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惊魂截杀

王都西城外约十里处,有片绵延起伏的草场,一弯清清小河自侧边流淌,河岸另一边则是一片密林。由于景色清幽,地形齐全,距离官道又近,历来都是贵家公子们跑马游玩或练习骑射的地方。

蹄音如雨,沿着河岸纵马疾驰的两骑一前一后,马如龙,人似锦,华辔雕鞍,难得骑术竟也相衬,极是精湛。当先那人奔至兴起,拨转马头,踏入河内,水花四溅而起,沾湿了皂靴箭衣。

“景睿!你别疯,这是冬天,你快给我上来!”岸上人勒住马缰,大声叫道。

水里的骑士仿佛没听见似的,由着胯下玉骢在水里乱踩,水深已渐及马腹。

“好!”岸上人也动了气性,“你不上来是不是?那我下去,大不了冻一冻,再像以前一样生一场病……”

随着这句话,岸上人毫不含糊就向下冲。他的同伴终于有了反应,拨马过来挡住,两骑并住斜斜上奔,越过一个小坡。萧景睿突然猛收缰绳,跳下马来,发力猛跑了几步,一下子扑倒在地,将头埋进深深的野草中。

言豫津摇摇头,也甩镫下马,走过去朝他的肚子上软软地踢了一脚,“喂,装死吗?”

地上的人却一声不出,乌黑的头发散落在两颊,配合着野草一起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真拿你没办法。”言豫津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顺手扯下一根草叼在嘴边,“你不是从小就最爱装大度吗?谁不知道萧大公子胸怀宽阔、为人温雅,是个难得的谦谦君子啊。这会子闹什么别扭呢?人家苏兄也没说什么,怎么就把你给气成这样了?”

萧景睿猛地一翻身,脸绷得紧紧的,双眼直直地瞪向天空。

“晒完背,改晒肚皮了?”言豫津笑嘻嘻地趴在他身边,拿草叶拨弄他的耳朵,“鞋袜都湿了吧?脱了一起晒晒。”

“走开,别烦我!”萧景睿一把打开他的手。

言豫津顿时竖起了眉毛,“喂!你看清楚,是我,我可不是你的出气筒,你在其他朋友那里受了气,可不要在我这儿找补,我从来没有给人垫窝子的习惯!”

萧景睿翻身坐起,气恼地瞪着他,“你说什么?”

“你瞪我我就怕你了?”言豫津回瞪着,一声比一声更高,“你这场气也生得不值,人家苏兄凭什么要把什么事都告诉你?说一句‘不关你的事,别问’,你就生气?”

“我把他当朋友,可他把我们当什么?”

言豫津笑了几声,斜眼看着好友,“景睿,你不会直到现在,都还以为苏兄跟我们到金陵来,只是为了交朋友,为了养病的?”

“我……”萧景睿顿了顿,“我当然没那么迟钝……只是,他对我们,总该多多少少有点坦诚和信任吧?”

言豫津冷笑道:“对于苏兄将来的角色而言,坦诚和信任是最不需要的东西。跟你说吧,我悄悄找谢弼打听过了,他那时提到的‘麒麟之才’,原来是琅琊阁主说的。太子和誉王争相延揽他,根源也在这里。你想啊,以苏兄的能力和江左盟的势力,他绝不可能是到了京城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萧景睿叹一口气,“苏兄到京城来,有他自己的目的,可是这件事他毕竟是被动的!太子和誉王的势力,绝非一个江湖帮派所能抗衡,再说苏兄满腹才学,机谋善断,确也当得上麒麟之才的美誉。就算他将来真的想要择主而事,这也没什么不对,大丈夫立身在世,谁不想建功立业,博得旷世功名?何况你我都看得出他有多在乎他的江左盟,如果他在京城成功了,江左盟就等于得到了朝廷的支持,这也算是他的一个目的吧……”

“那你打算怎么办?”言豫津深深地看着他,语气中渐渐透出一股冷冽,“景睿,苏兄已经很明显要参与到夺嫡之争里面去了,你就没觉得有些不安吗?”

萧景睿抿着嘴想了半天,轻叹一声:“我是有些担心,万一他所选的一方将来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言豫津立即打断了他,“他选哪方我都无所谓,可是你呢?你不怕谢府的立场刚好与他相反吗?”

萧景睿倒真的从没想到这一层上去,呆了好半天,才吃吃地道:“不会有这个问题吧,虽然谢弼是偏向誉王一点,可是我爹很中立啊……”

“你爹不可能一直中立下去啦!”言豫津断言道,“你爹和我爹又不一样,我爹虽有侯位,但挂的是闲职。你爹可是武臣之首,朝廷柱石,储位是历代皇家最大的一件事,哪有那么容易就能置身事外的。”

“可是……可是……”萧景睿细细一想,想到最坏的地方,突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

“喂,喂,”言豫津赶紧拍打着他发白的面颊,“五五开的概率啦,不算低的,你也用不着这么早就把自己吓成这样吧?”

