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过后,天气一日暖似一日,融融春意渐上枝头。郊外桃杏吐芳,芳草茵茵,有些等不及的人已开始脱去厚重的冬衣,跑去城外踏青。萧景睿与言豫津也上门来约了好几次,但梅长苏依然畏寒,不太愿意出门,两人也只好自己游玩去了。
若说金陵盛景,自然繁多,适合春季观赏的,有抚仙湖的垂柳曲岸、万渝山的梨花坡和海什镇的桃源沟。这三处景致都在京南,因此南越门出来的官道上十分热闹,两边甚至形成了临时的集市,售卖些小吃点心、茶水,或者手工玩物什么的,居然也客如云来,生意极好。
踏青回城的途中,萧景睿看中一组釉泥捏制的胖娃娃,觉得它们神态各异、娇憨可爱,打算买回去送给因待产而气闷的妹妹。摊主忙着用草纸一个个分别包好,放进小盒子中。言豫津觉得口渴,不耐等候,自己先一个人到一处茶摊喝茶去了。
片刻后,萧景睿拎着扎好的小盒子过来,小心地放在桌上,这才坐下,也要了碗茶慢慢喝着。言豫津瞧着那盒子,撑着下巴笑道:“小绮会喜欢吗?”
“这娃娃这么可爱,连我都喜欢,小绮一定喜欢。”
正说着,旁边一桌的客人起身,大包袱一甩,差点将装泥娃娃的小盒子扫落在地,幸而萧景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连念两声:“幸好,幸好。”
“不就一泥娃娃嘛,摊子还在那儿呢,碎了再买呗,也值得你这般紧张?”
“只剩这最后一套了,碎了哪里还有?”萧景睿小心地将盒子改放了一个地方,“小绮最近心情一直不好,我还想她看着这些娃娃能开心点儿呢!”
“心情一直不好?”言豫津的双眸微微变深了一些,“是因为……青遥兄的病吧?”
“是啊,”萧景睿叹一口气,“青遥大哥上个月突发急病后,一直养到现在才略有起色,虽然我们都劝她宽心,说不会有事的,但小绮还是难免担忧。”
“青遥兄……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啊?我记得头天还看他很好,第二天就听说病得很重。”
“大夫说是气血凝滞之症,小心调理就好了。”
言豫津深深地看着他,吐出两个字:“你信?”
萧景睿一呆,“什么意思?”
“气血凝滞之症……”言豫津的笑容有些让人看不懂,“我探望过青遥兄几次,说实在的,也就你不知道疑心……”
“自家兄弟,疑心什么?疑心青遥大哥装病吗?”
言豫津没好气地看着他,不再绕圈子,干干脆脆地说:“景睿,那不是病,那是伤!”
“伤?”萧景睿惊跳了一下,“青遥大哥怎么会受伤的?”
言豫津白了他一眼,“这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凭什么说青遥大哥身上的是伤?他是江湖人,受伤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必要装成是病瞒着大家?”
“那可不一定……如果受伤的时候,刚好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豫津!”萧景睿顿时脸色一沉,“你这话什么意思?我青遥大哥素有侠名,会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恼什么恼?”言豫津理直气壮地回瞪着他,“我小时候不过逗弄一下小姑娘,你就说我做的事见不得人,从小一路说到大,我恼过你没有?”
“你……我……”萧景睿哭笑不得,“我那个是在开你的玩笑啊!”
“那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萧景睿简直拿这个人没有办法,只能垮下肩膀,无奈地放缓了语气道:“豫津,以后不要拿我大哥开这种玩笑……”
“知道了,知道了。”言豫津摆了摆手,一把抄起桌上的杯子,正要朝嘴边递,官道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老板,麻烦递两碗茶过来。”
“好嘞!”茶摊主应了一声,用托盘装了两碗茶水,送到摊旁靠路边停着的一辆样式简朴的半旧马车上。一只手从车内伸出,将车帘掀开小半边,接了茶进去,半晌后,递出空碗和茶钱,随即便快速离开,向城里方向驶去。
言豫津捧着茶碗,呆呆地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忘了要喝。
“怎么了?”萧景睿赶紧将茶碗从他手里拿下来,以免他溅湿衣襟,“那马车有什么古怪吗?”
