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大楚来客

宫灯八盏,稳稳地在前引路。各宫都已点起蜡烛,明晃晃地一片。可梁帝却偏要朝最昏暗的地方走去,似乎刻意要寻找一种清冷和安静。

走着走着,一股药香突然扑鼻而来,他怔怔地抬头,看见前面小小一所宫院,仿佛游离于这荣华奢腴的宫院之外般,未植富丽花树,反而辟出一片小小药圃,宁朴雅致。

“这是哪里?”

高湛忙道:“回陛下,这是静嫔娘娘的居所。”

“静嫔……”梁帝眯了眯眼睛,似在回忆。是啊,静嫔,景琰的母亲……倒也常常见。年节等场合,后宫拜贺,她总是低眉顺眼站在很靠后的位置,从来不主动说话,就如同她初进宫时一般。

“高湛,静嫔入宫,有快三十年了吧。”

高湛背脊上冒出些冷汗来,不敢多答,只低低回了个“是”。

“乐瑶生了景禹后,总是生病,拖了许久都不见大好。林府担心,所以才送了医女进宫贴身调理……朕记得,乐瑶待她,一向亲如姐妹……”

宸妃林乐瑶,故皇长子萧景禹,这些都是不能陪着一时心血来潮的皇帝随便回忆的禁忌话题,高湛只觉得内衣都快被浸湿了大半,努力不让自己的呼吸太急促,腰身弯得更低。

梁帝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你也不必吓成这样……去传旨,让静嫔接驾吧。”

“是。”

不多时,药香萦绕的芷萝院添了灯烛,静嫔率宫婢们正装出迎,跪接于院门之外。

梁帝并没有细细看她,只丢下“平身”二字,便大步跨入室内。静嫔忙起身跟上,过来服侍他宽下外衣,暗暗觑了觑脸色,柔婉地问道:“陛下看来疲累,可愿浸浴药汤解乏?”

梁帝想到她是医女出身,自然精于药疗,加之确实觉得头痛力衰,当下点头许可。静嫔命人抬来浴桶香汤,自己亲配药材,不多时便准备停当,伺候梁帝入浴,又为他点药油熏蒸,按摩头部穴位止痛。静嫔虽然年纪已长,容色未见惊艳,但医者心静,保养得甚好,鬓边未见华发,一双手更是滑腻修韧,推拿按压之间,令人十分舒服。

梁帝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安静闲适过了。

“陛下,蒸浴易口干,喝口药茶吧?”静嫔低低问道,将细瓷碗递至他口边。梁帝眼也不睁,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甘爽沁香,毫无药味,恍然间,激起了一些久远模糊的影像。

“静嫔……这些年,是朕冷落了你……”握了她的手,梁帝抬头叹道。

听了这句话,静嫔既没有趁机倾诉委屈,也没有谦辞逊谢说些漂亮话,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根本不萦于心一般,仍然认真地揉拿着梁帝发酸的脖颈肩胛之处。

“一晃这么多年,朕也老了……”梁帝倒是清楚她这种恬淡的性子,并不以为意,“要说什么补偿也给不了你,不过景琰孝顺,你还是有后福的。”

“陛下说得是,有景琰在,臣妾就知足了。这孩子孝心重,有情义,只要他在京城,必会常来请安。能看见他,臣妾怎么都是开心的。”

梁帝瞟了她一眼,可见那双柔润清澈的眼中满漾着的都是母性的慈爱,心中也不由一软,“景琰是重情义的好孩子,朕何尝不知道?只是性子拗了些……有些才气,被抑住了,朕也没给他太多机会。不过你放心,朕还是要关照他的,战场凶险,以后也会尽量不遣他出去了……”

“若是朝廷需要,该去还是得去,”静嫔淡然地道,“宫外的事臣妾不清楚,但身为皇子,卫护江山也是应尽之责。这孩子虽然不爱张扬,但心里是装着陛下,装着大梁的。如果陛下为了爱护他,一直让他赋闲在京享清福,他反而会觉得更委屈呢。”

梁帝不由一笑,“说得也是。景琰就是心实,再委屈也不跟朕厮闹,虽说君臣先于父子,但他也未免太生分了些。这性子,倒有几分像你。”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陛下的皇子们自然也不都是同样的性情了。”

