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苏宅后的梅长苏立即上床休息,因为他知道,今天晚上不可能会有完整的睡眠时间。
果然,刚到三更时分,飞流就依到床边来说“敲门”,他快速起身,大略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形容,哄了飞流在外边等候,便匆匆进了暗道。
靖王坐在密室中他常坐的那个位置,低着头似在沉思。听到梅长苏的脚步声后方才抬起头来,神情还算平静,只是眼眸中闪动着含义复杂的光芒。
“殿下。”梅长苏微微躬身行礼,“您来了。”
“看来你好象早就料到我要来。”靖王抬手示意他坐,“苏先生今天在天牢中的表现实在精彩,连谢玉这样人都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麒麟之才,名不虚传。”
“殿下过奖了。”梅长苏淡淡道,“不过能逼出谢玉的实话来,我也放心了不少。原本我一直担心夏江有卫护太子之意,身为悬镜司的掌司,他可不是好对付的人,现在既然已可以确认他并无意涉及党争,与夏冬之间也有了要处理的内部嫌隙,我们总算能够不再为他分神多虑了。”
靖王不说话,一直深深地看着他,看得时间久到梅长苏心里都有些微的不自在。
“殿下怎么了?”
“你居然只想到这些,”萧景琰的眸色掠过一抹怒色,“听到谢玉今天所吐露出来的真相,你不震惊吗?”
梅长苏思考了一下,慢慢道:“殿下是指当年聂锋遇害的旧事吗?时隔多年,局势已经大变,追查这个早就毫无意义,何况夏江并不是我们的敌人,为了毫无意义的事去树一个强敌,智者不为。”
“好一个智者不为。”靖王冷笑一声,“你可知道,聂锋之事是当年赤焰军叛案的起因,现在连这个源头都是假的,说明这桩泼天巨案不知有多少黑幕重重,大皇兄和林家上下的罪名不知有多大的冤屈,而你……居然只认为那不过是一桩旧事?”
梅长苏直视着靖王的眼睛,坦然道:“殿下难道是今天才知道祁王和林家是蒙冤的吗?在苏某的印象中,好象你一直都坚信他们并无叛逆吧?”
“我……”靖王被他问得顿住了,“我以前只是坚信皇兄和林帅的为人,可是今天……”
“今天殿下发现了这条翔实的线索,知道了一些当初百思不得其解的真相,是吗?”梅长苏的神情依然平静,“那么殿下想怎么样呢?”
“当然是追查,把他们当年是如何陷害大皇兄与林帅的一切全部查个水落石出!”
“然后呢?”
“然后……然后……”靖王突然发现自己说不下去,这才恍然明白梅长苏的意思,不由脸色一白,呼吸凝滞。
“然后拿着你查出来的结果去向陛下喊冤,要求他为当年的逆案平反,重处所有涉案者吗?”梅长苏冰冷地进逼了一句,“殿下真的以为,就凭一个夏江,一个谢玉,就算再加上皇后、越妃母子们,就足以谗死一位德才兼备的皇长子,连根拔除掉一座赫赫威名的帅府吗?”
靖王神情颓然地垮下双肩,手指几乎要在坚硬的花梨木炕桌上捏出印子,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算大皇兄当时的力量已足以动摇皇位,与父皇在革新朝务上也多有政见不和,但他毕竟生性贤仁,并无丝毫反意,父皇何至于猜忌他至此……大家都是亲父子啊……”
“历代帝皇,杀亲子的不计其数吧?”梅长苏深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控制情绪,“咱们这位皇上的刻薄心胸,又不是后来才有的。据我推测,他既有猜忌之心,又畏于祁王府当时的威势,不敢轻易削权。这份心思被夏江看出,他这样死忠,岂有不为君分忧之理?”
“你说,父皇当年是真的信了吗?”靖王目光痛楚,“他相信大皇兄谋反,赤焰军附逆吗?”