“刚才……刚才那车帘掀起的时候,我看到要茶的那个人后面……还坐着一个人……”
“什么人啊,让你这么吃惊?”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言豫津抓住好友的胳膊,“那是何文新!”
“怎么会?”萧景睿一怔,“何文新马上就要被春决了,现在应该是在牢里,怎么会从城外进来?”
“所以我才觉得自己看错了啊……难道只是长得像?”
“可能,这世上芸芸众生,容貌相像的人太多了。”
“算了,也许真是我发昏……”言豫津站了起来,抖一抖衣襟,“也歇够了,咱们走吧。”
萧景睿付了茶钱,提起小盒子,两人随着进城的人流一晃一晃地走着。刚走进城门,突见有一队骑士快马奔来,萧景睿忙将好友拉到路边,皱了皱眉,“刑部的人跑这么快做什么?”
“后天就是春决,行刑现场已经在东城菜市口搭好了刑台和看楼,昨天就戒防了,这队人大概是赶去换防的。”言豫津凝望着远去的烟尘,“我想……文远伯应该会来观刑吧……”
“杀子之仇,他自然刻骨。”萧景睿摇头叹道,“那何文新若非平时就跋扈惯了,也不至于会犯下这桩杀人之罪……但不管怎么说,他这也是罪有应得。”
言豫津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但出了一阵神后,也并没有多言。两人在言府门前分手,萧景睿直接回到家中,只换了一件衣服,便先去卓家所住的西院探视。
此时卓鼎风不在,院子里樱桃树下,卓夫人与大腹便便的谢绮正坐在一处针线。见萧景睿进来,卓夫人立即丢开手中的刺绣,将儿子招到身边。
“娘,这一天可好?”萧景睿请了安,立起身来,将手里的小盒递给妹妹。
谢绮拆开包装,将那一组十二个小泥娃娃摆放在旁边矮桌上,面上甚是欢喜,“真的好可爱,多谢睿哥了。”
“怎么只有你们,青怡妹子呢?”
“出门了。”
“啊?”
“怎么,只许你出门踏青,不许人家去啊?弼哥陪着她,你放心好了。”
“我今早约二弟的时候,他不是说有事情不去吗?”
谢绮嗔笑道:“人家只是不跟你去而已,你知点趣好不好?”
“睿儿老实嘛,你笑他做什么?”卓夫人忙来回护,抚着萧景睿的额发道,“你什么时候也给娘带一个水灵灵的小媳妇回来啊?”
“娘……”萧景睿赶紧将话题扯开,“青遥大哥的病今天怎么样了?看绮妹这么轻松的样子,多半又好了些?”
“是好多了。午后吃了药一直睡着,现在也该醒了,你去看看吧。”
萧景睿如蒙大赦,趁机抽开身,逃一般地闪到屋内,身后顿时响起谢绮银铃似的笑声。
卓青遥夫妇所住的东厢,有一厅一卧,一进去就闻到淡淡的药香。由于窗户都关着,光线略有些暗淡,不过这对视力极好的萧景睿来说没什么障碍,他一眼就看见床上的病人已坐了起来,眼睛睁着。
“大哥,你醒了?”萧景睿赶紧快步赶上扶住,拿过一个靠枕来垫在他身后。
“你们在外面这样笑闹,我早就醒了。”卓青遥的笑容还有些虚弱,不过气色显然好了许多。萧景睿去推开了几扇窗子,让室内空气流通,这才回身坐在床边,关切地问道:“大哥,可觉得好些?”
“已经可以起来走动了,都是娘和小绮,还非要我躺在床上。”
“她们也是为了你好。”萧景睿看着卓青遥还有些使不上力的腰部,脑中不由自主地闪过言豫津所说的话,脸色微微一暗。
“怎么了?”卓青遥扶住他的肩头,低声问道,“外面遇到了什么不快活的事情吗?”
“没有……”萧景睿勉强笑了笑,默然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哥,你到京城来之后,没有和人交过手吧?”
