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毕肖普说。
车子在一座牧场式平房住宅前停下,房子不大,但院子占地却大约有半公顷,在硅谷的这个地段算是很大一块地了。院子里种满绿色植物。
吉勒特问这座城叫什么名字,毕肖普告诉他是山景城。然后补充道:“当然,这里什么山也看不见。惟一的景色是隔壁邻居家从街那头驶来的道奇车。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看到海军航空站莫非特基地的飞机棚。”他指向101号公路的北面,此时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汇聚成一片车灯的海洋。
他们走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路面很差,到处开裂拱起。毕肖普说:“小心脚下。我一直想动员大家来修一修。都是因为圣安德列亚斯断层①的缘故。往那个方向大约有三英里路都是这样。来,在这里擦擦鞋。”
他打开门,领黑客进去。
弗兰克·毕肖普的妻子名叫詹妮,三十八九岁的模样,个子娇小。扁平的脸蛋称不上漂亮,但因充满生气而显得楚楚动人。如果说毕肖普那副样子——用定型水梳理得一丝不乱的整齐头发,留着大鬓角,身穿白色短袖衬衫——好比置身于50年代的时光旅人,那他的妻子则完全称得上是一位紧跟时尚的现代家庭妇女。一头长发编成法国式样的辫子,牛仔裤,名牌工作衫。整个人整洁清爽,动作敏捷。只是吉勒特觉得她过分苍白了点,可能是因为出了监狱,周围接触的又全是被加利福尼亚的阳光晒得肤色黝黑的人的缘故吧。
对丈夫带了一个重罪犯回家过夜,她没有表现出丝毫不知所措——甚至连一点惊讶都没有。吉勒特想可能毕肖普事先打过电话回家告诉她了。
“你们吃过饭了吗?”她问。
“没有。”毕肖普回答。
吉勒特举起手中的纸袋,里面装着他刚才在路上买的食物。“我吃这个就行了。”
詹妮毫不顾忌地从他手里抓过纸袋,往里瞧了瞧,大笑。“吃蛋塔当饭怎么行。你需要吃正儿八经的饭菜。”
“不要,真的……”吉勒特脸上挂着微笑,心里却很是不舍,眼巴巴地看着美味糕点消失在厨房里。
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毕肖普解开鞋带,脱了鞋,换上无后跟软皮拖鞋。吉勒特也把鞋脱了,穿着袜子,走进客厅,打量起四周。
这个客厅让他想起了自己童年时候的家。铺满整个地板的白色地毯已经需要更换。家具是从彭尼百货公司或西尔斯百货公司等拆扣商店买来的。一台昂贵的电视机和一台廉价音响。缺了角的餐桌今晚被兼做书桌;似乎今天是付账单的日子。十几个信封已经小心装妥,准备邮寄。信封上分别写着:太平洋贝尔电话公司,马克斯百货公司,万事达信用卡,维萨信用卡。
壁炉台上摆着许多框在相框里的照片,吉勒特望着其中一些。总共有四五十个相框。另外,墙上、桌上和书架上还有很多。从他们夫妻的结婚照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弗兰克·毕肖普和现在非常相像,也是留着鬓角,头发也是用定型水梳理得一丝不乱(所不同的只是燕尾服里面的白色衬衫被一条宽腰带绑得规规矩矩)。
毕肖普见吉勒特在看他们的照片,说:“詹妮把我们家叫做‘相框世界’。我们家的照片比这个街区任何两家人的加起来都多。”他指指后面的房间。“卧室和浴室里还有好多。你看的这张——他们是我的父母。”
“他也是警察吗?等等,你在意被人叫做警察吗?”
“那你在意被人叫做黑客吗?”
吉勒特耸耸肩膀。“不。很恰当呵。”
“‘警察’也一样。不过我爸爸不是。他是奥克兰一家印刷公司的老板。毕肖普父子印刷公司。这里的‘子’并不准确,现在其实是由我姐姐中的两个在经营,加上大多数兄弟。”
“姐姐中的两个?”吉勒特扬起眉毛。“大多数?”