梁帝眉尖一跳,又想起太子与誉王之争,心口略闷。

对于历代帝王而言,身边要是有一个众望所归、德才兼备的储君,那可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所以他虽立了太子,但却又一向爱重誉王,以此削弱东宫之势,使其不至于有碍帝位之稳。不过太子景宣序齿较长,生母又是宠妃,本人也素无大错,要说梁帝早有易储之心,那却又不尽然。直到近半年来,多次丑闻迭发,梁帝这才真正动了怒,有了废立之意,放太子于圭甲宫,不许他再参与政事。本来誉王就是东宫的有力争夺者,太子下位由他补上应是顺理成章的事,只不过……

“静嫔,你觉得誉王如何?”后宫也早有派系,无人可以商议,没想到竟是这与世无争三十年的低位嫔妃,才让他可以毫无疑虑地开口询问。

“臣妾觉得誉王容姿不凡,气度华贵,是个很气派的皇子。”

“朕不是问他的样貌……”

“请陛下见谅,除了样貌礼数,臣妾对誉王知之甚少。只是偶而听起后宫谈论,说他是个贤王。”

“哼,”梁帝冷笑一声,“后宫妇人,知道什么贤不贤?这些话还不是外面传进来的!现在朝堂议事,大臣们都以他马首是瞻,倒还真是贤啊!”

“这也都是陛下爱重的缘故。”静嫔随口淡淡道,“以前太子在朝时,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她仿若无心的一句话,却勾得梁帝心中一跳。

太子以东宫之尊,奉旨辅政,在朝堂上都没有这样顺风顺水的局面,誉王现在还只是一个亲王,便已有了如此的震慑力,一旦立他为储,只怕……

“陛下,水已经温了,请起身吧。”静嫔似没有注意到梁帝的沉思般,一面扶他起来,一面命侍女拿来丝巾为他拭去水滴,换上柔软的中衣,扶到床榻之上安睡,自己跪在一边,力道适中地为他捏脚。

“你也累了,”梁帝坐起半身,紧紧握住了静嫔正在忙碌的手,“睡吧。”

静嫔安详地侧过脸来,灯光掩去了岁月的许多痕迹,将她的肤色染得格外柔润。在露出一个异常温婉的笑容后,她轻轻答了一声:“是,陛下……”

三天后,内廷同时下了三道旨意:

赦太子迁回东宫,仍闭门思过;

越氏恪礼悔过,复位为贵妃;

晋静嫔为静妃。

一时间朝野困惑,不知道这位圣心难测的皇帝陛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在越贵妃重得封号的巨大光环下,静嫔的晋位不是那么引人注意。她入宫三十多年,未尝有过失,生有皇子成年开府,得个妃位本是理所应当,只是多年被冷落、忽视罢了。所以后宫人等,在敷衍般前来祝贺后,依然大群大群地拥向了越贵妃的昭仁宫。只有极少数敏锐的人,将年前恩赏中靖王多得的赐礼与静嫔此次晋位联系了起来,预先察觉到似有新贵即将崛起,从而前来极力交好。

但无论是静妃也好,靖王也罢,母子们都表现出有些宠辱不惊的味道,有礼却又疏远,静妃更是只有礼节性地接待,连贺仪都不收。除了朝见皇后时她站的位置有变以外,简直让人感觉不到这次升迁对她有什么实际的意义。甚至有人认为,她的晋位只是皇帝陛下为了不让越贵妃复位显得突兀而顺手拉来陪衬的。

靖王的表现与她稍有不同。他深知自己对朝臣们的了解不够,也完全信任梅长苏的判断和决策,所以一直很严格地按照梅长苏所举荐的人在进行结交,所有与他有来往的人他都待以同样的礼节,但正是在这同样的礼节下,却隐藏着微妙的亲疏差别。

梅长苏心里明白,靖王这样取得人心的方式,需要更长久的时间,但同时,也会有更稳固的效果。

月余前清明节气后,霓凰郡主和穆青就已上表请求回云南封地,梁帝一直不允,挽留至今。但大楚使团入京后没有几天,他就准了这道奏章,同意霓凰回南境镇守,却将穆青留了下来,理由是他袭爵未久,太皇太后不舍,要他多陪伴些时日。

这样明显留人质的行为几乎在穆王府中掀起大波,随两人赴京的南境军将领们无一不愤怒心寒。反而是霓凰更冷静持重些,先镇抚住部下,不让不当的言论传出府外,又精挑了信得过的心腹同留,对幼弟更是再三小心叮咛,诸事都布置妥帖了,这才安排自己的回滇事宜。

临行前,她依次向京城好友拜别,最后,才来到苏宅。

整修一新的苏宅花园内,一派晚春韶光。海棠谢尽,桃李成荫,繁华中又透着一股伤春的气息。下属们退出后,并肩立于荼花架下的两人当不再是梅长苏与郡主,而是林殊与他的小霓凰。