“没有啊。”卓青遥虽然答得很快,但目光却暗中闪动了一下,“怎么这样问?”
“那……”萧景睿迟疑了一下,突然一咬牙,道,“那你怎么会受伤的呢?”
他问得如此坦白,卓青遥反而怔住,好半天后才叹一口气,道:“你看出来了?不要跟娘和小绮说,我养养也就好了。”
“是不是我爹叫你去做什么了?”萧景睿紧紧抓住卓青遥的手,追问道。
“景睿,你别管这么多,岳父他也是为国为民……”
萧景睿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大哥,突然觉得心中一阵阵发寒。夺嫡、争位,这到底是怎样一件让人疯狂的事,为什么自己看重的家人和朋友一个个全都卷了进去?父亲、谢弼、苏兄、大哥……这样争到最后,到底能得到什么?
绮妹马上就要临产,父亲却把女婿派了出去做危险的事情,回来受了伤,却连家里的人都不敢明言,怎么可能会是光明正大的行为?为国为民,如此沉重的几个字,可以用在这样的事情上面吗?
“景睿,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卓青遥轻柔地用手指拍打着弟弟的面颊,“就是因为你从小性子太温厚,娘和岳母又都偏爱你,所以岳父所谋的大事才没有想过要和你商量。如今誉王为乱,觊觎大位,岳父身为朝廷柱石,岂能置身事外,不为储君分忧?你也长大了,文才武功,都算是人中翘楚,有时你也要主动帮岳父一点忙了。”
萧景睿抿紧了嘴唇,眸色变得异常深邃。他温厚不假,但对父亲的心思、朝中的情势却也不是一概不知。听卓青遥这样一讲,便知他,甚至卓爹爹,都已完全被自己的谢家爹爹所收服,再多劝无益了。只是不知道,青遥大哥冒险去做的,到底是一桩什么样的事情呢……
“大哥,你的天泉剑法,早已远胜于我,江湖上少有对手,到底是什么人,可以把你伤得如此之重?”
卓青遥叹了一口气:“说来惭愧,我虽然惨败于他手,却连他的相貌也没有看清楚……”
“那大哥是在什么地方受的伤呢?”
卓青遥锁住两道剑眉,摇了摇头,“岳父叮嘱我,有些事情不能告诉你……听说你和那位江左的梅宗主走得很近?”
萧景睿微微沉吟,点头道:“是。”
“这位梅宗主确是奇才,岳父原本还指望他能成为太子的强助,没想到此人正邪不分,竟然倒向了誉王那边……景睿,我知道你跟他有交情,但是朝廷大义,你还是要记在心里。”
萧景睿忍不住道:“大哥,太子做的事,难道你全盘赞同……”
“臣不议君非,你不要胡说。岳父已经跟我说过了,这桩私炮坊案,太子是被人构陷的。”
萧景睿知道自己这位大哥素来崇尚正统侠义,认准了的事情极难改变。现在他伤势未愈,不能惹他气恼,当下只也得低下头,轻声答了个“是”。
次日一早,两府女眷一起去了长公主府赏花,谢弼被府里的一些事绊住了脚,因此只有萧景睿随行护送。春季开的花品种甚多,迎春、瑞香、白玉兰、琼花、海棠、丁香、杜鹃、含笑、紫荆、棣棠、锦带、石斛……栽于温室之中,催开于一处,满满的花团锦簇,艳丽吐芳。大家赏了一日还不足兴,当晚便留宿在公主府,第二天又赏玩到近晚时分,方才起辇回府。
因为游玩了两日,女眷们都有些疲累,萧景睿只送到后院门外,便很快退了出来。他先到西院探望了卓青遥,之后才回到自己所居的小院,准备静下心来看看书。
谁知刚翻了两页,院外便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路叫着他的名字,语气听起来十分兴奋。
萧景睿苦笑着丢下书,到门边将好友迎进来,问道:“又出什么热闹了?来坐着慢慢说。”
言豫津来不及坐下,便抓着萧景睿的手臂没头没脑地道:“我没有看错!”
“没有看错什么?”
“前天我们在城外碰到的马车,里面坐的就是何文新,我没有看错!”