毕肖普哈哈大笑。“我在九个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八。总共是五个男孩,四个女孩。”
“真是个大家庭。”
“我有二十九个侄女和侄子。”探长自豪地说。
吉勒特看到一张照片上,一位身材瘦长的男人穿着和毕肖普一样宽大的衬衫,站立在一座平房建筑前,楼的正面有一块牌子:毕肖普父子印刷排版公司。
“是你不想从事那个行业吗?”
“我喜欢家族式企业。”他拿起照片,自己也端详起来。“我认为家庭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可是,实话告诉你,我在印刷业肯定干不好。太枯燥了,知道吗?而当警察……怎么说呢?就好像这个工作无穷无尽,每一天总会有新事物出现。每当你觉得自己琢磨出了犯罪心理,霍地,一个全新视角就会展现在面前,让你豁然开朗。”
周围有什么动静。他们转过身来。
一个年约八岁的小男孩从过道偷偷往客厅里瞧。
“过来,小家伙。”
一个穿着印满小恐龙图案睡衣的小男孩走进客厅,抬头看着吉勒特。
“儿子,向吉勒特先生问好。这是布兰顿。”
“你好。”
“你好,布兰顿。”吉勒特招呼道,“这么晚还不睡啊。”
“我要跟爸爸说晚安。只要他不是太晚回家,妈妈允许我迟点睡。”
“吉勒特先生专门为计算机编写软件。”
“你是写脚本的?”男孩兴奋地问。
“对。”吉勒特笑着回答,脚本是程序编写员常用的简略表达方式,它居然如此轻快自如地从孩子的口中迸出,他感到很有趣。
男孩说:“我们在学校的计算机实验室编写程序。上星期我们编的东西可以让一只球在屏幕上跳跃。”
“听起来很好玩。”吉勒特说,注意到孩子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露出热切的神情。他的五官基本上像母亲。
“才不呢,”布兰顿回答,“没意思透了。我们只能用QBasic语言。我打算学O-O-P。”
这三个字母指的是Object-oriented programming(物件导向程序)——这是近来的时尚,用C++语言编写。
男孩耸耸肩。“然后学Java语言和HTML超文本标记语言。不过,这是谁都该知道的。”
“这么说,长大后你想从事电脑了?”
“不,我想打垒球前锋。我想学O-O-P只是因为它集中了目前所有的新奇玩意儿。”
眼前这个小学生已经厌烦了Basic语言,而着眼于尖端程序。
“干吗不把你的电脑给吉勒特先生看看?”
“你玩《古墓丽影》游戏吗?”男孩问,“或者《蚯蚓吉姆》?”
“我很少玩游戏。”
“我教你。跟我来。”
吉勒特跟着小男孩走进一间屋,里面凌乱不堪,到处是书、玩具、运动器材和衣服。床头柜上是一堆《哈里·波特》系列书籍,旁边是一部任天堂掌上电子游戏机,两盘《超级男孩》CD片和十几个电脑磁盘。简直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缩影,吉勒特心想。
房间中央是一台IBM兼容机和几十本软件说明书。布兰顿坐下来,以闪电般的速度飞快敲击了几下,启动了计算机,上载了一个游戏软件。吉勒特回想起自己在男孩这个年龄时,当时最先进的个人计算机就是Trash-80袖珍型电脑,那是在“无线电室”电子产品连锁店里爸爸让他自己挑选的礼物。那台微型电脑曾让他兴奋不已,可要是跟眼前这台邮购来的计算机相比,简直就是人门玩具。当时——不过就是几年以前——世界上只有极少数人拥有像布兰顿·毕肖普手中这台一样大威力的电脑。此刻,他正指引一位身穿紧身上衣的美女走出山洞,美女手中抓着一杆枪。
“想玩吗?”
可是,这个游戏却令他想起可怕的《进人》游戏,以及那张被菲特杀害的女子的数码照片(她名叫列拉,和布兰顿这个游戏中的女主人公名字相同)。此刻,他不想和暴力有任何关系,即便是平面的也不行。
“以后吧。”
他望着男孩着迷的眼神在屏幕上移动跳跃。几分钟后,毕肖普探进头来。.“儿子,该关灯了。”
“爸爸,你看我已经到了什么级别了!再过五分钟。”
“不行。现在是睡觉时间。”
“呀,爸爸……”
毕肖普检查孩子是否已经刷了牙,作业是否已收进书包,随后亲了亲他,跟他说晚安,又替他关掉计算机电源和顶灯,只留下一盏星球大战中宇宙飞船式样的照明烛光灯。 他对吉勒特说:“来,参观一下我的边缘未开发地。”
“什么?”
