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勒特回监狱一星期后,弗兰克·毕肖普实现了安迪·安德森的诺言,不顾监狱长的再三反对,给怀亚特·吉勒特送去一台破旧的二手东芝便携式电脑。
电脑启动后,首先映人他眼帘的是一张数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才几天大的婴儿,胖乎乎的,肤色黝黑。下面有一行字:“琳达·桑切兹及其刚出生的孙女玛利亚·安迪·哈门向你问候。”吉勒特在心里记住要给她寄一封贺信。至于给新生儿的礼物只有等以后了,联邦监狱里可没有礼品商店。
不用说,这台电脑没带调制解调器。虽说吉勒特只要把随身听(那是他用杏子果酱跟人换来的)改装成“猫”就能上网,但他没这么做。这是他和毕肖普谈好的条件之一,此外,现在他希望的只是刑期的最后一年能順利过去,回到正常生活中。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此与网络隔离。肖恩现在寄放在斯坦福大学里,他获准用那里图书馆里慢吞吞的IBM个人电脑上网,协助校内计算机系的专家和托尼·莫特对它分析。(弗兰克·毕肖普断然拒绝了莫特转到凶杀组的请求,并予以安抚条件,推荐他担任计算机犯罪调查组负责人,对此萨克拉门托已经同意。)
在肖恩身上的发现令吉勒特大吃一惊。为了让自己能通过“隐秘门”进人各种电脑,菲特给这件杰作安装了自己设计的操作系统。它十分独特,融合了现有各种操作系统的特点:如Windows(视窗操作系统),MS Dos(微软磁盘操作系统),Apple苹果操作系统),Unix局域性操作系统,Linux公众免费操作系统,VMS视频通信操作系统以及众多不起眼的科技应用操作系统。这个以变化多端的希腊神话中海神普罗透斯名字命名的Protean 1. 1操作系统,使吉勒特想起用来解释宇宙中所有物质和能量的令人困惑的统一场论。
惟有菲特,他与爱因斯坦及其后人截然不同,显然是成功地达到了探索目标。
只有一样东西肖恩没有吐出来,那就是“隐秘门”的源代码以及它可能藏匿的地点。自称帕特丽夏·诺兰的那个女人似乎已经成功隔离并窃取了该源代码,同时销毁了所有备份。
她也从此下落不明。
听到这个消息,吉勒特对毕肖普说,过去,人们很容易就能销声匿迹,是因为没有计算机追踪。如今,人们还是很容易销声匿迹,却是因为计算机能够把以往所有身份记录销毁殆尽,伪造出全新档案。
毕肖普说,他们为史蒂芬·米勒举行了隆重的警察葬礼。琳达·桑切兹和托尼·莫特显然还在为自己曾错怪了米勒而懊恼。他们一直以为米勒是叛徒,而事实上他不过是旧日计算机时代可悲的执着者,硅谷里不断徒劳地寻求“下一个重大成果”的过时人物。但怀亚特·吉勒特却想告诉那两个警察,他们不必感到内疚;蓝色虚拟空间可以容下欺骗,却容不下无能。
另外,吉勒特还被准许上网完成另一项任务。调查对戴维·钱伯斯的指控。这位国防部犯罪调查科的负责人如今正被停职接受调查。弗兰克·毕肖普、伯恩斯坦队长以及联邦最高检查官得出一致结论,他的个人电脑和办公电脑均被菲特侵入,为的是撤掉他的职位,任命凯尼恩或他的走狗取而代之,达到把吉勒特赶出案件侦破小组的目的。
吉勒特只用了十五分钟时间便找到并下载了有关证据。一点不错,菲特非法闯人了钱伯斯的文档,伪造了那些所谓的非法交易和国外账户。于是撤消指控,钱伯斯官复原职。
没有对怀亚特·吉勒特侵人标准12软件或对弗兰克·毕肖普帮助吉勒特从计算机犯罪调查组逃跑提出指控。联邦最高检查官决定撤消调查——并非因为他相信菲特编写破译软件破坏了标准12的说法,而是因为一个国防部审计委员会正展开调查,三千五百万美元何以会花在一个从本质上说毫无安全可言的加密软件上。
另外,警方还请吉勒特协助追踪一个非常危险的电脑病毒,它用的是莎剧《哈姆雷特》中饶舌自负的老廷臣的名字,叫波洛尼厄斯,是最近几周才出现的病毒。这个可怕的魔鬼会使用户电脑自动上网,把用户所有过去和现在的电子邮件统统传输给通讯簿上的每一个人。邮件的胡乱传送不仅造成遍及全球的网上交通阻塞,还导致许多人陷入难堪境地。婚外恋、性病和商业上的暗箱操作纷纷被公之于众,不少当事人企图自殺。
尤其让人恐惧的是电脑被病毒感染的途径。罪犯知道防火墙和病毒防护会阻挡大部分病毒,竟攻击控制了商业软件生产厂家计算机网络,指示生产磁盘的机器在磁盘中嵌人病毒,而这些磁盘将作为软件包内容之一,由零售商店和邮购公司出售给用户。
联邦调查局开始调查此案,他们惟一能肯定的是该病毒大约在两周前首次从新加坡一所大学出现。再没有其他线索——直到有一天,一名参与调查的特工忽然高喊了一声:“波洛尼厄斯——这不是《哈姆雷特》中人物角色的名字吗?”
