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竞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付远。这也是她被关押以来他第一次见到她。她看上去比前两天瘦了一圈,脸有些浮肿,神情则一如既往的冷漠。今天因为要再次核实付远的口供,所以李健让高竞在旁边做记录。高竞很高兴能有机会接触头号嫌疑人,他盘算着在适当的机会自己也提几个问题。
审讯室很小,付远坐在铁栅栏以内的一张靠背木椅上。
“付远,又见面了。”李健道。
付远垂着头,对李健的招呼充耳不闻。李健也不在意,他翻开了事先准备好的资料。
“今天我们来,是要核实一些事实,你要老实回答。”李健声音平板地说。
“嗯。”付远的头垂得更低了。
李健开始提问。
“4月1日晚上,你参加了谁的生日宴会?”李健问。
“杜云鹤。”付远的声音从她垂下的头发里飘出来。现在,高竞只能看见她的头顶和头发了。她的脸隐藏在一片乱发的阴影里。
李健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什么时候到那里的?”
“7点多,没看表。”
“那你是几点走的?”
“7点半过一点。”这些都已经事先得到了证实。
“你走的时候,是怎么知道时间的?”
“不知道,估计的,随便猜的。”
李健皱了下眉头。
“你离开他家后,去了哪里?”
“在街上瞎逛。”
“瞎逛?你都逛了哪些路?”李健给自己点起一支烟,烟味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
“随便瞎逛呗,谁记得是哪些路。”付远似乎在笑,她的身子抖了抖,但她的脸仍然向着地,没人能看清她的表情。
“你为什么不直接回家?”
“我懒得回家,心情不好。”
“怎么心情不好?”李健一边问,一边回头示意高竞要着重记笔记。这是一条新的信息,之前付远没提到过。
“心情不好,就是心情不好呗。”付远把头偏向旁边,隔了会儿才说下去,“看见别人的生日那么热闹,我的生日却从来都那么冷清,谁心情会好?我没注意我走了多少路,也没注意走了多长时间,我就是一直在走。”
这个理由似乎有一定的说服力,李健微微点头,接着问道:“你是几点回到家的?”
“大概8点半,也可能是9点,我没注意。我房间的闹钟坏了,坏了很久了。再说,反正都是晚上,什么时间还不都一样?反正天晚了都差不多。”付远冷漠地说。
“你回到家的时候,你母亲邱小眉在干什么?”李健问道。
“她?我不知道,可能在她的房间里。”
“你再说一遍,你跟她是怎么发生冲突的。”李健吸了口烟,又指了指付远,“还有,问你话的时候,把头抬起来,要回答就好好回答。”
付远抬起了头,但眼睑仍然低垂着。
“这个我已经说过了。我睡上床后,她突然冲过来骂我,打我,声音大得差点把我的耳朵震聋。我气不过,就跟她对打起来,然后,我拿菜刀砍了她,我猜她马上死了。我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脑子里晕乎乎的,后来我就睡了。我没想很多。”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死了?”
“我后来一直没听到她的声音,我想她肯定是死了。——难道她没死吗?”付远忽然问道,她就像个脖子落枕的病人那样,脖子偏向一边,眼珠却朝他们这个方向转来,看上去怪异极了。
李健没回答她的话。
“你砍死她后,有没有关上她的房门?”李健问道。听到这个问题,高竞意识到李健跟他注意到了自白书上的同一个问题。
“房门?”付远的反应慢了半拍,“关上了。”她道。
“你确定吗?要不要再想想?”李健提醒道。
付远立刻犹豫了。她注视着李健面前的瓷茶杯,似乎陷入了回忆。
“我是关上了。”两秒钟后,她答道,声音比之前显得更镇定,“我在自白书上写过,我用刀砍了她之后,曾经在门外听过她的动静。我是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的,她如果睡着了,会打很响的呼噜。后来,我又绕到她房间前面的窗子,就是后来我爬进去的地方。我在窗前站了十几分钟,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想,她肯定是死了。”
付远解释得很完美。看来她不仅记性不错,理解力也不差,她完全知道李健这么问的目的,其实是在找她话里的漏洞。
李健对付远的回答还算满意。
“好,付远,现在再来说说,桌腿是怎么回事。”李健道。
付远好像忽然想到。“哦,对了,还有个桌腿。我先用桌腿把她打晕,然后,越想越气,就到厨房换了菜刀。也许……当时我就是有杀死她的想法吧,我知道菜刀是能杀死人的……”付远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兀自神游了几秒钟才醒过来,“我把桌腿扔掉了,我忘记扔在哪里了。你们没找到吗?”