“以皇上多疑的性格,他一开始多半是真的信了,所以才会如此狠辣,处置得毫不留情。”说到这里,梅长苏沉吟了一下,“看夏江现在如此急于封谢玉的口,至少最初聂锋一案的真相,皇上是不知道的。”
靖王看着桌上的油灯,摇头叹道:“不管怎么说,若不是父皇自己心中有疑,这样的诬言,只须召回京中便可查明,又何至于……只恨当时我不在国中……”
“幸好殿下你不在国中,否则难免受池鱼之灾。”梅长苏神色漠然,“此案虽由夏江引起,最终却是皇上处置的,殿下想要平反只怕不易。不如听苏某一劝,就此放开手,不要再查了。”
靖王站起身来,在室内踱了几圈,最终停下来时,脸上已恢复了宁静,“先生所言,固然不错,但我若真的就此放手,世上还有何情义可言?谢玉所说的,不过是一个开端,后面是怎么一步一步到那般结局的,我若不查个清楚明白,只怕从此寝食难安。我素知先生思虑缜密,透察人心,要洗雪这桩当年旧案,还请为我出力。”
梅长苏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殿下可知,如果皇上发现殿下在查祁王旧案,定会惹来无穷祸事?”
“我知道。”
“殿下可知,就算查清了来龙来脉,对殿下目前所谋之事也并无丝毫助益?”
“我知道。”
“殿下可知,只要陛下在位一日,便不会自承错失,为祁王和林家平反?”
“我知道。”
“既然殿下都知道,还一定要查?”
“要查。”靖王目光坚定,唇角抿出冷硬的线条,“我必须知道他们是如何含冤屈死的,这样将来我得了皇位,才能一一为他们洗雪。只为自己私利,而对兄长好友的冤死视而不见,这不是我做得出的事,请苏先生也不要劝我去做。”
梅长苏咽下喉间涌起的热块,静静地在灯下坐了一会儿,方才慢慢起身,向靖王躬身施礼,沉声道:“苏某既奉殿下为主,殿下所命一定遵从。虽然事过多年,知情者所余不多,但苏某一定竭诚尽力,为殿下查明真相。”
“如此有劳先生了。”靖王抬手虚扶了一下,“先生如此大才,景琰有幸得之。扳倒谢玉之局,实在是环环相扣,令人叹绝。我虽未亲睹,亦可想见当日情势是何等的紧张。太子现在失了强助,正在惶惶之时,先生打算让誉王乘胜追之吗?”
梅长苏摇了摇头,“不,我会劝誉王稍稍放手。”
“哦?”靖王想了想,登时明白,“可惜誉王不会听。”
“当然我也不会狠劝,略说一句,他不听就算了。”梅长苏狡然一笑,神情甚是慧黠。
“人在顺境之中,总难免有些头脑发热。太子被逼到如此境地,父皇定会回护,誉王若是不能见好就收,只怕要碰个大钉子。”靖王仰首想了想,“父皇迟迟不处置谢玉,大概也不仅仅是因为夏江在从中斡旋吧?”
梅长苏笑赞道:“殿下自从开始用心旁观后,进益不小。说不定再过个一两年,就不再需要我这个谋士了呢。”
“先生说笑了。谋策非我所长,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靖王随便一挥手,又问道,“先生真的要保谢玉活命吗?”
梅长苏淡淡道:“我只管帮他挡挡夏江的人,其他的我就不管了。”
“其他?”
