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梅长苏似乎已调整好了情绪上的微澜,可以一边逗弄飞流,一边听童路详报京城各方的动向。他不再去想那个消失在家族命运旋涡中的女子,尽管那个女子幼时也曾经摇摇摆摆在他腿边抓过他的衣角,但那些记忆都太久远了,久远得不像是他自己的,而对于成年后的谢绮,他的印像是浅淡的,仅仅是他某些计划的背景而已。
所以能不想,就尽量不再去想。
誉王动作确是不慢,第三天谢玉下狱,满朝震动,太子方的人飞快地动用所有的力量,一面打听内情,一面轮番求情相保。
一品军侯转瞬之间倒下,无论如何也算近年来的一桩大案。但令某些不知内情的人惊讶的是,无论是发起此案的誉王一方,还是拼命力保的太子一方,全都没有要求会审,这一程序,原本应该是很必要的。
所以谢玉的案子,确确实实留由梁帝一人乾纲独断了,并没有让任何一名外臣公开插手。
在这样的局势下,谢绮的葬礼相应的迟延了。做过几场小而低调的法事后,她的灵柩停在京西上古寺一间清幽的净房中,点着长明灯,等待她的夫婿来接她迁入卓家祖坟。萧景睿的伤势尚未痊愈,便挣扎着来给妹妹扶棺。莅阳长公主已请旨出家,隐居于上古寺为女儿守香。连日来的轮番打击,纵然是久经人生风雨的莅阳也有些承受不住,病势渐生。而由于不得静养,萧景睿的伤情也未见好转。因此反而是谢弼不得不咬牙打叠起精神来,重新开始处理一些事务,照顾病中的母亲和养伤的哥哥。
在松山书院攻读的谢绪此时已惊闻家中巨变,但因莅阳长公主亲笔写信令他不得归京,他的老师墨山先生也受梅长苏之托将他留住,所以没有能够回来。
被这诸多烦怒搅得心神不宁的梁帝还是照原来的安排去了槿榭围场春猎,盘桓了两日方回宫,一回来就重赏了靖王良马二十匹、金珠十颗,玉如意一柄,蒙挚也得了珠贝赏赐若干。空手而归的太子和誉王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但一个自恃储君身份,另一个想到素日自己得的恩赏远胜于此,要显示友爱大度,所以面上都没表露什么,反而备下礼物,去祝贺靖王大显勇威,给大梁挣了面子。有些官员跟风,自然也随着纷纷登门送礼。靖王只收了几位皇子的礼单,说是“兄弟之馈却之不友”,并且依制回礼,而其他朝臣所送之礼则一一婉拒,只清茶一杯,稍见便辞,不愿多谈。消息传到梁帝耳中,令他甚是满意。
春猎之后的第五天,仍未有处置谢玉的消息传出。梅长苏也不着急,拿着铁剪悠闲地在院中修整花木。到了下午时分,黎纲来报誉王来访,他尚未及回房换下翻弄花木时弄脏的外衣,誉王就已怒气冲冲大步而来。两人一起走进房间,还未等下人们完全退出,誉王就忍不住冒出一句“陛下真是疯了!”
“殿下请用茶,”梅长苏将一个青瓷小盖碗递到誉王面前,静静问道,“殿下刚才说什么?”
“呃……”誉王自知失言,忙改口道,“我是说,不知陛下在想什么,谢玉的案子板上钉钉,再议亲议贵,顶多不株连,死罪终究难免,有什么好犹豫的?”
“陛下犹豫了?”梅长苏仍是波澜不惊,“前几日不是还好吗?”
“你不知道,夏江回来了。这老东西,我素日竟没看出来他跟谢玉有这交情,悬镜司明明应该置身事外的,他竟为了谢玉破了大例,主动求见圣驾,不知叽叽咕咕翻动了些什么舌头,陛下今天口风就变了,召我去细细询问当天的情形,好象有些怀疑谢玉是被人陷害的。”
“铁证如山,天泉山庄不是还有些谢玉亲笔的信函吗,卓青遥那里也还留着谢玉所画的户部沈追府第的平面图,他以不法手段,谋刺朝廷大员之罪,只怕不是谁动动舌头就能翻过来的吧?”