又一次反问。但这次她没有等李健回答,就说道:“找到桌腿是是没意义的,它不是凶器。凶器是菜刀。”
桌腿,为什么一直坚持是桌腿?她是否知道这么说意味着什么?
她现在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心智不正常的人。高竞禁不住仔细端详这个传说中的“精神病患者”,忽然发现她也正在朝他望来。
“那裤子是怎么回事?”他不由自主地开了口,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的眼角瞥到李健正别过头来看着他,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但没办法,问题已经出口了,收也收不回来了。
“裤子?”付远脸上闪过一种表情,是紧张吗?
这个反应增加了他的信心,何况李健也没有阻止他。
“我说的是你妈晾在房间里的裤子。那是她的裤子,是吗?”他问道。
“不是她的,还会是谁的?”她反问。
“谁洗的裤子?”他继续问道。
这个问题,付远足足耽搁了十秒钟才回答。
“是我。”她答道。
她的回答立刻引起了李健的注意。
“你是什么时候洗的裤子?”李健神情严肃地问道。
“4月2日晚上。”付远再度低下头,她轻声答道。
“可是按照你之前的说法,4月1日晚上后,你就没再进过她的房间。”李健瞪着付远,厉声道,“付远!你老实点!”
付远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我进过她的房间,我洗了她的裤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付远的声音更低了。
“我希望你们认为她死在4月2日白天。那天白天我在,我在附近的市场瞎转,有人看见我。我希望你们不要怀疑到我,裤子如果早一天洗,早就干了,如果是湿的,最可能是4月2日洗的。”她停顿了片刻,又道,“后来,我发现这是多余的,你们总会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但是裤子已经洗了,我也懒得拿下来。”
“我问你,如果不是你的同学要找你的母亲,你准备什么时候报案?”
“我不知道,我本来大概会……再过几天。”付远盯着高竞的笔记本,说道,“我还没想好。后来,正好莫兰要找她,我想发现尸体让警察来处理尸体也好,我搬不动她。”
“付远,除非你在4月2日或者3日报警,否则你的裤子就白洗了!可是,你都不准备报警,哪里谈得上用一条裤子转移警方的视线?”李健“啪”的一捶桌子,再度提高了嗓门,“付远!你到底为什么要在4月2日潜入你母亲的房间,洗那条裤子?”
付远似乎被吓了一跳,她惊恐地抬起头,看了李健一眼,马上又把目光移开。
“我……我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没想那么多。也可能……想得太多,后来,后来就弄巧成拙了。我一开始,洗裤子的时候是想别引起你们的怀疑,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我脑子很乱,我想……拖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说到最后那句,她的目光变得可怜兮兮的。可是现在高竞知道那是假象,她刚才的那番话回答得非常巧妙。他相信即使是成年人也未必能如此对答如流。是什么支撑着她,让她在这种本应精神崩溃的情况下,还有如此清醒的意识呢?是对母亲的恨吗,还是有别的什么东西?
李健透过烟雾看着付远,似乎是想分辨她刚才的那段话里有多少是真的,接着,口气缓和了下来。
“你用菜刀砍死你母亲后,去了哪里?”
“我在街上逛了逛。”
“在哪里?”
“附近的大街小巷。我脑子很乱,想清醒一下。”
“有没有人看见你?”