“啊?”萧景睿一怔,“这么说他逃狱了?不对吧,逃狱怎么会朝城里走?”
“他是逃了,不过年前就逃了,那天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是被抓回来的!”
“年前就逃了?可是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个消息,刑部也没有出海捕文书啊……”
“就是刑部自己放的,当然没有海捕文书了!”言豫津顺手端起桌上萧景睿的一杯茶润了润嗓子,“我跟你说,何文新那老爹何敬中跟刑部的齐敏勾结起来,找了个模样跟何文新差不多的替死鬼关在牢里,把真正的何文新给替换了出来,藏得远远地。直等春决之后,砍了人,下了葬,从此死无对证,那小子就可以逍遥自外,换个身份重新活了!”
“不可能吧?”萧景睿惊的目瞪口呆,“这也……太无法无天了……”
“听起来是挺胆大包天的,可人家刑部还真干出来了。你别说,这齐敏还挺有主意的,不知道这招儿是不是他一个人想出来的……”
萧景睿感觉有些不对,双手抱胸问道:“豫津……这怎么说都应该是极为隐秘之事,你怎么知道的?”
“现在何止我知道,只怕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言豫津斜了他一眼,“今天春决,可算是一场大戏,你躲在家里足不出户的,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你到菜市口看春决去了?”
“我……我倒也没去……杀人有什么好看的……”言豫津不好意思地抓抓头,“不过我有朋友去了,他从头看到尾,看得那是清清楚楚,回来就全讲给我听了……你到底要不要听?”
“听啊,这么大的事,当然要听。”
言津豫顿时兴致更佳,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道:“据说当时在菜市口,观刑的是人山人海,刑部的全班人马都出动了,监斩官当然是齐敏。他就坐在刑台正对面的看楼上,朱红血签一根根地从楼上扔下来,每一根签落地后,就有一颗人犯的头掉下来。就这样砍啊砍啊,后来就轮到了何文新,验明正身之后,齐敏正要发血签,说时迟那时快,你爹突然大喝一声:‘且慢!’”
“你说谁?”萧景睿吓了一跳,“我爹?”
“对啊,你爹,谢侯爷。他当时也在看楼上,叫停了刽子手后,他问齐敏:‘齐大人,人命关天,你确认这人犯正身无误?’”言豫津学着谢玉的口气,倒有七八分相像,“这句话一问,齐敏的脸色立时就变了,只是箭已离弦,断无回弓之理,齐敏也只能硬着头皮说绝无差错,喝令刽子手赶紧开刀。你爹刚叫了一句‘刀下留下’,一辆马车恰在此时由巡防营护卫着闯到了刑台旁,好几名营兵从马车里拖啊拖,拖出一个人来,你猜是谁?”
萧景睿没好气地道:“何文新。”
“猜对了!这个是真正的何文新。可是他老爹和齐敏却咬口不认,非说这个才是假的。你爹这时冷笑两声,又带出三个人来,是牢头、替死鬼的中间人,还有一个女的。那女的只哭喊了两句,台上那假何文新就撑不住了,突然嘶声大叫,说他不是死囚,他不想死……你想想看,周围挤得满满腾腾都是围观的百姓,一时哗然,场面那个乱啊,齐敏当时都快晕死过去了。文远伯也来观刑,一看刑部来这一手,气得直跳,揪着何敬中和齐敏不放,闹着要面君。最后还是你爹有魄力,派巡防营的大队兵马接管了现场,倒也没失控。后来他们几个大人就连拖带扯地一起进宫去了,估计这阵子正在太和殿外等着皇上召见呢。”
这简直是以前听也没有听说过的奇闻,萧景睿呆呆思忖了片刻,问道:“你觉得真的是何大人和刑部同谋干了这件替换死囚的事吗?”
