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转过头去,眼前是一位三十四五岁的女子,黑头发,黑皮肤,臀部肥大,穿一身极不合体的灰色套裙,脚登一双样子粗笨的黑色皮鞋。
安德森问:“是帕特丽夏吗?”
她点点头,走进房间,同他握手。
“她就是帕特丽夏·诺兰,我刚才跟你提起的安全顾问。她在地平线在线公司的安全部门工作。”
地平线在线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商业网络服务供应商,比美国在线网络公司更大。由于注册用户达到好几千万,每一个注册号又都可以供其朋友或家人的多达八个用户名使用,因此在任何时候都可能有一大部分世界人口通过地平线在线系统浏览股票牌价,在聊天室里胡说八道,阅读好莱坞的小道消息,买商品,查天气,阅读或发送邮件以及下载性描写比较隐晦的黄色作品。
诺兰目不转睛地盯着吉勒特的脸好一会儿。随后目光转向他的棕搁树文身,之后再转向他对着空中做强迫性敲击动作的手指。
安德森解释道:“‘地平线’一听说被害者是他们的一个客户,就打电话来主动提出派人协助我们。”
安德森把她介绍给大家认识。这会儿轮到吉勒特好好打量她了。新潮时尚的名牌墨镜很可能是一时冲动买下的,它并不能使她男性化的、平平常常的脸好看几分。倒是墨镜后面那双绿眼睛格外惹人注目,显得十分尖锐、灵敏——吉勒特看出来她对自己置身于一个过时的恐龙圈机房也感到有趣。诺兰面团似的脸上皮肤松弛,被厚厚的妆遮盖着。这种浓妆艳抹的样子要是放在20世纪70年代可能是种时髦。她的一头深褐色头发非常浓密,很不驯服,常常要飘到脸上来。
握过手介绍完后,她立刻又转向吉勒特。她用手指缠绕着头发,也不管有谁听到,只管直言不讳地开口道:“听说我在‘地平线’工作,你脸上那副表情被我看到了。”
如同对所有的大型商业网络服务供应商——美国在线、CompuServe、神奇网络服务公司及其他公司——一样,真正的黑客也不把地平线在线放在眼里。计算机高手们往往使用远程登录软件直接从他们自己的电脑跳到别人的电脑,利用专门为星际旅行量身订做的网络浏览器漫游在蓝色虚拟空间。他们才不屑于使用像地平线这样头脑简单、效率又低的网络供应商。这种供应商是专门为家庭娱乐服务的。
地平线在线的用户通常被称为“地线老古板”或“地线输家”。或者还可以套用对吉勒特目前住址的叫法,简称其为“地线”。
诺兰继续对着吉勒特:“既然如此,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在马萨诸塞州理工学院读的本科,普林斯顿大学读的硕士和博士——都是学的计算机科学。”
“人工智能专业吗?”吉勒特问,“在新泽西州?” 普林斯顿大学的人工智能实验室是美国最好的实验室之一。诺兰点点头。“不错。而且我自己也有过侵入别人计算机的经验。”
吉勒特觉得很有趣,她居然是在向他,这群人当中的重罪犯,而不是向警察,极力为自己辩解。他在她声音里听出一丝尖刻,而且感觉这段话听起来似乎经过反复练习。他猜想这可能因为她是个女性;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无权制止社会上对那些试图进人蓝色虚拟空间创一番事业的女性所抱的无情偏见。她们不仅在聊天室和电子公告栏外遭人骚扰,还常常公然受到侮辱甚至威胁。想进行计算机编程的中学女生必须比男生聪明,而且还要比他们顽强十倍。
“你刚才说通用机什么?”托尼·莫特问。
诺兰详细解释道:“1951年3月31日,第一台通用机正式交付给人口普查局,用来进行常规操作。”
“那是什么?”鲍伯·谢尔登问道。
“它是通用自动计算机的简称。”
吉勒特说:“缩略语在计算机界非常流行。”
诺兰说:“就我们所知,通用机是首批当代主机电脑之一。它需要一个和这个房间一般大小的房间来放置。当然,如今时代不同了,人们只需买台手提电脑,而且速度快得多,能做的事也多上百倍。”
安德森沉思道:“这个日子?你们认为是巧合吗?”
诺兰耸耸肩:“我不知道。”
“也许罪犯是在进行一种主题谋杀。”莫特提出自己的看法,“我的意思是,选择一个计算机史上的里程碑日子,在硅谷中心完成一项无动机谋杀。”
“让我们顺着这个思路查查。”安德森说,“看最近在其他高科技地区是否有和这个案子类似的尚未破获的案件。试试西雅图和波特兰——这两个城市都有硅林。在芝加哥还有硅原。位于波士顿城外的128号公路。”
“还有德克萨斯州的奥斯丁。”米勒也提了一句。
“很好。再加上哥伦比亚地区附近的杜勒斯付费公路高科技走廊。从那里开始,看看能找到些什么。把这个要求传给VICAP。”
托尼·莫特键人一些信息,几分钟后,收到了回复。他看了一会儿屏幕后说:“波特兰有些线索。今年2月15日和17日。两宗谋杀案至今未破。两个案子都在同一个月,和这里十分相似——两个被害者均被刺死,致命伤都在胸口。凶手被认定是一白人男性,近三十岁年纪。凶手与死者似乎并不相识,作案动机也不是抢劫或者强奸。死者之一是相当有钱的公司总裁——男性,另一人是专业女子运动员。”
“是2月15日吗?”吉勒特问道。
帕特丽夏·诺兰看着他。“电算机?”