“夏冬不是吃素的,这个杀夫之仇,她不能明报只怕也要暗报……”
“可是这个杀夫之仇,也不能都算在谢玉的身上。”靖王面露同情之色,“夏江毕竟是她师父,这场孽债,不知她会怎么算……”
“多年悬镜使生涯,夏冬自有城府,当不似她的外表那般张扬。她越是信了谢玉的话,就越不会去质问夏江。我最希望她能将此事放在心里,日后于殿下定大有用处。”
靖王知他深意,点了点头。日后若真有可以为祁王平反的那一日,由聂锋遗孀出面鸣冤,当是一个最好的开端。
不过在那之前,积蓄力量确保能拿到至尊之位,那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此节,靖王强自收敛心神,暂且抛开因聂锋案的真相而带来的悲怒情绪,开始与梅长苏讨论起朝堂上的政务来。
由于多年耽于军旅,对于民政的不熟悉是靖王的一大弱点,为此梅长苏物色了许多理政好手,制造机会让靖王与他们相识相熟,从而学习治理民政的知识和方法。每次密室见面时,两人也会针对具体的事例进行详尽的讨论,常常会不知不觉谈到天亮。
应该说,靖王与梅长苏之间的关系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现在总算是渐入佳境。
昨天朝堂之上刚刚廷辩过在各地设铁矿督办以及统一马政两项大事,靖王是领兵之人,对于武器锻造和战马供应见解颇深,可因为朝堂上他必须谨守低调,发言不得不以精而少为原则,一肚子话没有能够全倒出来,此刻没了顾忌,当然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更难得梅长苏竟能跟得上他的思路,有些理念甚至不须沟通就很契合。靖王说到酣畅处时,本不觉得,直到谈话接近尾声了,他才心生讶异,问道:“先生虽有麒麟之才,但毕竟是江湖出身,怎么对军需之事如此熟悉,倒像是打过仗的……”
梅长苏微微一怔,自悔方才有些忘情,但面上并未露出,而是不在意地一笑:“说句俗语,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吗?我们盟内也常收些退役的老兵,你别小看这些身经百战的士卒,他们着眼点不一样,很能开阔视野。到京城后托飞流的福认识了蒙大统领,竟是出奇地谈得来,好些事情都是向他请教的。不过说到底这方面我学得杂七杂八,不成个体统,只怕有些话让殿下见笑了。”
靖王也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深想,见他谦逊,忙道:“哪里,先生的见解甚是精辟,让人敬服。看来先生之才竟不可单一而论,让景琰刮目相看。”
梅长苏欠身回谢,心中已起谨慎之意,不愿多说,便道:“沙漏将尽,殿上还要早朝,不如回去休息一下的好。虽然您是军人筋骨,但也不能打熬得过分了。”
靖王此时还不感疲累,但见梅长苏眼下已有青影,知他的身体可不能跟自己一概而论,于是立即起身,说了两句道别的话,便开了密室中通向靖王府方向的石门,干干脆脆地走了。
梅长苏回到自己的寝室之中时,外面的天色仍是黑的,飞流点了一盏灯,安静地坐着,人刚一出来,他便扑了过去。
“又好久!”少年不悦地抱怨着。
“对不起对不起,”梅长苏笑着拍他背心,“让我们飞流久等了。趁着天还没亮,我们睡个回笼觉吧。”
“醒了!”
“你醒了,可是苏哥哥困啊。”
飞流将他推到床边,大声道:“睡!”
梅长苏揉揉他头顶,不再管他,自己宽了外衣,倚枕安眠。飞流趴在床头守了他一会儿,便跳到外间,扯纸磨墨,开始东一笔西一笔地抹画起来。
春分之后,昼长夜短,梅长苏回来时,本已是凌晨,所以飞流还没画两张,纱窗上已隐隐透了微光。
梅长苏翻了个身,面向里面,飞流受过调教,很懂事地来到窗边,打算把竹帘拉下来。刚握住支竿,外面不知何处隐隐传来撞钟之声,他不由竖起耳朵去听。
几乎与此同时,梅长苏自床上惊跳而起,不及披衣,便翻身下地,竟连鞋也不趿,直冲到室外院子中去了。
“苏哥哥!”飞流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追了过去,只见他只着一双白袜,站在中庭甬道冰凉的青石板上,仰首向天,细细地听着。
这时黎纲等人也听到动静,纷纷跑了过来,围着自家宗主,但看他神情,竟又无一人敢出言叫他。
“飞流,响了几声?”钟声停歇之后,梅长苏轻声问道。
“二十七!”
黎纲浓眉一跳:“金钟二十七,大丧音,宫中已无太后,那么就是……”
话音未落,梅长苏已面色煞白地闭上眼睛,似乎忍了忍,没有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洒落衣襟。
“宗主!”
“苏哥哥!”