“我在……湖山路的大排档里吃过东西。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记得我。”付远低头看自己的指甲。
“你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12点。”
“你怎么那么清楚这个时间?你房间的闹钟不是坏了吗?”高竞又插了一句,这次他没有脸红。
付远脸色发黑,抬起头,不太友好地扫了他一眼道:“我估
计的。我没有时间概念。”
“你母亲有没有怀表?”高竞接着问。
“不知道。”
“你杀死你母亲的时候,她手里有没有拿着怀表?”
付远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你说你曾经在窗口站了十几分钟,为了晾裤子还进过她的房间,另外,我知道在你开门让你的同学进入房间的时候,你还曾经在现场待过一小段时间,你怎么会没看见她手里的怀表?”
付远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
“我是看见了。”隔了会儿,她说。
李健清了清喉咙,高竞知道他要接棒了,他马上闭嘴。
“你对这么怀表是怎么想的?付远。”李健这次的口气很温和,像是在跟某人拉家常,可是付远的回答却像根绷紧的弦。
“我不知道。”她道。
“付远。”李健朝空气里喷出一股浓烟,“你母亲是在昏迷的情况下被杀的,那个怀表不可能是她自己放的。”
付远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
“也就是说,在尸体被发现之前,除非有别人到过你家,否则只有你,才可能把那个怀表放在死者的手里……”李健语速很慢,就像是把针剂徐徐推进付远的静脉。
付远似乎终于听懂了他的话,她垂下眼睑,点了点头。
“是……我放的。”她承认了,但说话没先前那么流利了,“我,我本来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我脑子很乱……我,我这么做是为了混淆警方的视线,跟那条裤子一样,我知道她枕头下面有个怀表……她有时候会拿出来看看,那是她从我们门口的钟表铺买来的……那时候,我忽然,忽然想到了它……我把它拿出来放到了她手里。”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李健又吸了口烟,几乎带着厌恶的神情问道。
付远沉默了很久,才回答:“那家钟表铺是薛震家开的,我们算是邻居,但他对我……哼,不好。”她摇了摇头,“其实他自己也没什么了不起,矮冬瓜!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突然想到了那个……怀表。我在开门让莫兰进来的时候,把怀表放在了她手里。我想让你们以为是他干的……”付远眼神呆滞,磕磕巴巴地说完了这番话。
“你想嫁祸薛震?”李健问道。
“嗯,有这想法。但后来又觉得没意思,所以就没提起。我觉得这没什么好说的。我已经写了自白书。”付远慢慢将目光移向她面前的两位警察,似乎又在提醒他们,她已经承认她杀人了,怀表不怀表还有什么必要追究呢?
“你知道朱丽芬失踪的事吗?”李健忽然换了个问题。
付远听到朱丽芬三个字似乎有些吃惊,好像在问,为什么提她?
“我知道。”
“说说,你知道些什么。”
“她一年前走掉了。”
“还有呢?她平时为人怎么样?你跟她直接接触过吗?”
“没说过话,但她骂过我,说我是邋遢鬼。”付远冷笑了一声,没说下去。
“你母亲生前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她?”
“她说她活该。就说过这句。”付远不假思索地说。
“最近,你母亲有没有跟你提过这件事?”
“没有。”付远很坚决地摇头。
李健对这个回答似乎颇为怀疑,但他还是接着问了下去。
“你母亲去世后,你有没有翻过她的柜子?“可能是为了防止付远说谎,李健又补充了一句,”你在自白书里说,你曾经翻箱倒柜地找钱。”
“嗯,我翻过。”付远道。
“你有没有发现不属于你家的东西?”
这个问题似乎让付远困惑。
“没有。”她道。
“真的没有?再仔细想想。”
她想了好久。
“没有。”最后她回答。
“我来提醒你一下,教科书,有没有看见过别人的教科书?”
