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拆东西。
怀亚特·吉勒特沿着圣塔克莱拉县的人行道冒雨奔跑。夜间雨水冷飕飕的,他感到胸部疼痛,喘不过气来。此时是晚上9点30分。从计算机犯罪调查组逃出来,他已经跑了将近两英里路程。
他很熟悉这一带——小时候他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想起那时候,曾经有妈妈的朋友问十岁的怀亚特足球和垒球相比,是否更喜欢垒球,妈妈回答说:“哦,他不喜欢运动。就喜欢拆东西。似乎那是他的惟一爱好。”
一辆警车驶来,吉勒特忙停下奔跑,改为快步疾走,并把头藏在雨伞下面。这把伞是他在调查组的分析实验室里找到的。
警车疾驰而去。黑客重新奔跑起来。脚镯跟踪系统会瘫痪几个小时,可他不敢有一丝拖延。
他喜欢拆东西……
上天折磨怀亚特·爱德华·吉勒特,让他生来便怀有强烈的求知欲,而且这种欲望似乎在逐年按指数增长。万幸的是,这一天分虽然乖张,却因为他拥有灵巧的双手和聪慧的头脑而总算多少得以缓解,它们常常能使他的嗜好得到满足。
他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弄清事物原委,而做到这一点的惟一方法就是:将其拆开。
吉勒特家里没有一件东西能幸免于难,逃脱男孩之手及其工具箱。
妈妈下班回家,常常会发现小怀亚特坐在她的多功能食品加工器前,兴致勃勃地仔细研究其部件。
“你知道这东西值多少钱吗?”她会恼火地质问。
不知道,不在乎。
可十分钟后,它又被重新安装妥当,运转正常,并没有因为被肢解过而变好或变坏。
对各种“厨艺”牌厨房用具施行外科手术早在他只有五岁时就开始了。
但是,很快他就开始拆卸、拼装所有中意的机械用品。在弄清楚滑轮、车轮、齿轮和发动机原理后,他对这些东西厌烦起来,兴趣随后转向电子。整整一年里,他折腾着音响、收录机和磁带放送机。
拆开,再装起来……
没过多久,真空管和电路板的神秘感便在男孩内心荡然无存,求知欲开始像饥饿感被重新唤醒的猛虎一般,潜行觅食,伺机而扑。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计算机。
他想到父亲,个子高高的,仪态英俊潇洒,头发整整齐齐,那是过去当空军留下的习惯做派。儿子八岁时,这位爸爸曾带他到一家无线电商店让他给自己挑选礼物。“想要什么尽管挑。”
“随便什么吗?”男孩望着货架上成百上千种的商品问。
想要什么尽管挑……
他挑了一台电脑。
对一个喜欢拆卸东西的男孩来说,这个选择真是再好不过——因为Trash-80袖珍型电脑是通往蓝色虚拟空间的大门,这个空间广裹深邃,错综复杂,由无数部件层叠构成,小到分子,大到仍在不断迸裂扩大的宇宙。在这个地方,求知欲永远可以自由自在地徜徉其中。
但是,学校往往更喜欢学生的头脑首先做到遵从,其次才是求知。随着小怀亚特·吉勒特年级逐渐往上,他开始崩溃。
就在他情绪处于最低点时,一位了解他的辅导员把他从中学鱼龙混杂的环境里解救出来,并根据他的具体情况,将他送到圣塔克莱拉“第三磁力学校”。
这所学校自诩为一个“为天资聪颖而又充满烦恼的硅谷学生提供庇护场所的地方”——显然,说得明白点,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黑客天堂。在第三磁力学校,通常学生是这样安排自己每一天的:体育课和英语课根本不上,历史课勉强忍受,数学课和物理课占绝对优势。大家一门心思惟一看重的学业是:和好朋友没完没了地讨论计算机领域的种种问题。
此刻,走在大雨谤沱的人行道上,不远之处就是他的母校,他想起许多早期初涉蓝色虚拟空间的经历。
吉勒特清楚记得自己如何在第三磁力学校的操场上,连续数小时地练习吹口哨。只要掌握好合适音调朝安全电话堡垒即付费电话机吹口哨,就可以迷惑电话交换台,令其误以为你是另一个交换台,那样你就可以听到清脆悦耳的接通铃声,进入。(“嘎吱响队长”无人不晓——它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黑客使用的用户名。他发现了用同一个调子吹的口哨能够产生2600兆赫的音调,恰好是能让你侵人电话公司长途电话线打免费电话的所需频率。)
他回忆起在第三磁力度过的所有时光。在充斥着生面团味的食堂里,在自修室里,在绿色走廊上,他们讨论着中央处理器、显卡、公告栏、病毒、虚拟磁盘、密码、可扩充随机存储器,以及他们的《圣经》——威廉·吉伯森的小说《神经漫游者》,它使“网络朋克”这个词广为人知。