周围的人顿时慌作一团,有人飞奔了去找晏大夫,黎纲则快速地将他抱起,送返室内,安放在床上。晏大夫来得极快,把了脉,正要行针,梅长苏却坐起了身子,摇摇手,垂首低声道:“你们不用担心,都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宗主……”黎纲正要相劝,晏大夫抬手止住了他,自己先站了起来,示意大家都跟着一起退出去,唯有飞流坚决不肯挪动,也只能由他。
等到室内终于重归平静后,梅长苏方缓缓抬起头,睁开眼睛,红红的眼眶处,溢着点点泪光。
“飞流,”他轻拍着少年的头,喃喃道,“我的太奶奶,终究还是没能等到我回去……”
太皇太后薨逝,并非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她年事已高,神智多年前便不太清醒,身体也时好时坏并不硬朗,礼部早就事先做过一些葬仪上的准备,一切又素有规程,所以丧礼事宜倒也安排得妥当,没有因为年前才换过礼部尚书而显得慌乱。
大丧音敲过之后,整个大梁便立即进入了国丧期。皇帝依梁礼缀朝守孝三十日,宗室随祭,诸臣三品以上入宫尽礼,全国禁乐宴三年。
同时,这一事件还带来了几个附加的后果。
首先,谢玉之案定为斩刑,但因国丧,不予处决,改判流徙至黔州,两个月后启程,谢氏宗族有爵者皆剥为庶人。
梁楚联姻之事也随之暂停,只交换婚约,三年后方能迎娶送嫁。大楚这次主动提出联姻,原本就是为了结好大梁,腾出手去平定缅夷,现在对方国丧,依礼制除自卫外,原本就不可主动对外兴兵,也算达到了目的,因此并无他言,准备吊唁后便回国。景宁公主一方面悲痛太祖母之丧,一方面婚期因此而推,又松了口气,一时间心中悲喜交加,五味杂陈,反而更哭得死去活来。
在山寺中隐居的莅阳长公主,闻报后也立即起程回京守孝。萧景睿与谢弼此时已皆无封爵,无伴灵的资格,但薨逝的那位老人多年来对每位晚辈都爱护有加,于情份上不来拜祭一下实在说不过去,所以尽管回来后身份尴尬,与以前相比境遇迥然,但两人还是陪同母亲一同返京,住在莅阳公主府。
如火如荼进行着的党争在大丧音的钟声中暂时停止了。三十天的守灵期,所有皇子都必须留于宫掖之内,不许回府,不许洗浴,困无床铺,食无荦腥,每日叩灵跪经,晨昏哭祭。养尊处优的太子和誉王哪里吃得了这份苦,开始还撑着,后来便渐渐撑不下去,只要梁帝一不在,脸上的悲容便多多少少减了些,手下人为了奉迎,也会做些违规的小动作来讨好主子。因为这孝礼也实在严苛,若不想点办法,只怕守灵期没到,人先死半条,所以还是自己的身子要紧。反正两个人是一起违规,谁也告不着谁的状,陪祭的大臣们更是没人敢说他俩的不是。他俩一开头,其他皇子们虽较为收敛些,但也不免随之效仿,反而是靖王军人体魄,纯孝肝胆,守灵时尽哀尽礼,一丝不苟,迥异于诸皇子。因为靖王的封位仅是郡王,所以他平时在隆重场合很少跟太子和誉王站在一起,此时大家连着三十天呆在同一个孝殿中,不同的表现看在陪祭的高阶大臣们眼里,那还真是良莠立见。
三十日的孝礼,梅长苏是在自己房中尽的。晏大夫虽知这样对他身体伤害极大,但若不让他寄表哀思,只怕积郁在心,更加不好,所以也只能细心在旁调理。因他只肯食白粥,黎纲和吉婶更是费尽了心思瞒着他在粥中加些滋补药材,还要小心不要被他察觉出来。好在梅长苏悲伤恍惚,倒是根本没有留意。
由于大人物们都被圈进了宫里,整个皇城日罢市、夜宵禁,各处更是戒备禁严,生怕在服丧期出点儿什么淫盗凶案,这三十日竟过得安静无比,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事件,黎纲与近期赶到京城的甄平主内,十三先生主外,局面仍是控制得稳稳的,力图不让守孝的宗主操一点儿心。