萧景睿一把将好友掀开,面色沉重,“不行,我还是要去劝劝苏兄,朝局这趟水太浑了,他最好还是别进来……”

“切,你自己都说他是被动的了,就算他答应了你,太子和誉王答应吗?”言豫津拍拍手上沾的草屑,盘腿坐起来,“景睿,你应该也明白,苏兄是个跟我们不一样的人,他的心到底有多深,有多硬,那里面到底装着什么样的想法,我们是根本看不透的……他如今已不是当初你带进京来,承诺要照顾他养病的那个苏兄了。我敢肯定他现在脑子里没有半分余暇想到你,如果你还像以前一样热辣辣地把他当成好朋友的话,将来吃亏的、受伤害的人一定会是你,你明白吗?”

“豫津……”

“是好朋友才跟你说这些话。从现在起,你要对自己说,苏哲是你萍水相逢、并无深交的一个朋友。你们结伴入京,他借住你家客院,如此而已。说句不好听的话,苏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人,你也好,我也罢,我们再风光无限,也是没有资格当他的知己的。”

萧景睿几乎从来没有见过言豫津如此严肃正经地跟他说话,不禁被镇住了,低头思忖了半晌,想来想去他的话都没有错。可人与人之间相互的微妙感觉,又岂是这三言两语能辨得清、分得明的?

“好啦,话说完了,你慢慢想吧。”言豫津一跃而起,拖着萧景睿的手臂将他也拉了起来,又露出没心没肺的笑,“现在陪我去妙音坊听曲子,好久没去过了,宫羽姑娘一定很想我,听说还有十三先生新调的曲牌,晚上我们再乘画舫去游湖看灯,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萧景睿白了他一眼,“你大少爷叫我陪,敢不陪吗?”

“哈哈,这才识相。看你湿漉漉的也不怕冷,快走,到了妙音坊就有衣裳换了……”言豫津转身将两个人的坐骑牵过来,把萧景睿的马缰扔给他。自己攀住马鞍,左脚伸进踩镫里,右脚刚刚发力一蹬,突然“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萧景睿转过头来。

“踩着块石头,差点滑了。”言豫津收回左脚,拨了拨那块碎石,顺脚踢飞。

石头的落点是草场的一块凹洼处。由于草生茂密,落石本身没有击打出多大的声响来,反而是草间那的声音更清楚一些。

“什么人在哪儿偷听?”言豫津双眉一挑,高声喝道。

“我先来你们后到,何谈偷听?”一个声音平静地响了起来,“我已经尽力不打扰你们了,但一块石头从天而降,总得允许我躲一躲吧?”

随着这清越的语声,两个贵公子的眼前缓缓站起了一个人。他身着一袭简单的藕色丝织长衫,体形高挑修长,一头长发半束半披,双眸深邃,似笑非笑。明明是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庞,额际却有一缕白发在乌丝之间若隐若现,令他平添了几分阴柔的气质。

看清楚面前出现的人之后,言豫津与萧景睿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后退了一步,凑在一起小声商量了起来:“到底是谁?”

“我看是哥哥……”

“万一是姐姐呢?”

“姐姐才走多久啊?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得查好一阵子吗……”

“说得也是,那么远的……”

来人笑微微地看着他俩,笑微微地轻声道:“小津,我现在远远地站着,由着你们商量,一点儿都没有想扑上来的意思,应该已经表明我是谁了吧?”

言豫津眨眨眼睛,再次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终于放下心来,脸上露出笑容,欢欢喜喜地冲了过去,来了个大大的拥抱,“秋兄,你回来了!东海好不好玩?”

来人唇边勾起一个邪邪的笑,慢慢地收起双臂,将言豫津圈进了怀里。

萧景睿觉得一阵寒栗从头到脚扫过,背上的寒毛根根乍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大叫一声:“豫津快跑,那个是夏冬姐姐!”

可惜这个警告来得太迟了一些。言豫津全身一僵,再要挣扎时,两条手臂已经被反绞起来,被夏冬用一只手扣在腰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另一只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抬起来,落到自己脸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景睿……”言豫津颤声道,“你个没义气的,还不快来救我……”

“救你?”夏冬的视线扫过来,柔声问道,“小睿,你要过来救他吗?”