“话是这么说,我终究心里梗着不舒服。夏江这人是有手段的,陛下又信任他,听说他回来之后,因为夏冬那夜帮了我们,对她大加斥骂,现在还软禁着不许走动。看他这阵势,竟是不计后果,铁了心要保谢玉。他们素日也并无亲密来往,怎么关系铁成这样?”
梅长苏目光闪动了一下,淡淡问道:“他进天牢去见过谢玉没有?”
“见过一次。把我的人都撵了出去,探听不出他们谈了些什么。”
“谢玉的口供呢?”
“他认了一些,另一些不认。”
“也就是说,他承认为了太子做过一些不法情事,但像是杀害内监那样涉及皇家天威的大案,他统统不认?”
“是,他一口咬定,确是利用过卓鼎风的力量,包括刺杀过沈追他也认了。其他要紧的,他却哭诉冤枉,反控说卓鼎风为了报私仇,故意栽在他身上的。”
“嗯,”梅长苏点点头,“看来谢玉只求保命了。这倒也对,只要保住性命,流刑什么的他都能忍,只要将来太子可以顺利登基,他还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吗?”
“他这是痴心妄想,”誉王被戳到痛处,冷哼一声,“本王要是这次还治不死他,简直就是枉费了先生你为我谋划的一番苦心。”
“对了,”梅长苏没有接话,转而问了其他的,“前日我请殿下让卓鼎风列出历年诸事的清单,不知列好没有?”
“我今天带来了,”誉王从靴内摸出一张纸来递给梅长苏,“这个谢玉真是胆大妄为,本王这些年没被他害死,还真是运气。”
梅长苏接过纸单,似乎很随便地浏览了一遍,顺口问道:“有些人,只怕卓鼎风也不知道谢玉为什么要杀吧?”
“没错。有些连本王都想不通他杀了要做什么,比如那个……那什么教书先生……真是奇怪死了。”
梅长苏像是记不清楚似的,重新拿纸单找了找,“哦,殿下说的是这个李重心吧?贞平二十三年杀的,离现在差不多十二三年了,还真是一桩旧案呢。也许是私人恩怨吧。”
“一个教书先生跟宁国侯有私人恩怨?先生在说笑话吧?”
“的确是笑话,”梅长苏淡淡将话题揭过,“殿下也不用急,夏江虽受皇上信任,但殿下在皇上面前的圣宠难道会逊色于他不成?这次谢玉如果逃得残生,且不说他是否有死灰复燃的机会,怕的只是殿下在百官眼中的威势会有所减损,倒是不能让步的事情。”
誉王脸色阴沉,显然这句话正中他的心思。其实谢玉现在威权已无,死与不死区别不大,但既然如此声势赫赫地开了张,若是惨淡收场,只怕自己阵营中人心不稳,以为皇帝的恩宠有减。
不过……真的只是“以为”吗?
近来几次见驾,梁帝虽然态度依旧温和,但言谈之间,冷漠了许多,以誉王的敏感,自然察觉出了其中的区别,只是暂时想不出根源为何罢了。
“殿下,”梅长苏的语声打断了誉王的沉思,“您在天牢还是有些力量的吧?能否让我进去见一见谢玉呢?”
“你要见谢玉?这人豺狼之心,如今保命要紧,只怕非是言辞可以说动的吧?”
“那要看怎么说了。”梅长苏将手中纸单慢慢折起,“殿下,你也说过谢玉与夏江私交并不深,所以依我看来,他这次拼力卫护谢玉,想来不是为情,而是为利。”
“夏江有何利可图?莫非他也是为太子……”
“不,”梅长苏断然摇头,“夏江对陛下的忠诚,绝对不容人有丝毫的怀疑。对于他来说,做任何事都是为了陛下着想,这一点恐怕连殿下也不会否认吧?”
“这倒是,夏江对父皇是忠到骨子里去了,所以我才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个时候跳出来。”
“说到这个,我前几天倒还刚刚体会过,一个人对你忠心,并不代表他就不会欺瞒你,有时候他也会瞒着你做一些事情,自己心里认定是为了你好的。”
“先生的意思,夏江对父皇也有所欺瞒?”
“只是推测罢了。”梅长苏扬了扬手中长长的名单,“推测嘛,自然是什么可能性都要想一想的,比如我就在想……这份名单中,会不会有些人……是谢玉为了夏江而杀的呢?”