守灵期满,全仪出大殡,这位历经四朝,已近百岁,深得臣民子孙爱戴的高龄太后被送入卫陵,与先她而去四十多年的丈夫合葬。灵柩仪驾自宫城朱雀大道出,一路哀乐高奏,纸钱纷飞。与主道隔了一个街坊的苏宅内也可清楚地听到那高昂哀婉的乐音,梅长苏跪于廊下行礼,眼睛红红的,但却没有落泪。
出殡日后,皇帝复朝。但因为大家都被折腾得力尽神危,所以只是走了走过场,便散了回家见亲眷,好好洗个澡吃一顿睡一觉。
而梅长苏经此一月熬煎,未免病发。好在晏大夫一直在旁护持着,不象前几次那样凶险,有些少量喀血、发烧咳嗽、盗汗和昏晕的症状,发作时服一剂药,也可勉强调压下去。
昏睡了一下午后,梅长苏入夜反而清醒,拥被坐在床头,看飞流折纸人。视线转处,瞥见案上一封白帖,是霓凰郡主自云南由专使飞骑遥寄来的,昨日方到,上面只写了“请兄保重”四个字,当时看了仍是伤心,便搁在一旁,想来黎纲等人不敢随意处置,因此一直放在书案之上。
“飞流,把帖子拿过来。”
少年身形一飘,快速地完成了这项任务。梅长苏展开帖面,盯着那四个清秀中隐藏狂狷的字,出了半日神,又叫飞流移灯过来,取下纱罩,将帖子凑在灯焰上点燃,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
“烧了?”飞流眨眨眼睛,有些惊奇。
“没关系,”梅长苏淡淡一笑,“有些字,可以刻在心里的。”
少年偏着头,似乎听不明白,但他不是会为这个烦恼的人,很快又坐在他的小凳上继续折起纸人来,大概因为纸人的头一直折不好,他不耐烦地发起脾气,丢在地上狠踩了两脚,大声道:“讨厌!”
梅长苏招手,示意他拿张新纸过来坐在床边,然后慢慢地折折叠叠,折出一个漂亮的纸人来,有头有四肢,拉这只手,另一只还会跟着一起动,飞流十分欢喜,脸上扯了一个笑容出来,突然道:“骗我!”
这两个字实在没头没脑,不过梅长苏却听得懂,责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蔺晨哥哥教你的折纸方法是对的,没有骗你,是飞流自己没有学会,不可以随便冤枉人!”
飞流委屈地看着手中的纸人,小声道:“不一样!”
“折纸人的方法,本来就有很多种啊。我会的这种,是我太奶奶教给我的……小时候,她常常给我折纸人、纸鹤什么的,可我当时还觉得不喜欢,总想要从她身边溜走,跑出去骑马……”
“小时候?”少年十分困惑,大概是想象不出苏哥哥也有小时候,嘴巴微微张着。
“是比我们飞流现在,还要小很多的时候……”
“哇?!”飞流惊叹。
“再拿张纸来,苏哥哥给你折个孔雀。”
飞流非常高兴,专门挑了一张他最喜欢的米黄色的纸来,眼睛眨也不眨,十分认真地看着梅长苏的每一个动作。
等孔雀尾巴渐渐成型的时候,飞流突然转了转头,叫道:“大叔!”
梅长苏一怔,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吩咐道:“飞流去接大叔进来。”
“孔雀!”
“等大叔走了,苏哥哥再继续给你折。”
由于心爱的折纸活动被粗暴打断,飞流对罪魁祸首蒙挚十分的不满,带他进来时那张俊秀的脸庞沉得象被墨染过一样,全身的寒气几乎可以下好几场冰雹,倒让蒙挚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到这个小家伙了。
“蒙大哥坐。”梅长苏将孔雀半成品交给飞流,让他到一边玩耍,自己欠身,又坐起来了些,蒙挚赶紧过来扶他。
“蒙大哥劳累了一个月,好容易换班,宫城里只怕还忙乱,若是有空,怎么不回府休息?”
