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沧烈从狱署司回来,直奔祠堂,为父母兄长燃起三炷香。
今日是腊月二十七,是父亲的生辰。
寒沧烈静立在家人牌位面前,轻撩衣摆,双膝触地跪下,恭恭敬敬磕三个头。
直起腰后,他并未立刻起身,就这样跪着仰头,默默静望出神,忘了时间。
“咳咳。”身后两声低咳提醒,寒沧烈回头。
“金叔,找我有事?”
管家金叔迈步跨过门槛,先对寒氏牌位拜了两拜,旋即慈爱微笑道:“公子,您归府本来就晚,想来也没在外面用晚膳。饭菜我方才已热了一遍,您好歹用些。”
寒沧烈是忘了:“二姐一直在等我?”
“哪能呢,姑娘的脾气您知道,什么时候亏着过自个。她早早就吃过了。”
寒沧烈笑了一下:“知道了,我等下就去。”
他嘴里说着这样的话,身子一点行动的意思都没有。
以往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说着等下,却不知等到何时。若没人看着他,管着他,他也不知道照顾自己,糊里糊涂的就这么过去了。
金叔是看着寒沧烈长大的,本就心疼他年幼亡了双亲,这么多年,虽得皇上器重,可相伴而生的委屈也不少。
便是他在京城人人敬畏,在他眼中,也是个可怜孩子:“公子,您看看您,这还在将军和夫人面前呢,您可不能随意应承了小人,而后又不当回事。这叫他们二位怎么放心的下?”
“你这样苦,将军和夫人英灵有知,这颗心可要疼死了。”
寒沧烈失笑:“金叔,您这是说哪里话?我怎么就苦了。”
金叔沉默。只低头盯着地上砖缝,皱纹纵横的脸上都写着委屈。
寒沧烈起身过去,轻轻按在金叔瘦削的肩膀上:“金叔,您别操心了,我挺好的。我与二姐深蒙皇恩,互相扶持,各自撑起父母所遗门户,虽不敢说未堕家声,但至少无人欺凌。爹娘与两位兄长在天有知,会感怀欣慰的。”
“但愿如此。”
金叔闷声听着寒沧烈这番言语,心里更不好受,再抬头时,眼角有泪,忙用袖口擦了:“眼看着新年了,但愿公子万事……顺心如意。”
寒沧烈道:“金叔,您这般爱哭,幸亏今日遇上的是我。若是二姐瞧见,准要笑话您到明年去。”
金叔不说话,默默把泪痕擦干净了。
寒沧烈笑道:“我去吃饭,您别哭了,早些歇息。”
“哎。”
刚出祠堂十几步,还未走到用膳的偏厅,忽的旁侧一阵风刮来,杨悫直直冲到眼前:“大人!大人……”
寒沧烈原本气场浅淡清朗,冷不丁见到杨悫,目光一扫,气息忽而锐利起来:“查出什么眉目了?”
“……是。”
杨悫脸色极其复杂,刚说了一个字就膝盖一软,直挺挺跪下了。
接下来要回的话烫嘴,他还是跪着说能壮胆:“大人,查明白了,沈轻照果然藏得极深,他府上……还真有一个新纳不久的妾室,平日里藏在深宅,一次面都没露过。”
寒沧烈心尖仿若被火燎烫。
下意识去摸怀中放置的玉佩,那月牙尖端,竟有种沉重的割手感。
妾室……妾室。
手掌慢慢成拳,指甲深印进掌心。
“沈轻照做事十分小心,但只要做过,总会留痕,还是叫属下们给查了出来。早在四个多月前,他在京郊偶然相遇一女子,怎么许了情的不得而知,只查到后来他秘密赁了一座宅子,将那女子藏身其中。”
“彼时他正追查工部那桩受贿之案,交易地点就在京郊的顺天楼。故而,他十次里有八次会顺道看望那女子,而不被人察觉。直到月余之前,他悄悄将女子带回府中。听他们说,那女子好似是有了身孕,但这一点就不是很确定了。”
杨悫说完半天,不见寒沧烈回应,终于大着胆子抬头瞧一眼。
此处没有月光,寒沧烈俊美的脸庞笼罩在阴影之中。整个人仿佛包裹一层浓雾,透着山雨欲来的微薄杀气。
杨悫摸不准他的心思,又怕他想错了路:“大人请恕属下多一句嘴,若是纳妾……实乃正常,确实算不得什么罪名,真真是人家的家事啊。”
家事?