他一语方出,誉王已经跳了起来,右拳一下子砸在左掌中,辞气狠洌:“没错!先生果然是神思敏捷,夏江和谢玉之间能有什么情份?一定是夏江有把柄握在谢玉手中,他保他性命,他就缄口不言,这是交易!这绝对就是他们在天牢见面时达成的交易!”
梅长苏慢慢伸出一只手,做了个示意誉王静一静的手势,唇边勾起一丝微笑,“殿下先不必激动。我刚才说过,这一切都只是推测而已,若是以推测为事实制定对策,只怕会有所偏差。请殿下先安排我去见谢玉吧,纵然问不出什么,探探口风总是可以的。”
“不错,本王鲁莽了。”誉王也觉失态,忙稳了稳表情,“去天牢容易安排,先生尽管放心。我也会让他们将谢玉锁好,以免他无礼伤了先生。”
“这倒不妨,飞流会跟着我……”梅长苏顿了顿,问道,“可以一起去吗?”
“可以可以,”誉王忙一迭声地应着,“倒是我忘了,有飞流护卫在,还担心什么谢玉。”
梅长苏欠身行了一礼,又道:“朝中其他人的情形,殿下也该继续小心探听。不知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动向?”
他提起这个,誉王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秦般若最近不知怎么搞的,诸事不顺,原本安插在许多大臣府第为妾的眼线纷纷出事,要么是收集情报时失手被发现,要么出了私情案件被逐被抓,要么莫名失宠被遣到别院,甚至还有悄悄私奔遁逃了的,短短一段时间竟折了七八条重要眼线,令这位大才女焦头烂额,忙于处理后续的烂摊子,好久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情报了。
梅长苏瞟他一眼,很识趣的没有追问,只淡淡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朝臣们嘛,现在还不都是唯殿下你马首是瞻?只是如今好容易把太子的气势压了一头下去,殿下切不可后续乏力啊。”
誉王面上掠过一抹煞气,手掌在袖子暗暗攥成拳头,说话时的齿缝间,也似有阴风荡过。
“先生不必操心,本王……明白……”
梅长苏慢慢垂下眼帘,端起手边的薄胎白瓷茶碗,递到唇边,安然地小啜了一口。
天牢这个地方,并不是世上最阴森、最恐怖的地方,但却绝对是世上让人感觉落差最大的地方。
天牢所囚禁的每一个人,在迈过那道脱了漆的铜木大栅门之前,谁不是赫赫扬扬,体面尊贵,而对于这些刚刚离开人间富贵场,陡然跌落云端沦为阶下囚的人而言,明明并不比其他牢狱更阴酷的天牢,无异于世上最可怕的地方。
老黄头是天牢的看守,他的儿子小黄也是天牢的看守,父子两个轮番换班,守卫的是天牢中被称为寒字号的一个独立区域。虽然每天要照例巡视,日晚两班不能离人,但其实他们真正的工作也只是洒扫庭院而已。因为寒字号牢房里根本没有囚犯,一个也没有。
这里是天牢最为特殊的一个部分,向来只关押重罪的皇族。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实际上人人都知道皇族是多么高高在上的存在,谁敢随意定他们的罪?在老黄头模糊的记忆中,只记得十几年前,这里曾经关押过一个世上最尊贵的皇子。在那之后,寒字号一直就这么空着,每天洒扫一次,干净而又冷清。
寒字号院外的空地另一边,是一条被称为“幽冥道”的长廊,长廊的彼端通向岩砖砌就的大片内牢房,犯事的官员全部都被囚禁在那里。
比起寒字号的冷清,幽冥道算得上热闹,时不时就会有哭泣的、呆滞的、狂喊乱叫的、木然的……总之,形形色色表情的人被铁链锁着拉过去。
老黄头时常会伸长了脖子观望,儿子来接班时他便发一句感慨:“都是些大老爷啊……”这句感慨好多年如一日,基本都没有变过。
当然也有人从幽冥道的那一头走出来。如果走出来的人依然披枷带锁,面容枯稿,老黄头就会在心里拜拜,念叨一声“孽消孽消早日投胎”;如果走出来的人轻松自由,旁边还有护送的差役,老黄头就会打个揖弯个腰,什么话也不说。