“我不放心你,”蒙挚在灯光下细细看他,只见越发清瘦,不由心中酸楚,劝道,“你和太皇太后的感情虽然深厚,但她已享遐龄,怎么都算是喜丧,你还是要保重自己身子要紧。”
梅长苏垂着眼,慢慢道:“你不用劝,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忍不住……上次见太奶奶,她拉着我的手叫小殊,不管她是真的认出来了,还是糊涂着随口叫的,总之她心里一定是记挂着小殊,才会喊出那个名字……我一直盼她能够等我,现在连这个念想也没有了……”
“你的这份孺慕之情,太皇太后英灵有知,早就感受到了。从小她就最疼你,一定舍不得你为她这么伤心。听说晋阳长公主生你的时候,她老人家等不及你满月进宫,就亲自赶到林府去看你呢。我在宫里当侍卫时,也常常见到太皇太后带着一群孩子,可中间最得她偏爱的,一直都是你。虽然那个时候,你实在淘气得可以……”
“是吗?”梅长苏眼角水光微闪,唇边却露出了温暖的微笑,“我这几天,也常常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情……每次闯祸,都是太奶奶来救我,后来爹爹发现只要不打我,太奶奶就不会插手管得太过分,所以就想了些虽然不打,但却比责打还要让我受不了的惩罚方法……”
“我知道我知道,”蒙挚也露出怀念的笑容,“有一次,你惹了个什么事……大概是弄坏先皇一件要紧的东西吧,林帅很生气,明明是随驾在猎场,结果他偏偏不让你跟我去学骑射,反而把一堆孩子塞给你,罚你看管,还不许出纰漏,当时你自己还是个大孩子呢。”
梅长苏点着头,显然对这件事也印象深刻,“那个时候的我,宁愿一个人跑去斗熊,也不想带一堆吵闹不休的男孩子。景睿倒还安静,可是那个豫津啊,跑来跑去没有半刻消停……”
“所以你就拿绳子把他拴在树上?”蒙挚挑了挑眉,“害得好心来陪你的靖王勇背黑锅,说那是他拴的……”
“但最终罚跪的人还是我,直到太奶奶把我救走……当时觉得十分委屈,心想明明景琰都说了是他干的为什么还是罚我……”梅长苏笑着笑着,又咳嗽了起来,半日方才停歇,微微喘息着继续道,“这些事回想起来,心里就象揣了一个被火烤着的冰球,一时暖暖的,一时又是透心的凉寒……”
“小殊……”蒙挚心头一阵绞痛,欲待要劝,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铁铸般的汉子,也不免红了红眼圈儿。
“你别难过,”梅长苏反过来安慰他道,“太奶奶现在入土已安,我也过了最伤心的那几天,现在好多了。只不过能陪我聊聊过去那些旧事的人,如今唯有蒙大哥你一个,所以难免多说了几句……”
蒙挚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我心里也甚是矛盾,既想跟你多聊聊过去,让你记住自己不仅仅是苏哲,也依然还是林殊,但又怕说得太多,反而引起你伤心。”
“你的好意我明白,”梅长苏抬起双眼,眸色幽深,“可无论是林殊也好,苏哲也罢,都不是纸折泥捏的,所以这点熬煎,我还受得住。以后尚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岂可中途就倒了?蒙大哥,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走到最后一步,你也要相信我才对。”
蒙挚听到他说“最后一步”时,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颤,细想又不知为了什么,忙强颜笑道:“我当然相信你,以你的才华和心性,何事不成?”
梅长苏温和地向他一笑,仰靠在背枕上,又咳了两声,催道:“你早些回去吧,要多陪陪嫂夫人才对。你看我现在还好,没什么值得担心的,歇了这换班的一天,大统领又该忙了。”
蒙挚见时辰确已不早,也怕耽搁梅长苏休息,便依言起身,站着又叮嘱了最后一句:“事有缓急,现在你养病最重要,其他的事都要放在后面,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徐缓图之才更稳妥啊。”
梅长苏点头应承,不许他再多停留,召了飞流来送客,少年急着要折孔雀,对这一指令执行得极有效率,几乎是连推带打把蒙挚给赶了出去。
其时已是二更,梅长苏听着街上遥遥的梆子声,抚着身上的孝衣,努力稳住了有些摇曳的心神。
既然已迈出了第一步,那么……就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少年飞扑回来,递过半只孔雀。其实只剩了最后的工序,一折一翻,再拉开扇状的尾羽,形神便出。在飞流欢喜的惊叹声中,梅长苏缓慢地将掌中的孔雀托高,喃喃地道:“太奶奶,你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