小姐,你究竟看到了甚么?”
草田芳子道:“我看到了一个男子──”
她才讲到这里,老医生和藤夫人都“哈哈”地大笑起来,连我也不禁失笑,因为芳子的话,的确是太可笑了,看到了一个男子,这怎叫是“幻象”呢?
芳子的脸红了起来,她道:“不要笑我,各位,我看到一个男子,他的手背,在树枝上擦伤了,他就靠著树在抹血……他的血……他的血……”
芳子讲到这里,面色又苍白起来,我连忙问道:“他的血怎样?”
芳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一定是眼花,他的血,竟是蓝色的!”
我笑道:“芳子小姐,那只怕是你的黑眼镜的缘故。”芳子摇头道:“不!不!我就是因为这个原故,所以除下了黑眼镜,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血是蓝色的,他的皮肤很白,白到了……虽以形容的地步,血的确是──”
芳子才讲到这里,我不禁耸然动容,道:“芳子小姐,你说他的皮肤十分白,可像是白中带著青色的那种看了令人十分不舒服的颜色么?”
芳子吃了一惊,道:“你……你也见过这个人,那么,我见到的,不是幻象了?”
我闭上了眼睛,大约两秒钟,才睁了开来。
在那两秒钟之中,我正将一件十分遥远的往事,记忆了一下,然后,我道:“你先说下去。”芳子点点头,她显得有些神经质,道:“我指著他道:先生,你的血──那男子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我只感到一阵目眩,便向下跌去了!”
我喃喃地道:“一阵目眩──”
我的声音很低,又是低著头说的。人家都在注意芳子的叙述,并没有人注意我。而我只讲了四个字,也立即住口不言了。
芳子喘了几口气,道:“我在跌下来的时候,心中十分清醒,我知道自那么陡峭的斜坡上跌下去,是十分危险的,也会大受影响的,然而,我竟来不及采取任何措施,就跌了下来,若不是卫先生──”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停,以十分感激的目光,向我望了一眼。
我连忙道:“那是小事,草田小姐可以不必再放在心上了。”
芳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卫先生,我是不会忘记你的──”她一面说,一面又向我望了一眼,带著几分东方女性特有的羞涩,续道:“而我被卫先生扶住之后,有一件事,便是抬头向上望去──”
我插言道:“草田小姐,当时我们的上面,并没有什么人!”
芳子点头道:“是,这使我恐怖极了,因为那人除非是向下滑来,否则是极难在那样的斜坡上,回到山峰上面去的,但是他却神秘地消失了……”
草田芳子讲到这里,藤夫人好心地握住了她的手,老医生则打了一个呵欠,道:“草田小姐,你可要我介绍一个医生给你么?”
草田芳子急道:“老伯,我并没有看错,我……”
老医生挥了挥手,道:“我知道,每一个眼前出现的幻象的人,都以为自己所看到的是实体,但当幻觉突然消失之际,他又以为自己所看到的东西,突然消失在空气之中了!”
芳子怔怔地听老医生讲著,等老医生讲完,她双手掩著脸,哭了起来,道:“那我不能参加世界性的滑雪此赛了。”
藤夫人同情地望著草田芳子,老医生伸了伸懒腰,向每一个人道了告辞,回到他自己的房中去了,我穿上了一件厚大衣,道:“草田小姐,你住在甚么地方?我送你回去,还有些话要和你说。”
草田芳子已经渐渐地收住了哭声,也站了起来。藤夫人送我们到门口,外面,正在下著大雪,非常寂静,我和草田芳子并肩走著,我不停地望著后面,我的行为也为草田芳子觉察到了。
草田芳子忍不住问我:“卫先生,可是有人跟踪我们么?”
我这时的心情,十分难以形容,虽然,我们的身后没有人,但是我心中却老是这样的感觉。
我抑制著心头莫名其妙的恐布,道:“草田小姐,你是一个人在这里么?”
草田芳子道:“本来是和我表妹在一起的,但是表妹的未婚夫在东京被车子撞伤了,她赶了回去,我和我的教练住在一个酒店。”
我想了一想,道:“今天晚上,你如果请你的教练陪你在房中谈天,渡过一夜,这方便么?”
芳子的脸红了起来,立即道:“哦!不!他……很早就对我有野心了,如果这样的话……”她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
我又道:“那么,在这里,你可能找到有人陪你过夜么?”
芳子的眼睛睁得老大,道:“为甚么?卫先生,我今晚会有危险么?我可以请求警方的保护的。”
我道:“那并不是甚么危险,草田小姐,你千万不要为了今天的事而难过,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你今天看到的那个人,是真的,而不是你的幻觉,你的滑雪生命,并未曾受到任何损害!”
芳子惊讶地望著我,道:“你如何那样肯定?”
我又闭上了眼睛几秒钟,再一次,将那件十分遥远的事,想了一想。
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撒了一个谎,道:“在我刚才扶住你的一刹那,我也看到了那个人,他正迅速地向下滑去!”
我是不得已才讲了这样一个谎话的。而事实上,我当时一扶住了草田芳子,便曾立即向上看去,看是甚么突然发生的意外,令得她滚下来的,而我看得十分清楚,在我们的上面,并没有人。
芳子睁大了眼睛望著我,她的眼睛中,闪耀著信任的光芒,令得我心中感到惭愧,略略地转过头去,道:“你今天晚上不能找到人和你作伴么?”
草田芳子又一次奇怪地问道:“为甚么我一定要人作伴?”我感到十分为难,想了一想,道:“我怕你在经过了白天的事后,精神不十分稳定……”
芳子不等我请完,道:“你放心,现在,我的心境已完全平复下来了。”
我们又默默地并肩走了一会,已将来到芳子下榻的旅馆门口了。向前望去,旅馆门前的灯光,已经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了。
我停了下来,道:“草田小姐,我有几句听来似乎毫无意思的话,但是我却要你照著我的话去做,不知你是不是肯答应我?”
芳子回过头来,以十分奇怪的目光望著我。
我的身材比她高,她必须仰著头看我,雪花因而纷纷地落在她的脸上,立即溶化,使她美丽的脸庞上,增加了不少水珠。
我道:“你今晚如果必须独睡的话,最好在愉快的气氛中入睡,你可以向旅馆借一些旋律轻松的唱片,甚么事也不要想,更不要去想不如意的事。”
我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看芳子有甚么反应。
草田芳子甜蜜地笑了一笑,道:“卫先生,你将我当作小孩子了。”
我也只好跟著她笑了笑,但我的笑容,一定十分勉强。因为,如果我的记忆力不错的话,草田芳子正处在极端危险的境地之中,我对她说的一切,绝不是甚么儿戏之言,而是性命交关的大事。但是我却又没有法子明白地将其中的情形讲出来,我更不能提起两个十分重要的字眼,因为要防止可能发生的惨事,唯一的可能,便是要草田芳子保持镇定和愉快。这两个字眼她一想起来,那就十分糟糕了!
当时,我在苦笑了一下之后,道:“我要讲的,就是这些了,你可做得到么?”
草田芳子笑道:“好,我做得到!”
她的神情显然十分愉快,向我挥了挥手,向前跳跃著跑了开去。她跑出了十来步,还回过头来向我叫道:“明日再见!”
我也挥著手道:“明日再见!”
我直到看不到她的背影了,才转过身来。独自一个人,回到藤夫人的旅店中去。这一条路,十分静僻,雪越下越大,我眼前的现象,也显得十分模糊,而我心头上那阵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更逐渐上升,变成了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