在枯燥无味的看守生活中,看一看幽冥道上的冷暖人生戏,也不失于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这一天老黄头照常扫净了寒字号的院子,锁好门,站在外面的空地上,袖手躬身朝幽冥道方向呆呆看着,时不时还从袖子里的油袋中摸一颗花生米来嚼嚼。
刚嚼到第五颗的时候,幽冥道靠外一侧的栅门哗啦啦响起来,一听就知道有人在开锁。老黄头知道这代表又有新的人犯被提到此处,忙朝旁边的阴影处站了站。
门开了,先进来的是两个熟脸孔,牢头阿伟和阿牛,他们粗粗壮壮地朝两边一站,快速地躬下了腰。
老黄头哆嗦了一下,赶紧又朝墙边贴了贴。
因为随后进来的那个人实在不得了,居然是这整个天牢的一号老大,提刑司安锐安大人。这位大老爷今天没穿官服,一身藏青的袍子,笑嘻嘻地抬手做出引导的姿势,道:“请,苏先生这边请。”
被安大老爷称为苏先生的是个儒衫青年,相貌瞧着还算清俊,就是瘦了些,看起来并不像是个大人物的样子。但对于提刑大老爷的恭敬客气,这青年好象安之若素,只淡淡笑了笑,步子仍是迈得不紧不慢。
一行人顺着幽冥道前行,显然是要进牢房里去探监。老黄头正皱着花白的眉毛猜测来者的身份,那个青年突然停住,视线一下子扫了过来,吓得老黄头一个趔趄,以为对方发现了自己在这里窥测。
“那边……好象不太一样……”青年指着老黄头的方向问道。
“那是寒字号房,”安锐谨慎地答着,“苏先生应该知道,就是关押皇族的地方。”
“哦。”青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在他们后面,突然有一个人影飘过,如同鬼魅般,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青年喊了一声什么,那人影乖乖地停了下来,仔细一看,却又是个正常俊秀的少年模样。安大老爷和两个牢头都是一脸好奇又不方便问的样子,一行人就这样穿过了长廊,消失在另一端的栅门内。
老黄头赶紧溜回自己守备范围内的院门后,呼一口气,坐下来,继续拧眉猜测来者会是何人。这个是他的乐趣,被怎么惊吓都不会放弃,也从不在乎他所猜测的结果根本没办法去验证对与不对。
这个令老黄头枯燥的一天又有了事做的青年,当然就是梅长苏。
由于誉王亲自出面安排,安锐哪里敢怠慢。尽管对方只是个无官无职的白衣书生,他依然小心地亲自出面陪同,并不敢自恃身份有所轻视。
天牢的狱房都是单间,灌浆而筑,结实异常。与所有的监牢一样,这里也只有小小的高窗,空气流通不畅,飘着一股阴冷发霉的味道。梅长苏进入内牢走廊时略停住脚步,抬手扶了扶额头,好象有些不习惯里面暗淡的光线。飞流走过来,挨在他身旁,很乖顺的样子。
“苏先生请小心脚下,”走到转弯处,安锐提醒了一句,“谢玉的监房,还在下面一层。”
梅长苏扶着飞流的手臂,迈下十几级粗石砌成的台阶,到了底层,朝里走过两三间,来到比较靠内的一间牢房外。
安锐一抬手,示意属下打开牢门。整个牢室大约有六尺见方,幽暗昏黄。只有顶上斜斜小窗户里透进了一缕惨淡的阳光,光线中有无数飘浮的灰尘颗粒,令人看了之后,倍加感觉此处的塞闷与脏污。
“苏先生请自便,我在上面等您。”安锐低声说毕,带着两个牢头退了出去。梅长苏在门外略站片刻,缓步走进牢门。
大概已经听到外面的对话,谢玉从墙角堆积的稻草堆里站了起来,拖着脚镣挪动了一下,眯着眼睛看向来访者。
“谢侯爷,别来无恙?”梅长苏冷冷地打了一个招呼。
谢玉看着这个闲淡的年轻人,心中况味杂陈。其实自从知道他就是有麒麟才子之名的江左梅郎之后,自己明明一直都在努力防他,各种各样的手段都试过,一举一动也倍加小心。可最终的结局,居然仍是被逼至绝境,落到了这间湿冷囚室之中。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时运不济,才会凑巧被揭发出来的倒也罢了,如果竟是这位江左梅郎一手炮制出来的,那么静夜思之,未免有些毛骨悚然,心下惊栗,想不通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怎么?才半月未见,谢侯爷就不认得苏某了?”梅长苏又刺了他一句。
谢玉忍住胸口翻腾的怒气,哼了一声道:“当然认得。苏先生刚到京城时,不就是以客人的身份,住在我家里的吗?”