“我觉得是真的。”言豫津压低了一点声音,“你爹是多谨慎的一个人啊,没有铁证,他最多密奏,不会当众整这么一出的。吏部倒也罢了,大约只有何敬中一个人涉罪,但刑部……这次恐怕会被煮成一碗粥呢。”
“这倒是,如果现在追查出以前还有同类型的案子,齐尚书的罪会更重的。”萧景睿喃喃应着,突然想起父亲前天晚上回来时十分高兴,现在看来,是因为抓到了何文新。吏部和刑部都是支持誉王的,这位最近顺风顺水的王爷,只为了这一个案子就折伤了两只臂膀,也够他疼上一阵子的了……
“说起来都是六部首脑,还真够龌龊的,”言豫津自顾自地摇头感慨道,“从什么时候起,朝臣都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样的人来协助君上治理天下,天下能治好吗?”
萧景睿低着头沉默了半晌,突然道:“能都怪朝臣吗?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如今在朝中为官,坦诚待人被讥为天真,不谋心机被视为幼稚,风气若此,何人之过?”
他此言一出,倒把言豫津惊得闭不拢嘴,好半天方道:“你还真是一鸣惊人,我当你素日根本不关心朝局呢?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请受我一拜。”
“少打趣我了,”萧景睿瞪了他一眼,“再说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我只是越来越觉得……他说得对……”
“谁?”言豫津想了想,迟疑地问道,“苏兄?”
“嗯。我们千里同行,一路上什么话题都聊过,这是有天晚上谢弼睡了,他跟我秉烛夜谈时所发的感慨……我真是想不通,苏兄既有这样的理念,为何会选择誉王?”
“大概他也没得选吧?”言豫津耸了耸肩,“太子和誉王,有多大区别?”
萧景睿点着头,神色也有些无奈,“苏兄曾说过立君立德,所谓君明臣直,方为社稷之幸。待民以仁,待臣以礼,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人。时时猜忌、刻薄寡恩的君上,有几个成得了流芳百世的名君贤君?我想苏兄的痛苦,莫过于不能扶持一个能在德行上令他信服的主君吧……”
言豫津的眸光微微闪动,想要说什么,最终又没说。手指拨动着桌上的茶壶盖,翻来翻去地玩了一阵,突然起身,将刚才的话题一下子扯开老远:“景睿,外面好月色,陪我去妙音坊吧?”
皇帝对于“换死囚”诸案的处理诏书在十天后正式廷发。吏部尚书何敬中免职,念其谋事为亲子,降谪至岳州为内吏,何文新依律正法;刑部尚书齐敏草菅人命,渎职枉法,夺职下狱,判流刑。刑部左丞、郎中、外郎等涉案官员一律同罪。誉王虽然没受什么牵连,但他在朝廷六部中能捏在掌中得心应手的也就是这两部了,一个案子丢了两个尚书,懊悔心疼之余,更是对谢玉恨之入骨。
有心人给夺嫡双方这大半年来的得失做了一下盘点,发现虽然看起来太子最近屡遭打击,誉王意气风发,但一加上此案,双方的损失也差不了太多。
太子这边,母妃被降职,输了朝堂论辩,折了礼部尚书和吏部尚书,自己又被左迁入圭甲宫;誉王这边,侵地案倒了一个庆国公,皇后在宫中更受冷遇,如今又没了刑部尚书和吏部尚书。人家都说此消彼长,可奇怪的是,这两人斗得如火如荼,不停地在消,却谁也没看见他们什么地方长了,最多也就是誉王可以勉强算是拉近了一点和穆王府及靖王之间的关系罢了。
不过此时的太子和誉王都没有这个闲心静下来算账,他们现在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一件事上——那就是如何把自己的人补入刑部和吏部的空缺,退一万步讲,谁也不能让对方的人上。
太子目前正在圭甲宫思过,不敢直接插手此事,只能假手他人力争,未免十分力气只使得上七分;而誉王则因为倒下的两个前任尚书都是由他力荐才上位的,梁帝目前对他的识人能力正处于评价较低的时期,自然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说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两人争了半天,总也争不出结果来。