“跟我来。”
毕肖普领着吉勒特穿过厨房——詹妮正在里面做三明治,然后出了后门。
黑客在后门廊突然止步,眼前的景象让他惊讶不已,随后哈哈大笑。
“是的,我是位农夫。”毕肖普说。
一排排的果树——总共有五十棵左右——种满了整个后院。
“我们十八年前搬到这里——当时硅谷刚刚开始兴旺。我借钱买了两块地。这块地上原来就是种作物的。这些是杏子和樱桃树。”
“你拿它们做什么,卖钱吗?”
“大部分送人。圣诞节时,只要是认识毕肖普家的人都会得到果酱或果干。和我们家关系特别密切的人还会收到用白兰地酒浸泡的樱桃。”
吉勒特仔细观察喷洒器和烟熏炉。“你还种得挺认真。”黑客评价说。
“干活可以让我保持心灵健全。每天一回家,我就和詹妮一起到这里侍候果树,让自己从白天面对的龌龊罪恶中解脱出来。”
他们在果树中穿行。后院到处架设着塑料管道,它们是毕肖普的灌溉系统。吉勒特指指那些管道:“知道吗,你可以制作一台靠水来发动的电脑。”
“你会吗?哦,你是说瀑布可以带动涡轮机发电。”
“不是,我不是说电流穿过电线,而是说你可以利用管子里的水,用阀门开关控制水流。知道吗,计算机所做的就是这个。把电流开启关闭。”
“是这样吗?”毕肖普问,他似乎对此相当感兴趣。
“计算机处理程序就好比电闸,让电流穿过或关闭电流。电脑上所有的图片、音乐、电影、文字处理器、表格、浏览器、搜索引擎、因特网、数学计算,以及病毒……所有计算机能做的都可以这么说,完全没有什么神奇。不过就是开启关闭各种小电闸罢了。”
探长点点头,心领神会地朝吉勒特看了一眼。“只是你自己并不这么看,对吧?”
“此话是什么意思?”
“在你看来,计算机绝对神奇。”
吉勒特停顿了一下,笑起来。“对,确实如此。”
他们望着亮闪闪的树枝,在门廊上又站了一会儿,直到詹妮喊他们吃饭才回到厨房。
詹妮说:“我要去睡了。明天一天会很忙。很高兴见到你,怀亚特。”她和他紧紧握手。
“谢谢你让我在此留宿。非常感谢。”
她又朝丈夫说:“明天11点我约了医生。”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行。鲍伯可以代我负责几个小时。”
“不,你已经够忙了。我能行。要是威里斯顿医生查出什么可笑的毛病,我会从医院打电话给你。不过这种事不会发生。”
“我会带着手机。”
她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神色认真地说:“哦,有件事明天你非做不可。”
“什么事,亲爱的?”毕肖普问,声音里透着关切。
“那台吸尘器。”她指着屋角胡佛牌真空吸尘器。前盖已经拆开,一根满是灰尘的软管歪在一边。还有一些部件放在旁边的报纸上。“得送去店里修修。”
“我会修,”毕肖普说,“只是马达进了灰尘或别的什么小毛病。”
她责怪道:“在你手上已经一个月了。现在该拿给行家修了。”
毕肖普转向吉勒特。“你了解真空吸尘器吗?”
“不了解,对不起。”
探长看看自己的妻子。“明天或者后天我就拿去。”
一个会意的微笑。“修理店地址写在那张黄色自粘便条上。看到了吗?”
他吻了她。“晚安,亲爱的。”詹妮消失在过道那头。
毕肖普站起身,走到冰箱前。“我想我招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给囚犯喝杯啤酒应该算不上什么。”
吉勒特摇摇头。“谢谢,但我不喝酒。”
“不喝酒?”