“没错,”梅长苏坦然道,“记得当时第一次见谢侯爷,您还是丰神如玉,姿容潇洒,朝廷柱石的威仪,简直令人不敢仰视。”
“原来苏先生今天来,只是为了落井下台,讽刺我几句。这个格调……可不够高啊。”谢玉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我今蒙冤落难,是命数不济,先生追打至此,不觉得是副小人嘴脸吗?”
梅长苏冷嘲道:“原来谢侯爷竟还知道世上有‘小人’二字。你落难不假,何曾蒙冤?你我心中都明白,卓鼎风所控桩桩件件,无一不实,你厚颜抵赖,不过是为了保命而已。可惜铁证如山,你这一番徒劳挣扎,何尝能保住自己的命,最多不过保全了夏江而已。”
谢玉目光微动,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
果然不出所料,这么快就提到了夏江。如果不是因为夏江,这位江左梅郎大约也不会尊屈来到这肮脏之所吧。
在案情如此明了的情况下,被囚半个多月仍没有处置的旨意下来,谢玉很清楚这都是因为夏江正在确实履行着他的承诺,为救他性命想方设法活动游说。而这种行为必然会触怒誉王,使这位皇子也展开相应的回击。梅长苏出现在这间囚室之中,想来就是为了釜底抽薪,从自己这里找到对付夏江的突破点。
所以谢玉做了充分的准备,把自己缩入铁壳之中,随便怎么触动,都坚持咬紧牙根不作反应。
“谢侯爷,”梅长苏走近一步,微微倾过身子,“我知道……你一见到我就忍不住会想,自己到底是怎么败在我手下的,对不对?而且你直到现在,恐怕还是没有能够想出合理的原因来,对不对?你根本想不明白自己哪一步做错了,哪一步疏漏了,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一波接一波地这样发展着,突然有一天就将你打入深渊,从贵极人臣,到囚牢待死,对不对?”
听着这些冷酷刺心的话语,谢玉绷紧了脸,两颊因牙根太用力而发酸发痛,不过仍然不发一语。
“其实你用不着这么费力地想,今天我来,就是准备明明白白告诉你的。谢侯爷,你之所以会输的原因……”梅长苏的目光象冰棱一样在囚者的脸上刮着,慢慢吐出几个字,“就是因为你笨。”
谢玉的眉棱猛地一跳。
“我倒不是说你比一般人更笨,你只不过是比我笨罢了。”梅长苏悠悠一笑,“就是因为我比你聪明,所以你会怎么反应,怎么动作,计划什么,谋策什么,我都看得破。而反过来,我在想什么,我会怎么做,我到底如何筹谋,你却是半点也看不透。这么一来,你怎么可能不输,怎么可能不败?而且连输了败了之后都琢磨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输的,这不是笨……又是什么呢?”
谢玉面色发白,抑住胸口的起伏,鼻息渐粗。
梅长苏在室内踱了几步,像是在观赏这简陋的房间一般,转着头看了一圈儿,最后停在谢玉面前,慢慢蹲下来,直视着他,突地一笑:“你知不知道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比你聪明?”
谢玉转过头去,坚持不理会。
“夏江。”梅长苏不以为意,仍是淡淡吐出这个名字,“夏江比你聪明太多了,所以你仍然会重蹈败在我手下的覆辙,一直这么输下去。”
梅长苏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谢玉脖子上跳动着的青筋,用平板无波却又极具蛊惑力的声调继续道:“我来告诉你聪明人会怎么对付你吧。其实只要想通了,那真的很简单。首先,他到这里来看望你这位落难侯爷,告诉你他不会袖手旁观,跟你做一个交易。你不吐露他的秘密,他为你保命。这个交易当然不是假的。他会非常认真地想方设法,让你活着走出这个天牢。你出了天牢,不判死罪,他的承诺就完成了。他救了你的命,你自然不会再供出他的任何罪行。然后你会被判徙刑,流放到寒苦之地去。也许你觉得自己熬得过那场苦,但实际上你根本没有机会去吃这份苦。因为这个时候你的案子已经结了,不会再有人来审问你,不会有人认真听你说话,你嘴里咬着夏江再多的秘密也没有机会吐露。从京城到流放地这长长一段路,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是你的鬼门关。而到了那个时候,你的死仅仅只是一个流放犯的死,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在意,就算事后有人关心有人在意又怎么样,你已经死了,在根本来不及用你所守的机密威胁任何人的情况下很容易地死掉,把所有的一切都干干净净地带到另一个世界。而夏江……他这个聪明人却会好好地活着,从此之后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这样多好,是不是?”