寒沧烈苍白有力的手指一根一根蜷起:“纳妾很正常?”
杨悫:“是……”
“正常的事,为何要隐匿行迹,遮遮掩掩?”
杨悫语塞。
寒沧烈道:“家事这两个字,在我眼中不过是个笑话。”
可笑地隔绝他想保护月儿的真心与力量,而助长沈轻照道貌岸然的不正之风——任何不敢光明磊落的行径,都藏着见不得光的心思。
寒沧烈转身向外走。
他不想再忍了。
杨悫忙爬起来,在他身后一路跟一路劝:“大人,大人,我知道这样的事雪姑娘肯定委屈,可沈轻照纳妾,无论是不是偷偷摸摸,您插手都没有道理……”
“我不在乎了。”寒沧烈说,“沈轻照心术不正,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理由,能在我这里,为他开脱。”
“大人——”
寒沧烈道:“你别劝了。我虽生气,也不至于全失分寸,只是不会再给沈轻照机会而已。”
杨悫擦擦额头上的汗:“是,是。害,您这气场,属下还以为您现在就要登门抢人……”
他话还没说完,前方门房的人一路小跑过来,见到寒沧烈行了个礼:“禀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寒沧烈道:“请他稍候,我要出门一趟。”
他口中说着话,脚下步伐未停,门房愣愣地摸后脑勺,忽然一下反应过来:“大大大——大人,门外要求见的是双玉姑娘啊!”
寒沧烈眉心一跳:“宣宁伯府的双玉?”
门房连忙点点头。
“快请……”寒沧烈下意识低喃,声音轻的像呓语,旋即他反应过来,略略提高音量:“快将双玉姑娘好好请进来。”
寒沧烈站在正厅中央等,亲自添了茶,连坐回主位都忘了。
他交握双手,过片刻便抬头向门外看一眼。
寒家的这间正厅,不知会见过多少达官显贵,尤其是他十十九岁那一年。
那年踏足这里的,虽不敢说各个名号都叫的响亮,但也都是在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也许历来站在这正厅身份最低微的一个,就是今日的这个小丫鬟了。
但也只有这一回——寒沧烈用手轻轻按住心口,以求能稍稍平缓跳动过快的心脏。
不多时双玉进来。
还不等寒沧烈开口说什么,她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触地,对着寒沧烈磕下三个结实的响头:
“奴婢深夜前来扰了寒大人清静,请大人恕奴婢死罪,若非人命关天,奴婢万万不敢深夜打扰!”
寒沧烈陡然心惊,本能起了一层战栗:“杨悫,快扶起来。”
杨悫连忙上前。
双玉却不肯接受杨悫的搀扶,仍直挺挺跪着:“大人恕罪,奴婢所陈之请颇为为难,故而不敢起身相告,还请大人出手救救我家姑娘——”
寒沧烈直接定她的心:“有什么话你起来说。无论何事,我不会不管。”
旋即,双玉被杨悫轻而坚定地扶起来,心中虽茫然,但更裹挟着一层狂喜——她还什么也没有说,寒大人就已承诺至此。
她家姑娘有救了。
巨大的喜悦之下,双玉再忍不住泪水:“奴婢多谢寒大人高义垂手。大人,奴婢要告发沈轻照凌.虐折辱我家姑娘!其丧心病狂,人神共愤!”