他回忆起第一次攻击政府计算机系统和第一次因为进行黑客攻击被捕判刑的经历——那时他才十七岁,还属于少年犯。(但他还是坐牢服了刑;对本该在操场上玩耍,却居然控制了福特汽车公司主机和网络的孩子,法官严厉有加——而对居然敢训斥他的孩子,老法官就更是毫不留情。这孩子竟然斩钉截铁地指出,假如托马斯·艾尔瓦·爱迪生更喜欢体育而不是发明,今天这个世界将会处于多么可悲的境地。) 但此刻他头脑里最清晰的记忆是他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毕业几年后发生的一件事:在黑客聊天室与一位年轻黑客的初次网上会晤。他叫“必死”,是乔恩·帕特里克·荷勒维的用户名。
白天吉勒特的工作是程序设计员。可就像许多日复一日进行简易、单调的编程任务的软件程序编写员一样,他很烦自己的工作,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时间,便赶紧回到家中,回到自己的计算机前,开始探索蓝色虚拟空间,与黑客伙伴会面交谈。荷勒维无疑是其中一位;两人之间的第一次谈话持续了四个半小时。
起初他们交换侵人电话系统的信息资料。随后把理论付诸实践,成功侵入太平洋贝尔电话公司、美国电话电报公司,以及英国电讯公司的交换台系统,完成了被他们称为“一级棒”的黑客攻击。
从这些小打小闹开始,他们逐渐发起对公司和政府计算机系统的攻击行动。很快,别的黑客来找他们了,通过在网上运行Unix“手指”搜索引擎,靠名字找到他们,然后拜倒在两位年轻人的虚拟足旁,聆听大师教诲。这样在网上与多个固定参加者厮混了一年多后,他和荷勒维意识到他们已不知不觉在网上结帮成伙——说实话,真是颇具传奇色彩。“必死”当头领,他是真正的奇才;“山谷人”做副手,是这帮人中富有创见的哲人,他在软件编写方面与“必死”也几乎不相上下。“索伦”和“偷窃狂”,虽不似他们那么出色,疯狂程度却差不多,在网上什么事都愿意干。其他人也一样:“面具”、“复制者”、“神交”、“神经”、“字节”…… 他们需要有个名字,吉勒特提议用“长驱直人骑士帮”,这是他在连续十六小时玩一个中世纪MUD游戏后想到的。
他们的名声传遍世界——主要是因为他们编写的软件能够让计算机完成了不起的壮举。太多黑客和网络朋克根本不会编写软件——他们被轻蔑地称为“点击工”。但骑士帮的首领们都是熟练的软件编写员,技艺高超,对自己的许多软件甚至根本不需要编辑——即把未经加工的源代码转化为可操作的软件,因为他们清楚地了解怎样操作软件。(艾莱娜——吉勒特的前妻,就是在这段时间认识的。她是位钢琴教师,据她说,吉勒特和荷勒维令她想到贝多芬,他在头脑里把乐曲构思得过于美轮美灸,一旦写成曲子,演奏起来反而显得苍白平庸。)
想到这件事,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前妻。离这儿不远,就是他和艾莱娜生活了几年的米黄色公寓。他可以清楚地描绘两人相处的时光,上千张影像从记忆深处陆续跳出。但是,他与艾莱娜的关系却不如Unix操作系统或数字协同处理芯片,他实在搞不懂。他不知该如何将其拆开,仔细研究其中部件。
因此,他也无法修复两人关系。
这个女人依然令他着迷,他渴望着她,想和她有个孩子……但在爱情问题上,吉勒特知道自己全然不是什么高手。
他把这些想法搁置一边,迈进位于桑尼维尔城旁边附近一家简陋的“善意”旧货零售店外面的雨棚。这儿淋不到雨,他看了看四周,见只有自己一人,便伸手到口袋里,取出一个微型电路板,它已经跟了他整整一天。早上前往计算机犯罪调查组办公地点之前,他曾利用回囚室取杂志剪报的机会,用胶布把这块板粘在了靠近腹股沟的右大腿上。
过去六个月里,他一直致力于这块电路板的研究,它才是他真正想带出监狱的东西——而不是那个用来盗打电话的红盒子。他故意将它塞进口袋让看守发现,希望通过这个办法能够一次过关,而无须再经金属探测器的检查。
四十分钟前在计算机犯罪调查组的实验分析室里,他把电路板从大腿皮肤上撕下来,成功进行了测试。此刻在善意零售店苍白的日光灯照射下,他再次检查了电路板,发现它在这一路的奔跑中安然无恙。
他把电路板放回口袋,走进商店,向值夜班的店员点头招呼,店员说:“我们十点关门。”
这点吉勒特清楚;他事先已查过该店的营业时间。“我很快就出来。”他向店员保证。按照社交工程的传统做法,他走进去挑了一套和他平常穿的样一式完全不同的替换衣服。
他付了钱,那是他从计算机犯罪调查组的一件外衣口袋里偷来的,然后朝门外走去。突然他停下来,转身问店员:“请问,这里附近有个公共汽车站,对不对?”