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从谢玉额上滚了下来,滴在他脏污得看不出本色的囚衣上,晕成黑黑的一团。
“谢侯爷,”梅长苏紧逼而来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中传来的一般幽冷残酷,每一个字都扎在谢玉的心头,“你现在最好抬起头来,看着我,咱们两个人也来好好地谈一谈,如何?”
谢玉并没有如他所要求地那样抬起头来,但梅长苏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象毒刺一样扎进了他的心中。就算他真的笨,他也知道这位江左梅郎所言不虚,更何况他其实一点都不笨。
可如果不依靠夏江,还有其他的选择吗?根本没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再怎么虚幻也只能牢牢抓住,早已没有了可以算计的空间。
谢玉自己非常清楚,即使将来出了天牢,他也决不会反口再出卖夏江,因为那样做没有任何好处。夏江可以保他性命,可以为他打点,甚至可以在日后成为他东山再起的契机,他一定会为夏江保密到底的,只要这位悬镜掌司肯相信他……
“将来的事情谁说的准呢?”梅长苏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思般,冷冷地道,“就好比半个多月前,你也想不到自己会落到如今这样的处境吧?单从现在的情势来看,只要夏江救你,你便的确没有任何出卖他的理由,但世上的一切总是千变万化的,他与其相信你,不如相信一个死人,那样才更干净利落,更象一个悬镜掌司行事的风格吧?”
谢玉终于抬起了头,迎住了梅长苏的视线,面上仍保有着自己的坚持:“你说的不错,夏江的确有可能在我出天牢后杀我灭口,但那也只是有可能而已。我现在只能赌这最后一局,不信他,难道信你不成?”
“为什么不能信我?”梅长苏微微一笑。
“信你?苏先生开什么玩笑?我有今日大半是拜你所赐,信你还不如自杀更快一点。”
“你错了。”梅长苏语意如冰,“你有今日全都是咎由自取,没有半点委屈。不过我之所以叫你信我,自然不是说着玩的。”
谢玉的视线快速颤动了一下,却没有接话。
梅长苏抿紧了唇部的线条,慢而清晰地道:“因为夏江有想让你死的理由,而我却不是。”
“你不想我死?”谢玉仰天大笑,“你不想我死得太慢吧?”
“我刚刚已经说过,”梅长苏毫不介意,仍是静静地道,“你就算出了天牢也只是个流放犯,是死是活对我来说有何区别?我对付你,不过是因为你手握的权势对誉王殿下有所妨害,现在你根本已是一败涂地,要不要你的命根本无关紧要。”
谢玉狐疑地看着他:“既然我现在只剩一条你不感兴趣的命了,那你何不让我自生自灭就好,还费这么多精神到这暗牢之中来干什么?”
“问的好,”梅长苏缓缓点着头,“我对你的命确实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夏江而已……”
谢玉霍然转身:“苏哲,你还真敢说。现在夏江是我最后一丝希望,你居然指望利用我来对付他,你没疯吗?”
“利用你又怎么了?”梅长苏瞟了他一眼,“谢侯爷如此处境,还能有点可以被利用的地方,应该高兴才对。要真是一无用处了,绝路也就到了。”
“那恐怕要让苏先生失望了。”谢玉咬紧牙关,“我还是要赌夏江,赌他相信我决不会出卖他,这才是我唯一的生路。”
梅长苏歪着头看了看他,脸上突然浮起了一丝笑容,明明是清雅文弱的样子,却无端让人心头发寒:“真是抱歉,这条生路我已经给侯爷堵死了。”
谢玉明知不该被他引逗着询问,但还是忍不住脱口问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十三年前,你派人杀了一位籍籍无名的教书先生李重心,这个人是替夏江杀的吧?”