“这是黑客的一个特点:我们从不喝任何会让自己昏昏欲睡的东西。有空到黑客新闻讨论组看看——比如alt. hack。里面的帖子有一半是有关如何令太平洋贝尔电话公司交换台瘫痪或如何人侵白宫计算机系统的话题,而另一半则是讨论最新推出的软饮料中的咖啡因含量。”
毕肖普给自己倒了一杯百威啤酒。他看了一眼吉勒特手臂,那上面海鸥和棕桐树的文身赫然在目。“要我说,这真难看。尤其是那只鸟。干吗要刺那种东西?”
“当时我正在大学念书——在伯克利分校。那天我在计算机上编程,连续干了三十六个小时,然后就去了这个聚会。”
“什么?是受别人鼓动而刺上的吗?”
“不是,我睡着了,醒来后就有了这个。不知是谁干的。”
“它让你看上去像一个前海军陆战队士兵。”
黑客望望四周——确定詹妮已经离开,随后疾步走到柜台式长桌前,她把蛋塔搁在那里。他打开袋子,一口气吃了四个,也给毕肖普递了一个。
“我不吃,谢谢。”
“烤牛肉我还能照吃不误,”吉勒特说,朝詹妮做的三明治点点头,“只是因为我在监狱里太想吃蛋塔了。它是最好的黑客食物——糖分丰富,可以整箱整箱地买,不容易变质。”他狼吞虎咽一下又吃了两个。“搞不好它还含有维生素。难说。编程时我通常就吃这些蛋塔或皮萨饼,喝山露饮料或咖啡因含量是普通可乐两倍的提神可乐。”接着吉勒特压低声音问:“你太太没事吧?她说要去看医生?”
他看到探长举起酒杯的手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抿了一小口。“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一些例行检查。”接着,他似乎想转移这个话题,说:“我去看看布兰顿。”
他去了几分钟,回来时只见吉勒特举起装蛋塔的空袋子说:“一个也没给你留。”
“不用。”毕肖普笑着说,重又坐下来。
“儿子怎么样?”
“睡着了。你和太太过去有孩子吗?”
“没有。开始我们不想要……呢,应该说是我不想要。等我想要时,已经被捕。然后我们就离婚了。”
“这么说你想要小孩?”
“哦,是的。”他耸耸肩膀。把桌上的蛋糕屑扫到手里,放到一张纸餐巾里。“我哥哥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们一起相处时很快乐。”
“你哥哥?”毕肖普问。
“他叫里克。”吉勒特说,“住在蒙大拿。信不信由你,他是个公园管理员。他和卡罗——他的妻子——也有一座这么大的房子。样子类似原木小屋,只是很大罢了。”他指指毕肖普的后院。“你肯定很喜欢他们的菜地。我嫂子对园艺非常内行。”
毕肖普垂下眼睛,望着桌面。“我看了你的卷宗。”
“我的卷宗?”吉勒特问。
“你在少年时期的犯罪卷宗。你忘了销毁掉。”
黑客慢慢卷起餐巾,又把它摊开。“我以为那是绝密文件。”
“对一般人是这样,但警察例外。”
“为什么要这么做?”吉勒特冷冷地问。
“因为你从计算机犯罪调查组逃跑。发现后我就要了一份,想从中得到一些线索帮助找到你的下落。”毕肖普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里面包括社会福利工作者的报告。关于你的家庭生活。或者不如说缺乏家庭生活……告诉我——为什么你对谁都撒谎?”
吉勒特很长时间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撒谎?他扪心自问。
因为你有能力这么做。
你之所以撒谎是由于在蓝色虚拟空间,人们尽可以任意编造,谁也不知道你说的只是一派胡言。你可以随便进人一间聊天室,对所有人说,你住在桑尼维尔城,或门罗帕克市,或胡桃溪市一座漂亮的大房子里。父亲是一名律师或医生或飞行员,母亲是一名设计师或花店老板。哥哥里克是全州运动会的田径明星。你还可以没完没了地编造下去,说自己小时候如何与父亲一道用零件组装成一台Altair机①。每天爸爸下班一回来就开始干,整整干了六个晚上。就是这台电脑让你迷上计算机的。
他是多么了不起的人……
你尽可以告诉所有人,尽管母亲死于一场突发心脏病,令家人心碎,但你仍与爸爸保持亲密关系。身为石油工程师的爸爸尽管成天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每逢假日,总要回家来看望你们兄弟俩。他在城里时,每逢星期天你都会去爸爸家,与他及他的新婚妻子共进晚餐。新妈妈人很好,爸爸有时会陪你到他的计算机房,一起排除软件故障,或者玩MUD游戏。
猜猜结果会怎样?