只是淡淡的一个眼神,浅浅的一个微笑,便能激起生死莫逆的信任之感,和温暖心腑的浓浓亲情。霓凰今日未着劲装,穿一袭广袖长裙,鬓边一朵素色山茶,一枝白玉步摇,更显女儿娉婷,只是那姣姣红颜上的风露清愁,依然鲜明地表露出她肩上的千钧之担与心中的沉沉重负。

“林殊哥哥,霓凰此去,短时不能再见。我云南穆府在京中也算略有人脉,这面黄岗玉牌是祖父传下的,持牌人的号令,就连青儿也必须要从。今日托付给大哥,万望勿辞。”

随着这恳切的话语,霓凰盈盈拜倒,双手托出的,是一面凝脂般光润的古玉牌,刻着篆体的一个“穆”字,底下绕着水波印纹。

梅长苏神色清肃,目光慢慢地落在了这面令牌之上。他心中明白,眼前这位独力支撑云南穆氏的女子向他郑重托付的,不仅仅是面玉牌,更是心爱弟弟在京中的安危,一旦接手,便是十分沉重的责任。然而此时此刻,不容他犹豫,也根本没有想过犹豫,唯一的反应,便是毫无谦辞地接过,将霓凰从地上搀起。

“你放心,皇上只是制衡,不是动了什么心思。青儿虽少历练,却是机敏聪慧的孩子,有我在京城一日,他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霓凰的颊边,漾着浅浅梨窝,但一双如明月般清亮的眼睛中,却蒙着一层泪光,“林殊哥哥,你……也要保重……”

梅长苏向她温和地一笑。多余的话,不必再说,甚至连聂铎也不必再多谈起,只要彼此知道彼此的牵挂,知道彼此心中最纯洁、最柔软的那个部分,就已经足够。

霓凰郡主于四月十日的清晨起程离开金陵,皇帝派内阁中书亲送于城门以示恩宠。除了来尽礼的朝臣外,萧景睿、言豫津、夏冬等人自然也都来了,不过在送行的人群中,却没有梅长苏的身影,反而出现了一个让人觉得有点意外,却又似乎应在意料之中的人。

从外貌上看,大楚正使宇文暄是个典型的南方楚人,疏眉凤眼,身形高挑,肩膀有些窄,显得人很清瘦,然而举止行动,却又透着股不容忽视的力度。

大楚王族不领兵,因此宇文暄并没有跟霓凰郡主直接交过手。但无论如何、天下人都知道,历代镇守南境的穆氏与大楚之间百年难化的仇结,更不用说上代穆王便是在与楚军交战时阵亡的,而霓凰郡主本人也曾多次经历生死一瞬的沙场险境。

所以这位大楚的陵王敢跑到大梁的京都城门外,来给敌对多年的南境女帅送行,确实还是有几分胆色的。

看到这一队来者的楚服与车马楚饰之后,穆青的脸早已沉得像锅底一般,与他相反,霓凰郡主的面上却浮起了傲然的笑意。

“见过霓凰郡主。”宇文暄下了马车,快步走上前来施了一礼。

“陵王殿下。”霓凰回了一礼,“这是要出城吗?”

“哪里,我是专程来为郡主送行。”宇文暄眼角堆起笑纹。

穆青不耐烦地插言:“那你现在送过了,请回吧,我们还有话要跟姐姐说呢。”

“这位是……”宇文暄凝目看了他两眼,一副不认识的模样,只待手下凑过来小声说了两句什么,才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啊,原来是穆小王爷。请恕我眼拙,我们楚人嘛,一向只知有霓凰郡主,不知道有什么穆王爷的。仗都让姐姐打了,小王爷真是有福,平时爱做什么?绣花吗?可惜我妹妹没有来,她最爱绣花了……”

既便是有些城府的人,也受不住他这刻意一激,更何况年少气盛的穆青,当即涨红了脸跳将起来,却又被姐姐一把按住。

“陵王殿下也很眼生,”霓凰郡主冷冷道,“霓凰在沙场之上从未见过殿下的踪影,可见同样是不打仗的,莫非平日里也以绣花自娱?”