吏部倒也好说,只是走了一个尚书,机构运行暂时没有问题,但刑部一下子被煮掉了半锅,再不定个主事的人只怕难以为继。梁帝心中烦躁,暮年人不免有些头晕脑涨的,诸皇子公主都一个接一个入宫来问病请安。靖王是和景宁公主一起来的,聊到梁帝最近的这桩烦心事时,靖王随口提起了上次三司协理侵地案时,刑部派出的官员蔡荃。梁帝被他这一提醒,顿时想起此人当时执笔案文,还给自己留下上佳的印象,急忙一查,确认他这次并未涉案,于是立召入。面谈了半个时辰,只觉得他思路清晰,熟悉刑名,对答应奏颇有见地,竟是个难得的人才,不过资历略浅些,又没有背景,才会一直得不到升迁,心中顿时有了主意。第二日,蔡荃被任命为三品刑部左丞,暂代尚书之职,要求其在一月内,恢复刑部的重新运作,并清理积务。鹬蚌相争的太子与誉王谁也不知道这个蔡荃是从哪里掉下来的,本来都以为是对方的伏兵,查到最后才不得不相信,此人竟然真的就是个不属于任何阵营的中间派。
刑部先稳住之后,梁帝定下心来细细审察吏部尚书的人选。考虑了数天之久,他最终接纳中书令柳澄的推荐,调任半年前丁忧期满,却一直未能复职的原监察院御史台大夫史元清为吏部尚书。史元清素以敏察刚正闻名,与太子和誉王都有过摩擦,梁帝也因受过他的顶撞而不甚喜他。这次不知中书令柳澄是如何劝说的,竟能让梁帝忍了个人喜好,委其重职。
不过朝堂上的热火朝天,并没有影响到梅长苏在府中越来越清闲的日子。虽然他现在是公认的誉王谋士,可誉王在“换死囚”一案上吃的亏纯属自己大意轻敌,事前从没跟人家麒麟才子提过,事后当然更没人家的责任。至于如何争抢两个尚书位的事情,誉王倒是来征求过梅长苏的意见,但他毕竟是江湖出身,在朝堂上又没有可用的人脉,最多分析推荐几个适用的人选,实施方面是指望不上的。幸好誉王也没在他身上放太多的希望,只听了听他的看法,就自己一个人先忙活去了。
因此,在这段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梅长苏只专专心心地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招来工匠,开始改建苏宅的园林。
新园子的图稿是梅长苏亲自动手设计的,以高矮搭配的植被景观为主,水景山石为辅,新开挖了一个大大的荷塘,建了九曲桥和小景凉亭,移植进数十棵双人合围的大型古树,又按四季不同补栽了许多花卉。难得是工程进展极是快速,从开工到结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而已。
苏宅改建好的第二天,梅长苏甚有兴致地请了在京城有过来往的许多人前来做客赏园。在他的特别邀约下,谢家两兄弟带来了卓青遥和卓青怡,穆王府两姐弟带来了几名高级将领,蒙挚带来了夫人,夏冬甚至把刚刚回京没多久的夏春也带来了,言豫津虽然谁都没带,却带来了一只精巧的独木舟,惹得飞流一整天都在荷塘水面上飘着。
在主人的热情招待下,这场聚会显得非常欢快热闹。登门的客人们不仅个个身份不凡,关键是大家的立场非常杂乱,跟哪方沾关系的人都有,这样一来,反而不会谈论起朝事,尽拣些天南海北的轻松话题来聊,竟是难得的清爽自在。这里面言豫津是头一个会玩会闹的,穆青跟他十分对脾气,两个人就抵得上一堆鸭子。其他人中卓青遥通晓江湖逸事,悬镜使们见多识广,霓凰郡主是传奇人物,东道主梅长苏更是个有情趣的妙人……来此之前谁都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组合如此古怪的聚会,居然会令人这般愉快。
游罢园景,午宴就设在半开敞式的一处平台之上,菜式看起来简单清淡,最妙的是每种菜都陪佐一种不同的酒,同食同饮,别有风味。与座人中,只有爱品酒的谢弼说得出大部分的酒名,余者不过略识一二罢了。
宴后,梅长苏命人设了茶桌,亲手暖杯烹茶,等大家品过一杯,方徐徐笑道:“如此枯坐无趣,我昨夜倒想了个玩法,不知大家有没有兴致?”