吉勒特找到一本莎士比亚戏剧,从中得知,没错,“对自己忠实……”这句话确实是波洛尼厄斯说的。他赶忙让他们查查病毒首次发作是在哪一天,什么时间。结果出来了,是在帕特丽夏·诺兰干掉菲特的那天下午。当她的同事访问菲特给她的第一个文档传输服务站的同时,便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向全世界释放了波洛尼厄斯病毒——菲特的告别礼物。
这个病毒软件设计得非常高明,难以删除。软件厂商必须重新编写磁盘生产软件系统,用户则必须清除硬盘中的全部内容,重新安装不带病毒的程序。
记住这句台词,山谷人。这是高手的忠告。“对自己忠实”……
4月下旬的一个星期二,吉勒特正坐在囚室里,对着手提电脑分析肖恩的操作系统。这时一名看守走到门前。
“吉勒特,有人探视。”
他心想,一定是毕肖普。他还在侦破马林凶杀案,很多时间都呆在纳帕北部,据报那里是疑凶的藏匿之地。(这些疑凶从来就不曾到过圣塔克莱拉县。看来,之前的多数进展情况通报又是菲特本人伪造发送给新闻机构和警方的,为的是转移其视线。)不过只要回到圣何塞,毕肖普还是偶尔会到监狱来看望吉勒特。上次来他还带了些蛋塔和杏子果酱,果酱是詹妮用在他们自家果园里摘的杏子亲手做的。(这种果酱虽然他自己并不爱吃,在狱中却是坚挺的流通货币——事实上,那部可以改造成“猫”的随身听就是用果酱换来的。当然,他完全可能不会去改造它)。
但是,探视者并非弗兰克·毕肖普。
他坐在小隔间里,望着艾莱娜·帕潘杜勒斯走进探视室。她穿着一件海军蓝的裙子,硬直的黑发拢到脑后。她的头发是那样浓密,金黄色的条形发夹似乎随时都要迸开。他注意到她剪得短短的指甲锉得十分光滑平整,上面涂着淡紫色的指甲油,心里突然泛起一个过去从未有过的念头:钢琴教师艾丽也是在用她的手在这个世界上谋生——就像他一样,不同的只是她的手指修长秀美,没有一点老茧。
她坐下来,急切地把椅子往前移了移。
“你还在这里,”他微微低下头,对着普列克斯透明塑料玻璃上的通话网眼说,“一直没听到你的消息,以为两周前你就走了。”
她没有应他,而是望着隔板,说:“他们加了这个。”
上一次她来看他是在几年以前。当时没有隔板,而是坐在桌子的两端,由一名看守在一旁监视。如今这种新设置去掉了看守,隐私得到保证却失去了亲近的机会。他心里不断回想着过去每当她来探视的时候,他总喜欢用手指尖触拂她,或者用鞋碰碰她的脚边,那些接触往往会让他产生近似于做爱一般刺激的颤抖。他巴望着能靠近她一点。
吉勒特突然发现自己身子刚向前倾,两手就不由自主地在空中飞快敲击。他连忙止住,把手放进口袋。
他问:“那个调制解调器你找人谈过了吗?”
艾莱娜点点头:“我找了一名律师。她不知道那东西能不能卖掉。如果能,我是想这么做,我拿回为你付的律师费和卖掉那幢房子属于我的一半钱。剩下的全归你。”
“不,我想让你……”
她打断他说:“我推迟了去纽约的计划。”
他一言不发,揣摩着此话。最后他问:“多久?”