宇文暄嘻嘻一笑,竟是毫不在意,“我本就是游手好闲的王爷,不打仗也没什么,可穆小王爷身为边境守土藩主,却从未出现在战场王旗之下,这不是有福是什么?我可真是羡慕他呢……”

穆青怒气上撞,猛地挣脱了姐姐的手,身体前冲的同时抽出随身利剑,直指宇文暄的咽喉,大声道:“你给我听着,我袭爵之后,自然不会再让姐姐辛劳,你若是男人,就不要只动口舌之利,你我战场上见!”

“啧啧啧,”宇文暄咂着嘴笑道,“这就生气了?现在贵我两国联姻在即,哪里还会有战事?就算不幸日后开战,我也说了自己不会上战场,所以这狠话嘛,当然是由着穆王爷放了。至于我是不是男人……呵呵,穆王爷这样的小男孩,只怕是判断不出的……”

霓凰郡主皱了皱眉。这宇文暄一张利嘴,摆明是挑弄穆青生气,自己若是出面维护,更让人觉得穆青是在受姐姐翼护,不由心中有些犹疑。

正在此时,萧景睿踏前一步,冷笑一声道:“陵王殿下,既然你明知两人并无机会决胜于沙场,还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穆小王爷刚刚成年袭爵,日后王旗下必少不了他的影子,你要真是羡慕他将来可以统率铁骑大军,而你却只能一直闲着绣花的话,只管明说好了。我想穆小王爷也不会吝于给你个当面交手的机会,只是不知陵王殿下敢不敢接呢?”

穆青咬紧了牙根道:“没错,废话少说,阴阳怪气地挑衅,算什么本事?你我现在就可以交交手,若是你没有胆子与我一战,叫你的手下来,几个人上都行!”

言津豫看那宇文暄虽身形劲瘦,但脚步虚浮,武学造诣显然远远逊于武门世家的穆青,心里明白萧景睿的意思是要结束掉处于弱势的口舌之争,干干脆脆地当面对决,当下也帮腔道:“我们大梁风俗与贵国不一样,喜欢实力说话,不喜欢清谈,尤其是男人更不喜欢。陵王殿下,您还是入乡随俗,嘴里少吐几朵莲花,省口气切磋一下如何?”

宇文暄的视线轮番在两个年轻人的脸上绕了一圈,突然仰天一笑,道:“都说大梁人物风流,看两位也算是俊雅公子,怎么学了燕人的脾气,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

“你到底敢不敢打?不敢趁早说,谁爱听你磕牙?”穆青怒道。

“敢,怎么不敢?”宇文暄眸色突然一冷,伸手轻抚着顶冠上垂下的翎尾,“不过今日大家都是来为郡主送行的,兀自争起胜来,实是对郡主不恭。敝国上下都知道,我这人虽然什么都敢做,却就是不敢冒犯佳人。所以今天嘛……诸位就是把我卸成了八大块,我也是不会动手的。”

“不敢就是不敢,唆那么多干什么?”穆青撇着嘴回身一拉姐姐,“咱们到长亭上去吧,不用理这个有嘴没胆的人。”

“我话还没说完,穆小王爷急着走做什么?是不是怕一不小心,逼我真的答应了?”难得宇文暄此时面上还荡着大大的笑容,更难得的是他的眼睛里竟半点笑意也无。

“哼,”穆青用眼尾斜了斜他,“你也不过只有点激将的本事,我多听几句就习惯了,要是没什么新招,小爷我还不奉陪了。”

见他能这么快就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不再随着宇文暄的牵引走,霓凰郡主的唇角已轻轻上挑。

宇文暄歪头看他两眼,突然放声大笑,道:“有趣有趣,小王爷真的只当我说说罢了吗?今日我虽然是绝不会出手的,不过……”说着他的目光直直地转到萧景睿身上,笑道,“我有个朋友一向久慕萧公子大名,意图讨教,不知肯赏脸否?”

他的目标突然转移,倒让人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身为被挑战者,萧景睿当时不能有片刻迟疑,立即踏前一步,正色道:“在下随时候教。”

宇文暄定定地凝视了他半晌,满脸的笑容突然一收,语调也随之变得严肃起来:“多谢萧公子。念念,萧公子已经应允,你来吧。”

跟随这位大楚陵王来到现场的,一眼扫过去共有八人,看服饰有两人是马夫,五人是侍卫。最后一个,穿着一身雪青色的箭衣,身形略薄,金环束发,周身上下无所装饰,只有腰间垂着一条极精致的刺绣流苏,单看装束,判断不出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乍看这人第一眼时,只觉得他容貌平平,表情木然,但等他缓步走近了些后,江湖历练较多的霓凰、夏冬已看出他戴了隐藏真容的人皮面具,萧景睿也眯了眯眼,大约同样察觉到了异样。