老人指指店铺的西面。“往街那头走十五米左右,有一个转乘点。你可以在那里上车,想去哪里都行。”
“哪里都行吗?”怀亚特·吉勒特开心地问。“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他打开不告而取的雨伞,重新走进雨夜。
叛逃事件令计算机犯罪调查组鸦雀无声。
弗兰克·毕肖普感觉到四周无言的巨大压力。鲍伯·谢尔登正在与当地警方协调。托尼·莫特和琳达·桑切兹也在通电话,核对线索。他们说话声音很轻,近乎肃然,透出众人誓把叛逃者重新抓捕归案的急切心情。
我越了解你,就越觉得你不同于一般黑客……
除了毕肖普,情绪最沮丧的要数帕特丽夏·诺兰,她同样将年轻人的逃跑视为对她个人的重大打击。毕肖普已经感觉到他们俩之间存在某种关系——至少她对黑客抱有好感。毕肖普不知她这种狂热的爱是否也落入某种俗套:能干有余而美貌不足的女性毫不动摇地爱上才华横溢的叛逆者,而对方则只是对她好上一时,随后便从其生活中消失。毕肖普不禁再一次(是这一天中第五十次了吧)想起自己的妻子詹妮,庆幸自己婚姻美满。
报告回来了,但毫无线索。计算机犯罪调查组附近一带没人看见吉勒特逃跑。停车场里也不见车辆丢失。不过调查组办公地点就在县里一条主要公共汽车线路旁边,他可以很容易乘公共汽车脱身。县里和市里的巡逻警车都没有报告发现符合他相貌特征的任何步行者。
由于一时缺乏有关吉勒特下落的确凿证据,毕肖普决定研究一下这位黑客的来历——试着查查他的父亲或哥哥,以及朋友和先前同事的情况。毕肖普搜遍安迪·安德森的桌子,可就是找不到吉勒特案子的法院和监狱卷宗资料。他向中央案卷室紧急调取,却被告知它们已经被销毁。
“有人发来备忘录让你们销毁掉,对不对?”毕肖普问值夜班的工作人员。
“先生,确实如此。你是怎么知道的?”
“随便猜的。”警官挂上电话。
忽然一个主意浮上心头。他想起吉勒特曾在少年时期服过刑。
毕肖普连忙打电话给在地方法院值夜班的朋友。那人查找后了解到确实有一份怀亚特在十七岁时被捕判刑的卷宗,他们会尽快印一份送来。
“他忘了把那些也一起销毁,”毕肖普对诺兰说,“总算有了一点转机。”
突然,托尼·莫特扫了一台计算机终端一眼,跳起来,喊道:“快看!”
他奔到终端机前,开始猛敲键盘。
“怎么啦?”毕肖普问。
“一个内务管理软件刚刚开始清除硬盘空间。”莫特边敲边神情紧张地说。他敲了“确认”后抬起头。“哦,总算停下来了。”
毕肖普看到他脸上的惊恐表情,但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琳达·桑切兹解释道:“计算机里几乎所有数据——甚至包括已经删除的文件或关机后消失的内容——统统都会留在硬盘空间里。表面上看不到这些文件,但恢复它们很容易。正因如此,我们才有可能把那么多自以为已经删除了犯罪证据的坏蛋抓捕归案。只有一种方法能完全销毁那些信息,那就是,运行一个能够‘清扫’空间的软件。它就像一个数码碎纸机。在逃走之前,怀亚特一定己经设置好,让它开始运行。”
“也就是说,”托尼·莫特说,“他不想让我们看到他刚才上网做的事。”
琳达·桑切兹说:“我有一个软件,可以找到他做了些什么。”
她在一个装满软盘的盒子里翻找着,挑出一盘放进电脑。她又短又粗的手指在键盘上灵活跳跃着,一会儿后,屏幕上便布满了隐秘的符号。弗兰克·毕肖普完全不懂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但看得出来事情对他们这方有利,因为桑切兹面带微笑,示意同事们过来观看。
“真有意思。”莫特说。
史蒂芬·米勒点着头记起了笔记。
“怎么回事?”毕肖普问。
米勒忙着记录无暇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