“还不肯定。”
“埃德怎么办?”
她望望身后。“他在外面。”
吉勒特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多么体贴呵,居然亲自开车送她来探望前夫,黑客痛苦地心想,妒火中烧。“那你为什么要来?”他问。
“我在想你,想你那天对我说的话。警察没来的时候。”
他点点头等她继续往下说。
“你愿意为我放弃计算机吗?”她问。
吉勒特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平静地回答:“不,这我永远做不到。计算机是我生活中不能不做的事情。”
他想她一定要站起来走掉了。他的一部分——也许是大部分——将随之消亡。但他发过誓,只要再有机会和她说话,决不说假话。
他加了一句:“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计算机决不会像过去那样阻隔在我俩中间。再不会了。”
艾莱娜缓慢地点着头。“我不知道,怀亚特。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相信你。我父亲每晚都要喝一瓶希腊茴香烈酒。他不断地发誓要戒酒。他确实戒了——一年大约六次。”
“不妨带着侥幸心理试试。”他说。
“这话听起来可不太对头。”
“可它是大实话。”
“再给我一些保证,怀亚特。我需要你多给我一些保证,否则我想都不会去想。”
吉勒特没有回答。他实在无法提供多少有说服力的证据,说明他能改变。就因为他狂热地爱上了一个与她居住和熟悉的环境格格不人的世界,如今他身陷囹圄,又差一点害这个女人和她的全家送了命。
片刻后,他说:“我没有什么别的可说,只想说我 爱你,想和你在一起,和你生儿育女。”
“反正我要在这里呆一些时候,”她一字一句地 说,“看情况再说吧。”
“可埃德怎么办?他会怎么说?”
“你干吗不问问他?”
“我?”吉勒特吃惊地反问。
艾莱娜站起身,走到门口。
他到底该说什么?吉勒特痛苦地思忖。他即将面对那个偷走他妻子芳心的男人。
她打开门,挥挥手。
一会儿后,艾莱娜忠心耿耿的母亲板着脸走进屋子,手里牵着一个一岁半左右的男孩。
主耶稣,上帝……吉勒特大惊失色。艾莱娜和埃德居然已经有了孩子了!
只见他前妻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把小家伙拉到膝盖上。“他就是埃德。”
吉勒特的声音如同耳语:“他?”
“对。”
“可是……”
“你以为埃德是我的男友。可他是我儿子…… 确切一点,应该说是我们的儿子。我给他起了你的名字。你的中间名。爱德华可不是黑客的名字。”
“我们的?”他耳语道。
她点点头。
吉勒特回忆起服刑之前两人在一起度过的最后几个夜晚,他躺在她身旁,紧紧抱着她……
他闭上眼睛。上帝,上帝,上帝……他想起他从调查组出逃的那个晚上在桑尼维尔城艾莱娜家外面。
警方布控的情景——他以为警方看见的是他姐姐的孩子。现在看来,其中一个一定是这个孩子。
我看了你的邮件。你说起埃德时,听起来他并不像是个理想的当丈夫的料……
他轻笑一声。“你一直没有告诉我。”
“当时我对你满肚子是火,不想让你知道,任何时候都不。”
“可你现在不这么想了?”
“我不敢肯定。”
他凝视着小男孩浓密、辱曲的黑发。像妈妈。
漂亮的黑眼睛和圆脸蛋也像她。“把他举高一点,好吗?”
她扶着儿子站在她腿上,小家伙机灵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吉勒特。接着他注意到透明塑料玻璃,于是扑向前去,用胖乎乎的婴儿小手去拍打它,同时咯咯笑着,一副着迷的样子,使劲想弄明白为什么对面的东西能看见却摸不着。
他充满好奇,吉勒特想,这一点像我。
接着一个看守走进来,宣布探视时间已到。艾莱娜把孩子放到地上,站起身。她母亲牵起孩子的手,埃德和外婆一道走出房间。
艾莱娜和吉勒特隔着塑料玻璃板四目相望。
“看情况再说,”她先开口,“怎么样?”
“我别无他求。”
她点点头。
随后两人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艾莱娜走出探视室,怀亚特则由看守押着,沿着昏暗的走廊转向囚室,那里,计算机正在等候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