杨悫瞪大了双眼,忙不迭回头看寒沧烈。
只见寒沧烈身躯完全僵硬,那双眼眸那么黑,黑的透不出一丝光亮。
“说清楚些。”
双玉泣道:“大人明鉴,那沈轻照人面兽心,毒计深重,当年百般做派,惹得我家姑娘懵懵懂懂动了真心,却不过是想凭借宣宁伯府在京城站稳脚跟。我家姑娘过门之后,的确过了一年多平静日子,但好景不长,沈轻照那厮的青面獠牙便渐渐暴露。他工于算计,蝇营狗苟,我家姑娘善良正直,与他志不同,道不合,两人便有了龃龉。”
“最开始,姑娘只是少与他接触说话,可沈轻照心性残忍,为人偏执,非要折了姑娘的傲骨不可,平日里挑她的错处、罚跪祠堂之事时有发生。姑娘越不向他低头,他越要变本加厉,用许多细碎功夫来折磨我家姑娘。直到后来,后来……”
双玉说到此处,伤心地痛哭出声,死命捂着嘴才勉强压抑住,尽力说下去:“去年冬日,我家姑娘查出怀有身孕,可那时她早已决心要与沈轻照合离,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回头,争执之中,姑娘用一个花瓶砸破了沈轻照的头,老夫人大怒,让几个婆子在那寒冬腊月时分把我家姑娘按跪在雪地里,跪了半夜,我家姑娘的孩子就没有了……”
寒沧烈忽然呛咳了一声。
双玉茫然停住,声音小了些:“姑娘病了一整个冬日,好转后,便被沈轻照软禁在府中,用我家侯爷和夫人来要挟她就范。若不是大人您将沈轻照拘在狱署司,我家姑娘还不知何时能再见天光,这一回,姑娘想尽办法与他和离,更是触动他的逆鳞,他竟扬言要将我们家姑娘贬妻为妾……大人,沈轻照猪狗不如的种种行径,便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是我家姑娘如今深陷的吃人魔窟,性命垂危,但求大人发发善心!只要大人肯帮姑娘,双玉愿做牛做马供大人驱使,便是奉上性命也使得!”
说完这一段后,双玉再次跪下,又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寒沧烈脸色难看到可怕,微微启唇,还不能说出一个字来,忽地侧头,“噗”一声呕出一口暗红的血。
“大人!!”杨悫几乎吓丢了魂,连扑带爬冲上去查看,“您怎么了?!属下去请大夫来!”
双玉也吓了一跳:“寒大人贵体不适吗……”
杨悫冲她连连摆手。
刚还好好的,听完这些就这样了,只怕是急怒攻心。
那些话,连他听了都胆战心惊,恨得牙根痒痒。别说大人听在耳中,可不比万箭穿心还要难挨?
“大人?大人?”杨悫低声叫寒沧烈,“您可还撑得住?心脏难受的厉害吗?”
寒沧烈惨然一笑,道:“这是我的报应……”
“大人!”
他不再说话,轻扬唇角,那上翘的弧度里沾染着鲜红的血,将这笑容修饰的惨烈痴痛。
杨悫心急火燎:“属下现在便把将军请来,一同商议此事。”
“不必了。”
“可……”
寒沧烈低声重复:“不必了。我心意已决。我现在就去纣南侯府,一刻也不能再耽搁了。”
杨悫咬牙,若说双玉姑娘来之前,大人还尚有理智,如今只怕只剩一门心思了。
他刚张口,还没来得及讲话,便听寒沧烈轻道:“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此刻便是神佛,也拦不住我。”
……
雪月抱膝坐在偏房冰冷的床尾,她已又披一件衣服,却还是觉得冷得透骨。
摸一摸额间,冰凉手背碰触到一片滚烫的肌肤,温度比之前没多大变化。雪月索性将十指指尖捂在脸上,渡一些热气过去。
烧了两日还不见退,只盼自己好好撑着,别烧坏脑子忘记今夜的逃跑大计。
如此苦中作乐一想,雪月还笑了一下。
看看窗外,估摸时间快到了。
雪月慢慢移动身子,撑着床沿下地,刚站稳时脚下无力,险些栽倒,还好手快扶住了。
她烧的昏沉,视线都有些模糊,但脑中还一片清明:约定的时间一到,高姨娘房间起火,为了侯府血脉,沈老夫人必定集众人之力前去救火。她这里本就鲜有人管,到时候混乱一起,便更不被人注意,足够她浑水摸鱼逃出去。
从这扇窗向外看去,能看到高姨娘那里的火光——只等火势不可控,喧哗声大起之时,便是她要掌握的时机。
雪月细白的手指扒着窗户,静静等待许久,不多一会儿,果然看见远处隐隐火光。
成了。
细微火色为她心底蒙上一层真切的雀跃之情:几日后的除夕夜,她可以和爹娘一同守岁了。
寒沧烈在南侯府门前翻身下马,如一阵疾风刮至。
他一身文武皆承蒙于天子,从未做出任何失礼失格之事。如今,面对森严紧闭的侯府大门,却是面无表情一脚踹开。
侯府里乱糟糟的,他视若无睹,耳边似若糊了一层厚重水膜,所有声音都模糊遥远,听不真切。
寒沧烈随手抓住一个人,嗓音低沉,仿若罗刹:“宣宁伯府的嫡姑娘被关在何处?”