谢玉心头一震,强笑道:“你胡说什么?”
“也许是我胡说,”梅长苏语调轻松地道,“我也只是赌一赌,猜一猜罢了。不过誉王已经去问夏江了,问他为什么要指使你杀一个无足轻重的书生,当然夏江一定会矢口否认,但他否认之后,难免心里会想,誉王是怎么知道李重心是他要杀的,想来想去,除非是谢侯爷你说的……”
“我没说!”
“我知道你没说,可是夏江不知道。”梅长苏笑意微微,摊了摊手,“看侯爷你的反应,我居然猜对了。所以不好意思,你已经出卖过夏江一次了,纵然他还相信你不是有意泄露的,但起码也证明了你的嘴并不象死人那样牢靠,有很多手段可以一点一点地挖。当然为了保住更深层次的秘密,他仍然会救你,不过救了之后,为了能够一劳永逸,不留后患,他就只好当一个我所说的聪明了人……夏侯爷,你赌夏江是一定会输的,因为你的筹码就只剩下他对你的信任,而现在这点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你……你……”谢玉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全身剧烈颤抖着,双目喷火,欲待要扑向梅长苏,旁边又有一个正在翻看稻草玩的飞流,只能喘息着怒道,“苏哲,我与你何怨何仇,你要逼我到如此地步?”
“何怨……何仇……”梅长苏喃喃重复一遍,放声大笑,“谢侯爷,你我为名为利,各保其主。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你又何尝不是不择手段,今日问我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
谢玉跌坐在稻草丛中,面色惨白,心中一阵阵绝望。面前的梅长苏,就如同一只正在戏耍老鼠的猫一样,不过轻轻一拨弄爪子,便让人无丝毫招架之力。
这样厉害的一个人,悔不该当初让太子轻易放弃了他……
“谢侯爷,趁着还有机会,赶紧改赌我吧。我没什么把柄在你手中,我不在乎让你活着,”梅长苏在他前方蹲下,轻声道,“好歹,这边还有一线生机呢。”
谢玉垂下头,全身的汗干了又湿,好半天才低低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放心,我不会让你出面去指证夏江什么,我更无意再翻弄出一件夏江的案子来,”梅长苏喉间发出轻柔的笑声,“你我都很清楚,夏江做的任何事都是顺承圣意,只不过……他用了些连皇上都不知道的手段来达到目的罢了。我猜得可对?”
谢玉神情木然地顿了顿,慢慢点头。
“陛下圣心难测,猜忌多疑,当年瞒了他的那些手段,现在夏江还想继续瞒着,不过如此而已。”梅长苏淡淡道,“说到底,这些与我现在所谋之事并无多少关联,我无意自找麻烦。但誉王殿下却未免要担心夏江保你会不会是为了太子,担心他会不会破了悬镜司历年来的常例参与到党争中来,所以我也只好过来问问。谢侯爷,你把李重心的事情大略讲给我听一下好了,只要我能确认此事与当下的党争无关,我便不会拿它做文章。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悬镜司可不是那么好动的,毕竟它常奉密旨,一不小心,万一触到了陛下的痛处,那可怎么好?”
谢玉深深看了他一眼:“讲给你听了,我有什么好处?”
“多的我也给不了你,不过请誉王放手,让夏江救你出牢,然后保你安稳到流放地,活着当你的流刑犯罢了。”
谢玉闭上眼睛,似在脑中激烈思考。他倒不担心自己说出李重心的秘密后,誉王会拿它兴什么风波。因为这个秘密背后所牵扯的那件事,誉王自己也是利益领受者之一,只不过当年他还不够成熟,没有更深入地参与罢了,论起推波助澜、落井下石这类的事,皇后和他都没少干。只要梅长苏回去跟他一说,他心里便会立即明白过来,绝对不会自讨苦吃地拿这个跟夏江为难。而夏江所防的,也只是不想让整件事情被散布出去,或者某些他隐瞒了的细节被皇帝知道而已。
可是,如果自己开口说了,这个江左梅郎会不会真的履行他的承诺呢?