所有人都会信以为真。在蓝色虚拟空间,人们只相信用不带任何感情的手指敲打的字节。
没有人知道这全是谎言。
没有人知道你是一个离了婚的单身母亲的独子,一星期中有三四个晚上她得加班到很迟,剩下的几个晚上则外出与“朋友”幽会——全是男性。而且她也并非死于心脏病,而是肝病和精神忧郁,这两种疾病几乎在同时夺去了她的性命。当时你十八岁。
没有人知道你爸爸是一个不知从事什么行当的人,他只做成了似乎是他惟一有能力做到的事,那就是,在你刚进三年级那天,抛弃了你母亲和你。
此外,你的家住在硅谷最寒酸的地方,那里遍布小木屋和拖车式活动房屋。你惟一的宝贝是一台廉价电脑,惟一能及时支付的账单是电话费——因为那是你用自己送报赚来的钱支付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你继续连接那惟一能使你免于因为悲伤孤独而精神崩溃的去处:蓝色虚拟空间。
好,毕肖普,谎言被你揭穿了。没有父亲,没有哥哥。只有一个酗酒自私的母亲。而我——怀亚特·爱德华·吉勒特孤零零坐在屋里,身边的陪伴只有我心爱的Trash-80袖珍型电脑,苹果机,Kaypro机,个人电脑、东芝手提电脑、太阳斯巴克工作站电脑……
最后,他抬起头,做了一件过去从未做过的事——包括对妻子;把自己的整个故事对另一个人和盘端出。弗兰克·毕肖普一动不动,自始至终望着吉勒特黝黑、瘦削的脸庞。等黑客结束了自己的故事,毕肖普说:“你伪造了整个童年。”
“对。”
“他离家时我才八岁。”吉勒特说,两手握着可乐罐,长满老茧的指尖紧紧压在冷冰冰的金属上,仿佛在键人“我才八岁……”这些字眼。“他原先在空军服役,我父亲。他曾经驻扎在特拉维斯,退伍后就在那里安了家。应该说偶尔住在那里。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外面和军中伙伴鬼混,或者……这个,不说你也知道他夜不归家会去哪里。和他惟一一次认真谈话是在他离家那天。妈妈出门去了,他到我房间说他要去买东西,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这个举动相当奇怪,因为我们俩从未一起做过任何事情。”
吉勒特透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手指无言地猛烈敲击着苏打水罐壳。
心境安宁……心境安宁……
“我们住在机场附近的伯林冈市。父亲和我坐进车子,开到一个路旁的商店区。他先在杂货店给我买了一些东西,又带我到火车站附近的路边小餐馆吃饭。食物上来了,可我太紧张,根本吃不下,他完全没注意。突如其来地,他放下刀叉,看着我,告诉我他和我母亲在一起无比痛苦,现在只有一走了之。我还记得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他的心境失去了安宁,需要离开以利于自己个人发展。”
安宁……
毕肖普摇摇头。“他是把你当做酒吧里的朋友来对待了。不是小孩子,也不是他儿子。真是糟糕。”
“他说做出这个决定很不容易,但这么做是对的,并问我和他在一起快不快乐。”
“他问了这个吗?”
吉勒特点点头。“不记得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了。之后我们离开餐馆,走在大街上。也许他注意到我不太高兴,正好他看到那家商店,就说:‘听着,儿子,你进去,想要什么尽管挑。’”
“给你一个安慰奖。”
吉勒特哈哈一笑,点点头。“我想这个形容恰如其分。那是一家‘无线电室’电子产品连锁店。我走进去,停下脚,环顾四周,但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心好痛,头脑里一片混乱,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随手拿到一件东西就买下了。是一台Trash-80袖珍型电脑。”
“一台什么?”