付远的神情更迷茫了。
“没有。”她再度摇头。
奇怪,如果是这样,那些现在的教科书难道不是邱小眉收藏的?那又是谁,在什么时候放到现场去的呢?这个人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莫兰的警告起作用了。在以后的三天,现在再也没干涉过他们的行动。他也没再跟她说过话。他俩就像过去一样,就算在走廊上碰到,也会像陌生人那样擦肩而过。莫兰很高兴能搬掉这块讨厌的绊脚石。三天后,19人自行车小队的调查行动终于有了结果。他们查到,从学校出发,在3至5公里的范围内,共有3个公园和16家花店。
但是,根据这个结果,莫兰兴致勃勃地打了一圈电话后,却非常失望。在1994年8月,那3家公园中没有一家曾经举办过花市。而她跟赵蜜按照花市的地址。拿着朱丽芬的照片陆续去调查,也同样一无所获。
4月7日傍晚,莫兰和赵蜜一起来到位于平山路18号的开心花店,这是她们名单中的最后一家花店。莫兰已经有点泄气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再听一遍跟前面15家花店同样的回答,如果是这样,就说明她的分析完全错了,那也太丢脸了!她该如何向她的自行车小队交代?大家还在等着她的调查结果呢!
“喂,有人吗?”莫兰和赵蜜走进了这家花店,莫兰已经做好了接受最终失败的心里准备。店很小,一个把头发染成金黄色的中年妇女正坐在角落里打毛线,看见有人进来,本想站起来,但大概发现她们是中学生,她又坐了下来。
“买花吗?”那个女人不太热情地打招呼,她手上的活丝毫没停。“嗯,不买花,有点事想问问。”赵蜜有气无力地答道。莫兰挺她的口气就知道,他跟自己一样失去了信心。
那女人抬头看了她们一眼,神情更冷淡了。
“问事情?问什么?”她道。
“就想问一下,这里有没有客户叫朱丽芬的?”莫兰道。她已经懒得寒暄。最初开始调查时,她还会绕几个弯子,说点朱丽芬是她们老师之类的谎话,但现在,她已经丧失了这种热情。她掏出乔纳为她提供的朱丽芬的照片,递到了中年女人的面前,直截了当地问道:“就是她。她来你这儿买过花吗?”
那个女人看着照片。莫兰心灰意冷地站在她身边,她等待从这个女人嘴里吐出那句她已经听腻的话。但是,出乎意料,那个女人却问了个问题。
“她叫什么?”
莫兰的心好像被小针刺了一下。她禁不住看看好朋友,赵蜜也看看她。
“她叫朱丽芬。朱德的朱,美丽的丽,芬芳的芬。你认识她吗?”赵蜜紧紧盯着中年女人的脸。
“原来她叫这名字。”那个女人道,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又问,“她怎么啦?你们干吗来打听她?”
赵蜜和,莫兰再度对视了一眼。莫兰知道好朋友这是在问她,要不要告诉她朱丽芬的事?莫兰觉得没必要隐瞒,因为这个女人看到照片时的反应跟之前见过的所有花店老板都不同。没准她真的认识朱丽芬。这是她们的最后一搏了,怎么都要试试。
“她是我们同学的妈妈,一年前她失踪了。她来你这里买过花吗?”莫兰问道。
“失踪?”这个女人一怔。
“对,那天是8月29日。她给她儿子去学校领新书,离开学校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我们想找到她。你看见过她吗?”莫兰耐心地问道。
“原来她是你们同学的妈妈啊,”那个女人的神情缓和下来,“你们这些同学可真好。”
“我们已经找了15家花店了。”赵蜜委屈地插了一句。
“哦,是吗?”那个女人愕然,随后又叹息,“那你们可真不容易。”
“那……你有没有见过她?”赵蜜把桌上朱丽芬的照片又朝那个女人面前移了一下,充满期待地说,“你再仔细看看……”
那个女人紧闭嘴唇,看看照片,眼睛里露出迷惑的神情。