要说人皮面具这种东西,无论做得多少精巧,毕竟是死皮一张,无法契合活人脸上微妙的肌肤变化,因此很难瞒过真正观察细微的人。所以自它问世以来,江湖人戴它的情况是越来越少,顶多就是拿来当一个不容易被揭开的蒙面巾用,意思就是“你看出我戴了面具也无所谓,反正你看不到我真正的样子就行了”。

“萧公子,请。”

“请。”

两人相向而立,抖剑出鞘,以起手之式向对方微施一礼。言豫津忍不住笑了起来,“景睿一向懂礼貌,想不到这个念念也这么讲礼。”

可夏冬和霓凰却暗暗交换了一下眼神,目光都凝重了起来。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起手式,但两位女中高手已隐隐猜到了这位挑战者是何人。

片刻寂然后,龙吟声冲天而起,在两道剑光的炫目华彩下,持剑人的身影仿佛都已经变淡。剑势融为剑招,剑招渗出剑气,剑气化作剑意,剑意最后幻凝为一缕剑魂,魂魂相接,并无丝毫的激烈,却又让人背心发凉,剑风刚一迫近,竟连发根都被狂风吹起般,根根直立。

这是一场真正的比试,不是决斗,不是拼杀,就只是两派剑法的比试。对战双方似乎有默契一般,全都没有下任何杀手,却又都是全力以赴。以招应招,以招拆招,以招迫招,以招改招,一时间竟不分上下,越战越酣,连围观者的神情都不由自主地越来越认真,越来越投入。

然而这场比试进高潮进得快,结束得却也不慢。两人正缠斗至难分难解处,萧景睿剑势突缓,回臂旋身,眉宇一凝,扣指捏起剑诀,天字诀如天马南来,空阔含容,泉字诀如水势奇诡,流冲荡卷,其高远如天,其喷突如泉,俯仰折冲间,似漫天水雾扑面而至。对手也不甘示弱,正面迎击,左右手交握,竟成双手握剑之势,抡捎之间凌厉加倍,其灵透却又不减,幻出一片夺目光网。眼看着剑雾与光网即将相接,两道身影就令人惊诧地凝住了,好似一首曲子正嘈嘈切切响成一片时,突地戛然而止。尘埃初定后,那念念一扬首,额发飞落少许,萧景睿随即抱拳道:“承让。”

念念半晌没有出声,面具掩盖之下,不知他表情如何,只看得出他目光凝结,似在发呆。宇文暄目露关切之色,上前抚住他背心,低声问道:“念念,你可有受伤?”

念念轻轻摇头,挺直腰身看了萧景睿片刻,一开口,嗓音依然平静悦耳:“萧公子深谙天泉剑意,而我对遏云剑法却领悟不足,今日一战,是我败于萧公子,而非遏云剑败于天泉剑。请转告令尊勿忘旧约,家师已至金陵,择日当登门拜访。”言毕转身就走,倒是干干脆脆。

“郡主一路顺风,我也不耽搁各位了,告辞!”宇文暄扬袖抚胸,行了个楚礼后,带了手下,也匆匆跟着离开。

萧景睿凝视着那一行楚人远去的背影,剑眉微锁,面色有些沉重。言豫津抓了抓头,若有所思地道:“遏云剑?莫非这个念念的师父就是……”

“岳秀泽,楚帝殿前指挥使,琅琊高手榜排名第六,或者说,现在已经是第五了……”夏冬甩了甩散于颊边的一绺长发,眸色幽沉。

“第五不是大渝的金雕柴明吗?”言豫津问道。

“我前几天才得到的消息,岳秀泽大约一个月前约战柴明,在第七十九招时将他击败……看来这短短一年,他进益不小呢。”

“已经击败了柴明啊,难怪他接下来就要找卓伯父了呢。”言豫津看了好友一眼,“景睿,听那人的意思,好像卓伯父跟岳秀泽有什么旧约?”

萧景睿点了点头:“卓家爹爹以前曾与岳秀泽交手两次皆胜出,若是那时订了什么再战的约定,也是很有可能的。”

霓凰郡主沉吟着道:“岳秀泽也算大楚贵官,这次跟使团一起入京,竟没有亮出他的身份,可见他此行的目的无关公务,只是为了挑战排名比他高的高手罢了。”

言豫津见萧景睿的神色有些沉重,便敲了敲他的手背,微笑道:“卓伯伯纵横江湖这些年,哪年不要接十几份挑战书的。此地又是我们大梁的地盘,岳秀泽还能有什么花招不成?只要是公平一战,胜负只凭实力,胜固可喜,败也非耻,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萧景睿温和地回了他笑,道:“我倒不是担心,遏云剑与天泉剑并不相克。岳秀泽有进步,卓家爹爹这一年也没闲着,哪里轮得到我担心了?我不过是在想,明明是岳秀泽准备挑战我卓爹爹,怎么那位念念公子会先跑来跟我比试一番?”