“Trash-80袖珍型电脑。第一代个人电脑。”
想要什么尽管挑……
“我把它带回家,当晚就摆弄起来。后来我听到妈妈回家的声音,她和父亲大吵了一架,之后他就走了,就是这样。”
蓝色
吉勒特面带微笑,手指敲击着。
“记得我写的那篇文章吗?《蓝色虚拟空间》?”
“记得。”毕肖普回答。“它指网络空间。”
“但它意思远不止这个。”吉勒特慢慢地说。
虚拟空间。
“什么?”
“刚才说了,我父亲当过空军。在我非常小的时候,他常会带一些军中战友回家,喝得烂醉,大喊大闹。有几次他们会唱自己的军歌,‘遥远莫测的蓝色太空。’他离家后,这支曲子还不断在我脑海里回响,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只是我把‘遥远的’改成了‘虚无的’,‘虚无莫测的蓝色太空’。因为他走了,虚无缥缈,不知去向何处。”吉勒特费劲地吞了一口口水,抬起头。“我很傻,对不对?”
但弗兰克·毕肖普显然完全不这么想。“以后有过他的音讯吗?听说过他后来怎么样了吗?”他声音里透着深切的同情,完全是一位人情味十足、有妻子儿女的普通人。
“没有。毫无线索。”吉勒特大笑。“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有把他追踪出来的想法。”
“在网上寻人你应该很在行。”
吉勒特点点头。“但我不想这么做。”
手指飞快地在苏打水马口铁罐上敲打着,指端因为老茧已经麻木,完全感觉不到铁罐的冰冷。
出发,进入
“到我九岁十岁,学会用Basic语言编程时,日子就更好过多了。我连续数小时地编写程序。最初一些程序能让电脑和我交谈。我敲进:‘你好。’计算机会回答:‘你好,怀亚特。过得如何?’然后我再键人:‘很好。’它则问:‘今天在学校学了什么?’我努力设计一些内容让电脑能说真正父亲会问的话。”
想要什么尽管挑……
“所有那些被认为是我父亲写给法官的电子邮件,我哥哥让我去蒙大拿与他们同住的传真,所有心理咨询专家有关我家庭生活幸福美满、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等等报告……所有这些都是我一手杜撰的。”
“对不起。”毕肖普说。
吉勒特耸耸肩膀。“没事,我活下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毕肖普温和地反驳。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随后毕肖普站起身,洗起了盘子。吉勒特在一旁帮忙,和他随意聊着天——谈毕肖普的果园,谈圣何的生活。擦干盘子后,毕肖普喝干杯子里剩下的啤酒,犹豫地望着黑客,说:“干吗不给她挂个电话?”
“电话?给谁?”
“你太太呵。”
“太迟了。”吉勒特反对道。
“那就把她叫醒。她不会因此垮掉的。我觉得你不能再失去什么。”毕肖普把电话推到黑客面前。
“我该说什么?”他迟疑不决地拿起话筒。
“想想看。”
“我不知道……”
毕肖普问,“记得号码吗?”
吉勒特拨了号——动作非常迅速,生怕自己退缩,一边在头脑里想:要是她弟弟来接怎么办?要是她妈妈来接怎么办?要是……
“喂。”
他喉头顿时卡住。
“喂?”艾莱娜又问了一声。
“是我。”
那头停顿了一下,她肯定是在看手表或钟。但是她没有对这么迟打来说什么。
为何她什么都不说?
为何他自己也什么都不说?
“想给你打电话就打了。看到那个调制解调器了吗?我放在信箱里。”
她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在床上。”
一个让他感到烧灼疼痛的想法掠过心头:她是独自躺在床上,还是和埃德一起?在她父母家里?但他把嫉妒心置之脑后,语气温柔地问:“我吵醒你了吗?”
“有什么事吗,吉勒特?”