“说起来,好像是好久没看见她了。”过了好久,她冒出了一句话。
啊!这女人真的见过她!莫兰心头一亮。
“她以前来过你店里?”她问。
那个女人停下手里的活,又拿起那张照片仔细看了几秒钟,才放下。“好像是这个人,我也不敢肯定。过去有段时间,我经常看见她,不过不是在这里,我前几年在中潭公园有个花摊,她有时候会来买花。”
中潭公园。莫兰几乎要兴奋地叫起来,中潭公园就是三家公园中的一家,原来,虽然公园里没有花市。也可以设花摊。
“那,你有没有卖过蝴蝶兰?”莫兰又问。
“我当然卖过。不过,那个太高档,我卖的主要是玫瑰、康乃馨和蝴蝶花这些普通的品种。但有人在那里卖蝴蝶兰。”
“那你们这样设摊是不是像花市一样。卖得比较便宜?”赵蜜充满热情地问,她已经露出了笑容。
“那当然喽,我们在那里卖肯定要便宜得多。公园大概也是为了吸引更多人去玩吧,才叫我们去设摊的。周六周日下午4点到7点,除了花摊,还有卖衣服、食品、书的,什么都有。”那个女人津津有味地回忆起来,“每周那段时间是那家公园最热闹的时候。人多得很,你们周末自己去看好了,现在还有的,我在那里都摆摊好几年了。要不是这几个月我身体不好,我还是每周都去的。”
天那!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中潭公园,莫兰真想立刻长出两个翅膀飞过去。
“那么,你看到朱丽芬的时候,她在那里干什么?”莫兰抑制住激动的心情,问道。
“她啊,她好像是去听音乐会的。”
“音乐会?你怎么知道?”赵蜜好奇地问。
“那里周末下午有音乐会,我们的摊位就是摆在那个音乐
会场的旁边,散场后,他们不都会出来买东西嘛。”
“音乐会一般几点开始?”
“下午4点开始,5点结束。”那个女人又拿起了毛线。
朱丽芬真的是去听音乐会的吗?
“那……你有没有听她说过话?”莫兰指指朱丽芬的照片。
“没有。”女人摇头。
“那你能记得她,你记性真好啊。”莫兰赞叹道。
那个女人却低声笑了。“她呀,最喜欢讨价还价了。每次买东西都像要跟人吵架一样,还说自己也是开店做生意的,知道做生意的套路。我是没跟她说过话,但是她那个大嗓门说起话来,谁都听得见。我也见过她怕,也不要做她的生意。”那个女人撇了撇嘴。
怪不得她能买到便宜的蝴蝶兰,原来她是杀价高手。
走出审讯室后,高竞一直在等待李健教训自己,但李健却什么都没说径直走进了科长办公室。十分钟后,当高竞正坐立不安地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资料的时候,李健从科长的办公室走了出来。
“高竞,走。”李健道。
“去哪儿?”他站了起来。
“去现场,邱小眉的被杀现场。”
“现在?”
李健轻蔑地瞥了他一眼。
“不是现在难道还是明天?”
“我不是这个意思。”高竞嘟哝了一句。
“学着点,我们的调查,不是嫌疑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李健说完,朝门外的警车走去。高竞快步跟上李健的脚步。
“那我们去现场,是要再去搜查付远的物品吗?”高竞问。
“对,再去看看。”李健的眼睛望着前方。
“嗯……付远今天说的话,有不少地方我总觉得她像是临时编出来的,”高竞迟疑了一下,说道,“比如关门啦,怀表啦,裤子啦,对了,还有那个桌腿,完全是凭空捏造的。”
高竞已经看过法医报告,邱小眉后脑的伤痕显示不是用桌腿打的,凶器是一个“前端圆弧状的钝器”,目前还不清楚是什么。假如根本没有所谓的桌腿,那问题就产生了,付远既然已经承认杀了人,也承认用过菜刀,又有什么必要隐瞒一件相对次要的凶器呢?她为什么要杜撰出一根桌腿来?仅仅是低估警方的校验能力吗,还是另有什么别的原因?