“……”
“说!”
“寒沧烈——”
忽然一声尖锐声音刺入脑海,戳碎他的茫然癫狂,神志稍稍复明。
寒沧烈利眸看去。
沈老夫人匆匆走来:“寒沧烈!你好生无礼!竟敢深夜强闯我侯府大门!纵使你再大权在握,也没有这般欺人的道理!”
寒沧烈舌根下泛着浓重血腥味:“你来的正好。宣宁伯府的嫡姑娘在哪?”
沈老夫人大怒:“你疯了不成?那是我沈家的媳妇,轮得到你一个外人过问!老身是她的婆母,有什么话,你先对她的婆母讲讲!”
寒沧烈道:“你不再是了。”
“……你说什么?!你、你怎敢这般无礼!?”
寒沧烈道:“强闯府门,言行霸道——无礼的事我已经做绝了,还怕做的更多么?雪月在哪,你说不说。”
沈老夫人气的脸色潮红,正待怒骂,后面一溜烟跑上一个小厮:“启禀老夫人,后头火势越来越大,有些控制不住啊!”
沈老夫人烦乱怒道:“控制不住,那就多叫些人手来帮忙!一群饭桶!平日里是怎么伺候的?若是你们主子有个三长两短,老身定要扒了你们的皮!糊涂东西,还不快召集所有人把火扑灭!”
喊了一通还不解气,回过头,沈老夫人胸膛不断起伏,一手遥遥指着寒沧烈:“今日府宅走水,本就忙乱,老身没有功夫与你这混账东西空费唇舌!凭你是什么天之骄子,今夜所作所为就是闹到皇上面前,你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也说不出一句道理!寒沧烈,是你自己上赶着犯贱,别怪老身不给你面子!”
说着她扬声向左右吩咐:“还杵着做什么?还不把这混账给我打出去!”
沈老夫人身后几个小厮硬着头皮上前,到底是老夫人发话不敢不从,再者,这寒沧烈的所作所为,也的确于礼不合。
近了前,还不等几人伸手,寒沧烈面无表情抽出腰侧长刀,随意横在一人颈间:“我不想再问第四遍——宣宁伯府的嫡姑娘被关在何处。”
那小厮顿时就软了,直瘫在地上含着哭腔:“小小小——小人不知!小人真的不知啊!!”
寒沧烈也不纠缠,越过他径直向前走,明晃晃的刀尖直冲沈老夫人而去:“说。”
这一瞬间,他身上所有过往前尘全部翻开来,摊在众人眼前。他这个人,他这把刀,永远都是京城所有人的噩梦。
沈老夫人吓得面容失色,不住尖叫:“东面!东面有个偏院!从这往前走,向右拐两个弯就看见了!”
寒沧烈立刻向东。
这越走越荒僻清冷,推开院门,扑面而来一层寒意。院中杂草丛生,荒芜破败。
胸腔里那颗本就宛若百刀穿梭搅动的心脏,更是坠痛的不知所措:他的月儿,一直住在这种地方?
目光微转,落到前方门扉上,寒沧烈眼眶陡然一红,连手指都剧烈颤抖起来。
——那门竟是被锁住的。
他最宝贝、最珍贵的姑娘啊。
这群杂碎,竟然敢这样欺辱……
寒沧烈心如刀割,疾步上前,手掌含着冲天杀意与刻骨疼惜,重重一推,门栓应声断裂。
脆弱的木门敞开,他悬心仓皇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