江左梅郎想出来的玩法,就算不想玩至少也要听听是什么,言豫津先就抢着道:“好啊,苏兄说说看。”
“我曾有缘得了一本竹简琴谱,解了甚久,粗粗断定是失传已久的《广陵散》。昨晚我将此谱藏在了园中某一处,大家室内室外随便翻,谁最先将它寻到,我便以此谱相赠。”梅长苏一面解说着,一面摇杯散着茶香,“若是对寻宝没有兴趣的客人,就由我陪着在此处饮茶谈笑,看看今天谁能得此彩头。”
一听得“广陵散”三个字,言豫津的双眼刷地一下就亮了,穆小王爷穆青年轻爱玩,也是神情兴奋,谢弼虽然对琴谱不感兴趣,但觉得去寻宝应该会比坐着喝茶更有趣,因此这三人是最先站起来的。萧景睿本来觉得可去可不去,但刚一犹豫,言豫津的眼睛便瞪了过来,他知道好友是多拉一个人多一分胜算,笑着放下茶杯,拉了卓青遥一起起身。卓青怡从表情上看也甚感兴趣,但因为女孩儿家矜持,不好意思去凑热闹,红着脸坐在原地未动,悄悄地看了霓凰郡主一眼。
郡主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一看就知道她在祈盼什么,微微一笑站了起来,道:“卓姑娘,可愿跟我一路?”
卓青怡忍住面上喜色,忙立起身来敛衽一礼,道:“郡主相召,是青怡的荣幸。”
见郡主和小王爷都去了,原本就跃跃欲试的穆王府诸将哪里还坐得住,立即也跟了过去。只这一会儿工夫,整个平台就空空荡荡了。
梅长苏用指尖轻轻转动着薄瓷茶杯,笑道:“看来愿意跟我一起坐着喝茶的人,只有蒙大哥、蒙大嫂和夏冬大人了……”
“怎么会,还有夏春大人……”蒙挚一面随口接着话茬儿,一面向东席上看去,顿时一愣,“夏春大人呢?”
“早就走了,”夏冬满面的忍俊不禁,“春兄也是个乐痴,一听见有古琴谱,哪里还坐得住,苏先生的话还没说完,他就一阵风似的……飘了……”
“对对对,”蒙挚用手拍着脑门,“是我健忘,夏春大人上次为了份古谱,跟陛下还争上了呢。”
“夏春大人最善奇门遁甲、机巧之术,我藏谱的小小伪装,自然会被一眼看破,看来今天豫津要气闷了。”梅长苏微笑道。
“这也难料,苏先生的园子可也不小,是不是一开始就找对了方向,还是要看运气的。”夏冬柳眉一扬,狭长的凤眼中波光流溢,邪邪笑道,“豫津这臭小子拖了那么多帮手去,我看除了春兄,其他任何人找到了这古谱,最终都会被他死磨硬缠地给抢过去。这样算起来他的胜率也不低啊。”
梅长苏但笑不语,低头照管茶炉,又给大家换了热茶,闲聊些各地风物。大约两三刻钟后,夏春人如其名,满面春风地回来了,手里抱着个小小的红木盒子,大踏步上前,朝着梅长苏一拱手,道:“苏先生,如此厚赠,愧不敢当。”
梅长苏朗声一笑,道:“夏春大人自己寻得了,与苏某何干。其他人呢?不会还在找吧?”
“是啊,”夏春笑得有些狡黠,“我悄悄回来的。”
“想不到夏春大人还如此有戏耍的童心。”梅长苏不禁失笑,摇着头将目光转向平台左侧。
黎纲不知何时已侍立在那里,见到宗主的目光扫来,他不动声色地挑起了右边的眉毛,躬身一礼。
梅长苏心中顿时安定,开口道:“你去请郡主他们回来吧,就是再找,也没有第二本了。”
“是。”黎纲领命退下后不久,其他寻宝人便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言豫津一见琴谱在夏春手里,虽然郁闷,但也知道此人乐痴的程度比自己尤甚,只惋叹了两声,很快也就丢开了。
日影西斜,宾主尽欢。申时之后,客人们便相继起身告辞。蒙挚是最后一个走的,一向骑马的他大约是陪夫人的缘故,居然也上了马车,辘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