今天在审讯室,当付远再次强调她是用桌腿攻击邱小眉的时候,高竞曾打算戳穿她。但他想到,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看过法医报告,李健也看过。这个如此明显的谎话,李健不会不知道。高进以为李健的沉默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可是现在,他有点憋不住了。
“李哥,她今天又提起了桌腿,你怎么不问她?”他问道。
听了他的话,李健笑了笑,拉开了警车的门,上了车。
“如果我问她,她会说她脑子乱了,忘记了,不知道。”李健坐定后说道,“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再去现场看看再说。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审讯她。她总有一天会说实话的。”
“我们是不是去找那个打昏邱小眉的东西?”
“先去看看再说。”李健又兀自笑了笑,一边从口袋掏出烟。
车里一阵沉默。
“会不会凶手不是她?”过了会儿,高竞道。
“不是她?”
“她撒谎了,也许她是在保护谁。而且,她也太冷静了。”冷静,是今天付远给高竞的现代战争总体印象。他觉得在整个审讯中,她一直在思考如何应付他们的每个问题,她根本没垮掉,她精神好得很。
李健吸了口烟,朝窗外望去。
“高竞,想象力不要太丰富,她绝对是重要嫌犯。她有动机,在体能上不输给被害人,她跟被害人又长期不和。家庭矛盾导致的谋杀多如牛毛,这个案子不见得有多特殊。而且,看她的样子,她可能不笨,但是她的自控能力一定很差。从犯罪心理角度来说,这种人最容易走极端——犯罪心理,你懂吗?”李健别过头,斜睨了他一眼。
犯罪心理,不就是罪犯的心理吗?我在警校也不是没上过这些课。高竞不服气地想。
自从上次打架之后,杜云鹏已经好几天没跟哥哥杜云鹤说话了。其实她很想和好,但想起哥哥那天说的话,想起一旦和好,她可能被再次追问生日当晚发生的事,他就退缩了。他只是想早点忘了那些事,从此不要再提。可是这天傍晚,杜云鹤一到面馆,就神色凝重地主动走到了他面前。
“云鹏。”哥哥叫他。
“嗯。”他迟钝地应了一声。
“我有事跟你说。”哥哥在收银台边,眼睛直视着他。
“有什么事晚上再说,快5点了,等会儿就要开始忙了。”他低头看着收银机的按钮,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不知道哥哥要跟他说什么。
“笨蛋!我真的有事要跟你说!”哥哥朝两边望了一下,确定四周没人后,压低嗓门说,“跟朱丽芬有关。”
朱丽芬!这个名字差点让他的心跳出来。
“中潭公园!”哥哥的牙缝里又挤出四个字。
他的心再度狂跳。
“哥。”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可是这时,哥哥已经撩开布帘走出了店门。“哥。”他在背后又叫了一声。
“快出来!”哥哥回过头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他立刻扬手叫来店里的一个服务员。“小赵,你替我干一会儿,我去去就来。”他急匆匆解下身上的工作服,扔在收银台上冲了出去。
杜云鹤在街边等着他。他一出来,杜云鹤就朝前走去,他不安地跟在旁边,却不敢发问。他知道,在这种时候,先提问题的人,一定会出错。所以,他等着哥哥先开口。走出几步后,杜云鹤才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题:“云鹏,我是不是你哥哥?”
这个问题让云鹏愣了一下,但他马上意识到哥哥是在打感情牌。自从开始演电视剧后,长相帅气的哥哥就动不动把这张王牌扔出来。也怪,收到这张牌的人大多都会乖乖投降。不过,他跟别人不同,他不是女人,是个一心准备继承家业当小老板的势利小人,他不吃这一套。
“是又怎么样?”他顶道。
“你承认我是你哥哥就好。”杜云鹤又朝前走了好几步道,“我希望你能老实地告诉我,你们对朱丽芬究竟干了什么。”
“我对朱丽芬?我能对她干什么?”他装糊涂。他想知道哥哥到底知道多少,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杜云鹤回头冷冷瞥了他一眼,继续向前走。
“那天在中潭公园,我看见他跟她在一起。那时候大概是5点不到。你们两个在说话,我看见你给她吃了点什么东西。”
杜云鹤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接着她骤然停了脚步,再度回过头来看着他,目光 冰冷,“你给她吃了什么?为什么她后来不见了?”