“这是赌局,”梅长苏仿佛又一次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轻飘飘地道,“你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押注了。我是江湖人,我知道怎么让你活下去,除了相信我的承诺,你别无选择。”
谢玉似乎已经被彻底压垮,整个身体无力地前倾,靠两只手撑在地上勉强坐着。在足足沉默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他终于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李重心……的确只是个教书先生,但他却有一项奇异的才能,就是可以模仿任何他看过的字,毫无破绽,无人可以辨出真伪。十三年前……他替夏江写了一封信,冒仿的,就是聂锋的笔迹……”
“聂锋是谁?”梅长苏有意问了一句。
“他是当时赤焰军前锋大将,也是夏冬的夫婿,所以夏江有很多机会可以拿到他所写的书文草稿,从中剪了些需要的字拿给李重心看,让他可以写出一封天衣无缝,连夏冬也分不出的信来……”
“信中写了什么?”
“是一封求救信,写着‘主帅有谋逆之心,吾察,为灭口,驱吾入死地,望救。’”
“这件事我好象知道,原来这信是假的。”梅长苏冷笑一声,“所以……你千里奔袭去救聂锋,最后因为去晚了,只能带回他尸骨的事,也是假的了?”
谢玉闭口不语。
“据我听到的传奇故事,是谢大将军你为救同僚,长途奔波,到了聂锋所在的绝魂谷,却有探报说谷内已无友军生者,只有敌国蛮兵快要冲杀出来,所以你当机立断,伐木放火封了谷口,这才阻住蛮兵之势,保了我大梁的左翼防线。这故事实在是令闻者肃然起敬啊。”梅长苏讥刺道,“今日想来,你封的其实是聂锋的退路,让这位本来不在死地的前锋大将,因为你而落入了死地,造成最终的惨局。我推测得可对?”
谢玉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依然不接他的话。
“算了,这些都是前尘往事,查之无益。”梅长苏凝住目光,冷冷道,“接下来呢?”
“当时只有我和夏江知道那封信是假的,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心照不宣。因为不想让他的徒儿们察觉到异样,他没有动用悬镜司的力量,只暗示了我一下,我就替他杀了李重心全家。”谢玉的话调平板无波,似乎对此事并无愧意,“整件事情就是这样。与现在的党争毫无关系,你满意了吗?”
“原来朝廷柱石就是这样打下了根基。”梅长苏点点头,隐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捏住,面上仍是一派平静。谢玉所讲的,当然只是当年隐事中的冰山一角,但逼之过多,反无益处,这短短的一段对话,已可以达到今日来此的目的,而之后的路,依然要慢慢小心,一步步地稳稳走下去。
至于谢玉的下场,自有旁人操心。其实有时候死,也未必就是最可怕的一种结局。
“你好生歇着吧。夏江不会知道我今天来见过你,誉王殿下对当年旧事也无兴趣。我会履行承诺,不让你死于非命,但要是你自己熬不住流放的苦役,我可不管。”梅长苏淡淡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不再多看谢玉一眼,转身出了牢房。飞流急忙扔下手中正在编结玩耍的稻草,跟在了他的后面。
在返程走向通向地上一层的石梯时,梅长苏有意无意地向谢玉隔壁的黑间里瞟了一眼,但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很快就消失在了石梯的出口。
他离去片刻后,黑间的门无声地被推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走得非常之慢,而且脚步都有些微的不稳。
前面那人身形修长,黑衣黑裙,乌发间两络银丝乍眼醒目,俊美的面容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惨白得如同一张纸一样,仅仅是暗廊上的一粒小石头,便将她硌得几欲跌倒,幸好被后面那人一把扶住。
两个人出了黑间并无一语交谈,即使是刚才那个搀扶,也仅仅拉了一把后立即收回,无声无息。他们也是沿着刚才梅长苏所走的石梯,缓缓走到了一层,唯一不同的是在门外等候着领他们出去的人并不是提刑安锐,而是已正式升任刑部尚书的蔡荃。
“麻烦蔡大人了。”
“靖王殿下不必客气。”
只这两句对话,之后便再无客套。一行人从后门隐秘处出了天牢,夏冬头也不回地快步奔离,自始至终未动一下嘴唇。在她身后,靖王默默地凝望着她孤单远去的背影,双眸之中却暗暗燃起了灼灼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