他看看毕肖普,但探长只是扬起眉毛,不耐烦地瞪着他。
“我……”
艾莱娜说:“我要去睡了。”
“明天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最好不要打到家里来。克里斯蒂安昨晚看到你,他很不高兴。”
她有个二十二岁的弟弟,是营销专业的优等生,脾气火暴,庭审时曾威胁要狠狠揍吉勒特一顿。
“那就等你一个人时打给我。就是我昨天给你的号码。”
沉默。
“你拿了吗?”他问。“那个电话号码?”
“我拿到了。”随后就是:“晚安。”
“别忘了给律师打电话咨询此事……”
电话咔地一下没声音了,吉勒特挂断电话。
“这方面我不行。”
“至少她没有立刻挂断,这很重要。”毕肖普把啤酒瓶放进可回收垃圾箱。“我不喜欢工作得太迟——因为我晚饭没有啤酒不行,可那样一来,夜里会醒来好几次上厕所。年岁大了。好吧,明天工作会很艰巨,抓紧时间去合会儿眼。”
吉勒特问:“你准备把我铐在什么地方吗?”
“两天中逃跑两次即使对黑客也不是好行为。我想还是放弃电子跟踪器算了。客房在那边。浴室里有毛巾和新牙刷。”
“谢谢。”
“我们家6点15分起床。”毕肖普说完消失在昏暗的过道那头。
吉勒特听着木板地的嘎吱声,水管里的水声,关门声。
随后便剩下他独自一人,别人家夜半时分显得格外沉甸甸的寂静包围着他。手指不由自主地在看不见的电脑上敲打出数十条信息。
主人唤醒他时并非6点15分。而是刚过5点。
“一定是圣诞节到了。”毕肖普边说边打开顶灯。他穿着棕色睡衣。“我们收到了一件礼物。”
尽管吉勒特和大多数黑客感觉相同,认为睡觉就跟感冒一样应该尽力避免,可这会儿却醒不过来。他闭着眼,喃喃道:“礼物?”
“五分钟前三-X给我手机打来电话,说他有菲特的真实邮件地址。是deathknell .mol. com. ”
“MOL?从未听说有这个名字的网络供应商。”吉勒特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努力驱赶掉睡意。
毕肖普继续说道:“我给每个人都挂了电话,现在他们都在赶往办公室的途中。”
“这么说我们也要去吗?”黑客带着浓浓睡意问。
“是的,我们也要去。”
二十分钟后,他们已冲完澡,穿好衣服。詹妮在厨房已煮好咖啡,但他们没吃东西,想尽快赶到调查组。毕肖普吻了妻子,抓着她的手说:“关于看医生的事……只要你说一声,我会在十五分钟内赶到医院。”
她吻吻他前额。“亲爱的,我只是去做些检查。仅此而已。”
“不,不,不,你听好,”他神情严肃地说,“只要你需要,我会马上到你身边。”
“假如需要你,”她做出让步,“我会打电话。我保证。”
临出门前,厨房里忽然响起一阵轰鸣声。詹妮·毕肖普正在用重新安装好的吸尘器在地毯上来回清扫。她关掉吸尘器,拥抱了丈夫。
“完全修好了,”詹妮说,“谢谢你,亲爱的。”
毕肖普迷惑不解地皱起眉头。“我……”
吉勒特在旁边飞快插了一句:“这种活至少需要大半夜功夫。”
“而且之后他还打扫了卫生,”詹妮·毕肖普笑着做了个鬼脸,“这是最最不可思议的。”
“是这样的……”毕肖普刚要开口。
“我们该走了。”吉勒特不让他说下去。
詹妮挥手和他们告别,然后一边以心爱的眼光望着死而复生的吸尘器,一边给布兰顿准备起早饭。
走出家门后,毕肖普悄声问吉勒特:“真的吗?真的花了大半夜功夫吗?”
“你是说修理吸尘器吗?”吉勒特回答。“不,只花了十分钟。本来五分钟就能好的,可是我找不着工具。只好用餐刀和胡桃钳代替了。”
探长说:“我以为你对吸尘器一无所知。”
“我本来是一无所知。但是我很好奇它为什么不能转。现在我已对它了如指掌。”吉勒特爬进车子,转身对毕肖普说:“哎,如果顺路的话,我们能不能在日夜商店再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