他像被当胸打了一拳,答不上来。
“你,你怎么会……”隔了好久,他才开口,但他没说下去。他没想到,哥哥知道那么多。
“我怎么会!我怎么会看到是不是?那天,我跟几个朋友在那里吃烧烤。我路过那些摊位的时候,正好看到你们。本来这事我没放在心上,我以为你只是在那里摆摊。我也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只知道是去年8月底。因为我后来马上就去拍戏了,两个多星期后回来才知道她失踪的事,我确实没留意,再说警察也没找过我。其实是这两天,我才知道她失踪的具体日期……”
“这两天?”他茫然地张了张嘴。
“有人告诉我,她是在1994年8月29日下午3点半以后失踪的,那天是领新教科书的日子。我突然想到去年领新书的那天晚上我搭飞机去了广州,而那天下午我好像去过一次中潭公园,于是,我就回去查了我的备忘录……”
“一年前的备忘录你还留着?”他想故作轻松,但话音刚落就被哥哥重重推了一把。
“妈的!告诉你!10年前的我也留着,我喜欢保留那些东西!”杜云鹤朝他低声吼道,呼出的气息沉重极了,“我一共只去过那里两次,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云鹏,看了备忘录后,我才意识到,那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朱丽芬。”
他避开了哥哥的目光。没有说话。眼前浮现朱丽芬那张干廋焦黄的脸。她在朝他微笑,笑的时候露出了干净的牙齿,她还在说话,“很好吃,这是你做的?真能干。”她在夸他吗?可惜她夸的不是时候……
“他给她吃了什么?!为什么她会跟你走?”哥哥不高不低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在这种时候,该不该说出真相真是个艰难的选择。
“我给她吃了安眠药……”他轻声道,随后马上申辩,“剂量并不大,才10片。我只不过想整整她……”
“可是她再也没回来。”杜云鹤的声音像钢筋一样硬,听得他双腿发软。
是的,她的确没回来。这也许并不是他的本意,但事情的发展后来远远偏离了他最初设定的轨道。在这一年里,他不止一次在梦里看见朱丽芬那张惨白的脸。有时候他也会梦见薛震,梦见薛震把他推到墙上,一拳打进他的心脏。
“云鹏,邱小眉给店里打过一个电话!是我接的!”
邱小眉?他想思考,但哥哥没给他时间。
“你的怀表哪儿去了?”
“我……对不起。我一个月前弄丢了,我塞在衣袋里,上完一节体育课就不见了,我找过,但是没找到。”想到那个怀表,他心里就充满了内疚。
“我现在不想听你这些糊弄我的屁话!我只想告诉你出问题了,有人想到那个公园去找朱丽芬……”哥哥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是谁?”他问道。
“就是前两天来我们面馆吃面的公主。”
“公主?”那个漂亮的女生?
“她叫莫兰。她已经查到中潭公园了。”杜云鹤凑近他的脸轻声说,“这个周六,也就是明天,她要带人去公园调查朱丽
芬的行踪。他邀请我和你一起去。”
“为什么叫上我?”他迟疑地看着哥哥。
“我不知道。也许她听到了什么……”
“她怀疑我?”他声音嘶哑地问。
“别紧张,先去了再说。我想好了,拒绝反而显得更可疑。你说呢?”杜云鹤看着他问道。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浑身无力,好像快摔倒了,但是这时候,哥哥伸出手臂勾住了他的肩膀。
“别怕,我们是双胞胎,从生出来我们就是一体的。我会帮你。”
“哥……”他喃喃道。
“现在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我们好好计划一下。”杜云鹤附在他耳边说,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