“这有什么奇怪的?”言豫津笑道,“他是遏云剑传人,你是天泉剑传人,他师父正铆足了劲儿要跟你爹比武,他会一时好奇,想要先试试天泉剑的深浅也是情理之中的啊。”

“这个我明白,可他要试天泉剑法,怎么会找到我?按道理应该找青遥大哥才对吧?”

言豫津听他这样说,也有些不明所以,夏冬却在旁笑了起来,摇头道:“他找你才是对的。我刚才看得仔细,那个念念虽掩盖了真容,但是骨骼尚未终定,剑力稚嫩了些,年纪最多二十岁,想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斤量不足以挑战卓青遥,而我们景睿公子出了名的温厚,天泉剑法的造诣也是有口皆碑,不找你找谁?”

霓凰徐徐叹道:“这位念念姑娘虽年轻,修为已是不凡,可见岳秀泽是用心调教了她的。可惜我今日起程,不能亲眼目睹天泉、遏云之战,战果如何,只能请各位写信相告了。”

夏冬莞尔一笑,“一定,一定。”接着斜飞的眼角一挑,瞟向身边,“喂,小伙子们,发什么呆啊?没听见郡主的吩咐吗?”

言豫津连喘几口气,瞪着眼睛道:“郡主刚说什么?念念……姑娘?”

“对啊,”夏冬歪了歪头,“你没看出来?”

言豫津呆呆地将目光转到萧景睿脸上,“景睿,你看出来了没?”

萧景睿虽没有瞠目结舌的表情,但吃惊程度其实也不下于言豫津,见他问,脖子僵硬地摇摇头,“我……我没注意……”

“没什么啦,”穆青安慰道,“我也没看出来。”

言豫津看了这位小王爷一眼,心想你没看出来那是正常的,但因为大家不算很熟,这句话最终也没说出来。

“好了,时辰不早,郡主也该起程了。有道是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大家就在此处分手吧。”夏冬习惯性地顺手拧了拧言豫津的脸,最后才回头看着霓凰,低声道,“郡主,一路保重。”

萧景睿闻言也感到歉然,“我们本来是为郡主送行的,却无端争斗起来,误了郡主的行程,实在抱歉。”

霓凰郡主爽朗笑道:“我又不赶这一会儿的时间,有什么好愧疚的?再说方才那场比试着实精彩,反而壮了我的行色呢。”

“姐姐,”穆青有些恋恋不舍地道,“你既然想看天泉、遏云之战,就再多留两天,看了再走嘛。”

“又胡说了,”霓凰郡主虽蹙眉斥责,但眸中却是一派温婉,抚着弟弟的头道,“行程已报陛下,岂能随意更换?我看不到,你替我看也是一样的。”

言豫津笑呵呵地把穆青扯过来,刻意舒缓气氛,“那我们就得要串通景睿了,岳秀泽约战卓伯伯一定是私下的,如果没有景睿通风报信谁会知道他们定在何时何地啊。”

萧景睿一本正经地道:“这个要卓爹爹同意才行。”

言豫津偏着头道:“算了吧,你的情况我还不知道,虽然谢伯父待你一向严厉,可是卓伯伯却一直把你宠得像个宝,只要你帮我们撒个娇,他什么都会同意的。”

被他一打岔,穆青总算稳住了情绪。为了不让姐姐伤感担心,他努力振作起精神,露出甜甜的笑容,“说得也是。我想用不了多久,皇上就会准我回藩的,姐姐不用牵挂。”

霓凰微笑颔首,拍拍弟弟的手背,又轻抚了一下他颊边被风吹乱的头发,女将军的如铁心志掩住了为人姐的柔肠百转。后退几步后,她决然转身上马,唇边一直含着笑意。

“云南不是天涯,再会之日可期,请大家留步吧。”

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回滇的轻便马队正式出发。霓凰郡主向帝京投去最后一眼,拨转马头,只轻轻一夹马腹,胯下坐骑便微微一嘶,扬首奋蹄,沿着黄土烟尘的官道,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