“对,”黑客答道,接着他解释说,“电算机和通用机类似,只是比它更早。40年代就联网了。它的交付使用日是2月15日。”
“那个缩略语代表什么?”
吉勒特回答:“电子数字积分计算机。”如同所有的黑客一样,他对计算机历史也十分着迷。
“见鬼,”谢尔登咕哝道,“我们对付的是一个模式凶手,太棒了。”
这时从VICAP又传过来一条讯息。吉勒特扫视着屏幕,了解到这些字母代表的是Violent Crimi-nal Apprehension Program(司法部暴力罪犯羁押计划组)。
看来警察也和黑客一样喜欢使用缩略语。
“伙计们,又来了一条。”莫特说,开始阅读屏幕上的文字。
“还有吗?”史蒂芬·米勒惊愕地问,手里茫然地整理着桌上将近半英尺高的磁盘和文件。
“差不多八个月以前,一名外交官和一名陆军上校——两人都带有贴身警卫——在弗吉尼亚州的赫尔登市被杀。就在杜勒斯付费公路高科技走廊……我正在索取完整的资料。”
“弗吉尼亚谋杀案是什么时间?”安德森问。
“8月12日和13日。”
他把这个日期写在白色书写板上,挑起眉毛看着吉勒特。“有线索吗?”
“IBM的第一台个人电脑问世,”黑客应道,“产品于8月12日推出。”诺兰颌首表示赞同。
“这么说他还真是个主题谋杀犯。”谢尔登说。
弗兰克·毕肖普加了一句:“这意味着他还会继续杀人。”
莫特面前的电脑终端机柔和地发出嘀的一声。莫特俯向前,屁股上硕大的自动手枪碰在椅子上,当哪作响。他皱起眉头。“出了点麻烦。”
只见屏幕上出现一行字:
无法下载文件
底下是很长一段说明。
安德森读完后,摇摇头。“暴力罪犯羁押计划组保存的有关波特兰和弗吉尼亚凶杀案的文件已经遗失。系统管理员的说明上说,它们是在数据保存时出的一次不幸事故中损坏的。”
“不幸的事故。”诺兰嘟味道,与吉勒特交换了一个眼光。
琳达·桑切兹睁大眼睛说:“你们不会以为……我是说,他不可能攻击暴力罪犯羁押计划组。从来没有谁这么干过。”
安德森对莫特说:“试试其他州的资料库:俄勒冈和弗吉尼亚州警署案件档案馆。”
片刻后莫特抬起头。“没有这些案子的任何记录。它们消失了。”
莫特和米勒疑惑不定地对视了一眼。“这个案子变得有点恐怖了。”莫特说。
安德森沉思了一下。“可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他是一个该死的黑客,”谢尔登嘟味道,“这就是他的动机。”
“他不是黑客。”吉勒特反驳道。
“那他是什么?”
吉勒特没有兴趣教育这个难缠的警察。他扫了安德森一眼,安德森解释道:“‘黑客’是一个褒义词。它用来指善于创新的程序设计员。就像在‘黑客编程’这个说法中表达的。一名真正的黑客闯人别人的机子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够办到,为了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东西——仅仅出于好奇。黑客道德是只看不碰。相反,闯入别人的机子偷盗窃取的人被称为‘骇客’,也就是‘计算机盗贼’,就像人们说‘撬窃保险箱的盗贼’一样。”
“这个人还不止是骇客。”吉勒特说,“骇客只是偷窃盗取资料,他们不会伤害别人。要是我,我会把这个人叫做‘害客’,杀人害命的盗贼。”
“骇客,害客,”谢尔登咕哦道,“读起来都差不多。到底有什么根本不同?”
“太不同了。”吉勒特说,“同样发f的音,freak只是指一般的瞎胡闹,而把f写成ph,变为phreak,便是指通过网络闯入电话公司的电脑系统盗打电话。同样,fishing意为一般搜索,而phishing一一一f写成ph——便指在网上搜寻他人信息。Wares(物品)如果以z结尾而不是s,指的就不是家用物品,而是偷窃的商业性软件。说到计算机黑客,区别全在拼写。”
谢尔登耸耸肩膀,依然对这种区别不以为然。
这时,加利福尼亚州警署法医处的身份鉴别专家回到调查组的办公大厅,身后拖着饱受磨损的箱子。其中一个看着一张纸说:“我们取了十八块潜指印,十二块明指印。”他用头指指肩上背的便携式电脑。“经过扫描,我们发现这些指印似乎全是被害者和她男友的。另外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键盘上有手套印迹。”
“这样看来,”安德森说,“罪犯是从远距离进人她的电脑系统。软进入——和我们原先料想的一样。”他向专家们表示感谢后目送他们离去。
琳达·桑切兹——这会儿一副干练精明的模样,完全不像一个就要当外婆的人——对吉勒特说:“我已经拿到并记下她电脑里的所有内容。”她递给他一个软盘。“这是启动盘。”
这个磁盘里包含了足以“启动”或打开嫌疑犯计算机的操作系统。警察通常利用启动盘,而不是靠硬驱动器来打开电脑,为的是防止万一计算机主——或者是这个案件中的凶手——在硬驱动器上安装了某个陷阱软件,导致数据毁坏。
“这些道理你应该也都清楚,但我还是要强调一下,千万不要把死者的电脑和磁盘与塑料袋、塑料盒或塑料夹放在一起——那样会产生静电干扰,去掉数据资料。这和扬声器的道理一样。它们里面都带磁。另外不要把磁盘放在铁架子上——那样有可能被磁化。在实验室里能找到无磁工具。我想你知道怎么操作吧。”
“知道。”
她说:“祝你一切顺利。实验室在那条走廊。”
吉勒特手里拿着启动盘往外走去。
鲍伯·谢尔登紧随其后。
黑客转过身。“我真的不希望有人监视我。”
尤其是你,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没事的。”安德森朝谢尔登说,“那里仅有的出口设有报警装置,何况他还戴着珠宝。”他朝吉勒特脚上程亮的金属信号传输脚镯点点头。“他跑不到哪里去的。”
谢尔登不太高兴,但还是默默服从了。不过,吉勒特注意到,他没有回办公大厅,而是靠在实验室附近的走廊墙上,双手交叉,那副模样仿佛是夜总会雇用的专门驱逐捣乱分子的打手,板着面孔,态度恶劣。
哪怕你只是有什么表情让我看不顺眼,我都会把你往死里揍……
在分析实验室里,吉勒特向列拉·吉伯森的电脑走去。这是一台普普通通、大众型的IBM兼容机。
他没有马上去动列拉的机子,而是先坐到一台工作站电脑前,开始编写一个凑合应急软件——一种随便编写的解决临时实际问题的软件程序。五分钟后,他完成了源代码的写作并把该程序起名为“侦探”(detective),然后编辑,再拷贝到桑切兹给他的启动盘上。他把磁盘插人列拉?吉伯森电脑的软驱动器。打开电源开关,驱动器随之响起熟悉的启动声,令他顿感心旷神怡。
怀亚特·吉勒特粗壮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滑到凉爽的塑料字母键上。他把指尖在F和J键上两个小小的定位点位置摆好,多年不断的敲击已使他指尖长出厚厚的老茧。启动盘绕过机子的Windows操作系统,直接进入更加简洁的MS-DOS系统——即著名的微软磁盘操作系统,正是有了它做基础,才有了更为方便用户的Windows系统。屏幕上立刻闪出一个白色C:。 他盯着催眠似的不断跳动的光标,心脏急剧跳动。
之后,他两眼没有离开屏幕,在键盘上敲了一个键。是d键——detective. exe命令行上的第一个字母,该指令将使其成为可执行程序。
在蓝色虚拟空间里,时间和我们在现实世界中所了解的大为不同。在吉勒特敲人那个键后的千分之一秒后,便发生了以下活动:
通过d键下面电路板的电流发生了极其细微的改变。
键盘处理器注意到电流的这一变化,便向计算机本身传输了一个中断信号,计算机立即将其正在进行的诸多任务暂时送往一个叫做栈式存贮器的地方存储起来,然后开辟一条特别通道供来自键盘的代码通行。
代表字母d的代码由键盘处理器指引,沿着这条高速公路进人计算机的基础输人一输出系统——简称BIOS系统,它会检查怀亚特·吉勒特在敲击d字母的同时,是否按下了SHIFT键,CONTROL键或者ALTERNATE键。
确定他没有按这些键后,BIOS系统会把这个字母小写形式的键盘代码译成另一种代码,即美国信息交换标准代码,然后送人该计算机的图像适配器。
图像适配器再把代码转换为数字信号,转发给显示器背后的电子枪。
随后电子枪冲着显示器的化学涂层打出一束能量。于是白色的字母d便奇迹般地在黑色显示器上生成出来。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千分之一秒内。
在那一秒剩下的时间里,吉勒特敲完了指令的剩余字母,e-t-e-e-t-i-v-e. e-x-e,然后用右手的小拇指敲人“确认”键。
显示器上出现了更多文字和图像,很快,就像外科医生小心剥离一个棘手肿瘤的蔓生物一样,吉勒特开始小心翼翼地探查列拉·吉伯森的电脑——这个女人身上惟有这件东西在残暴的攻击中幸免于难,只剩下它还有温热,还至少保留着一些记忆,帮助人们了解她是谁,在短促的一生中都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