萧景睿的头顿时摇得像个拨浪鼓。

“小津,你问我东海好不好玩是吧?可惜我不知道,因为我根本没去过。”夏冬的手指突然发力,在言豫津的脸蛋上狠狠拧了一下,一团红红的指印晕开,萧景睿看着都觉得牙根发疼,“你知不知道我去哪里了?是滨州啊,那里真是个又穷又荒的地方,要调查的事情也麻烦,花了我好大的力气才查清楚!这么头疼的差事是谁给我招来的呢,我想想看……”

“救命啊——”言豫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毫不夸张地惨叫起来,“我又不是故意的……谁知道皇上会派您去……”

“你叫救命有用吗?”夏冬阴冷一笑,“夏秋去了东海,夏春到青江州接他媳妇去了,我看谁能来救你。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子,出去玩还给我惹事回来,嫌你夏冬姐姐太清闲是不是?如果我真的没别的事情做,还可以调教你们啊,是不是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忘了以前的疼了?”

听到“调教”二字,两个贵公子同时有些脚软。

据说有一个关于驯犬的理论,说是无论多么性烈、多么凶猛的犬类,之所以从来不敢反抗主人,就是因为当它还很幼小的时候,每次反抗都会被主人用木棒狠打一顿。因为太小,所以从来就没有斗赢过,打得日子长了,它的脑子里便会形成一个定式,认为这个人是绝对无法反抗的,即使将来长大了,力气和尖牙都远非昔日可比,可一见到曾调教过它的主人,还是会立刻变得温驯无比。

萧景睿和言豫津便是当年那一群“幼犬”中的两只,而夏冬,自然就是“驯犬”人。

大梁国历代皇帝身边都有一个直属的监察机构——悬镜司,成员被称为悬镜使,以师徒相传的形式代代延续,对君主有极高的忠诚度,向来只奉皇帝诏命行事,调查最重要、最隐秘的事件。本代悬镜司首领夏江共收了三个徒弟,夏秋、夏冬是对双胞兄妹,夏春则与他们并无血缘关系。三人性格迥异,但却与历代悬镜司成员一样,彼此间感情极是深厚。本来悬镜使的职责里并不包含“驯犬”这一项,可没想到十七年前的一天,皇帝陛下突发奇想,觉得世家子弟娇生惯养,多不成器,不是朝廷之福,故而在宫城内辟出一个角落,命名为树人院,京都三品以上官员家五至十一岁的男孩子,统统送进树人院里,由悬镜使进行筋骨磨炼。夏春、夏秋为人还算温和,虽然督导严格,但起码会考虑这群小宝贝们的承受能力。唯有时年二十岁的夏冬,刚刚出师,一腔报效皇家的热血,简直是把她师父训练她的一套直接拿来训练这些娇嫩嫩的“幼犬”们,每天都能听到树人院一片嗷嗷惨叫之声。可怜言豫津当时刚满五岁,粉妆玉琢,如珠如宝。本来是一株骄傲张扬的小幼苗,没几天就被调教成一见到夏冬姐姐便会自动如霜打过一般蔫蔫地卷起所有的叶片儿,这病根儿直到现在还一点都没见好。

“夏……夏冬姐姐……”萧景睿因为受折磨的时间较短,故而症状比言豫津略微轻些,壮着胆子道,“豫津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们在路上碰见那对告状的老夫妇,总不能不管啊……”

夏冬“哼”了一声,扭着言豫津手腕的力度并没有减轻,反而将脸更逼近了一些。其实单就容貌而言,夏冬虽然生来的雌雄莫辨,却也称得上非常俊美,因为精修内功的关系,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可对于脑海中全是惨痛记忆的的言豫津而言,这张美丽的脸却无异于魔鬼的面具,眼看着它一寸寸向自己逼近,这位国舅公子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几乎忍不住要开始尖叫。

“小津,不要说话,扶着我,慢慢走到官道上去……”细若游丝的话语在此时钻入耳中,靠过来的身体突显沉重,腥甜的血气也同时游入鼻间。言豫津心头一沉,但他很快就稳住了自己的表情,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站立的角度,支撑住夏冬已有些不稳的躯体,口中仍以告饶的口气道:“夏冬姐姐别生气嘛,等姐姐回京交了差,想怎么罚我就怎么罚我好了。”说着抽出一只手挽住了夏冬的臂弯,半侧过身子,顺势甩给萧景睿一个暗示的眼神。

萧景睿一怔,毕竟算是有些江湖历练,立即也察觉出情况的异常。虽仍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和表情,但视线已快速地左右轻扫了一遍,再屏息静气地感应四周,果然感觉到一些淡淡的杀气弥过。

“你这小子,从小就是嘴甜。”夏冬展颜一笑,中性的面孔上顿时显露出女性的妩媚,“你以为可以施缓兵之计吗?被我捉住就别想逃啦,跟我一起走!”

“好好好,我什么时候敢不听夏冬姐姐的话呢?”言豫津嘻嘻笑着,又压低了声音悄悄问道,“你怎么样,能骑马吗?”

夏冬笑着拍打他的头,嘴唇轻轻地翕合,“就这样走,只要我不倒下,他们不敢贸然出来。”

萧景睿这时也牵着马靠近,眸中充满关切之意,却不敢随便开口说话。

“放心,这个距离小声一点他们听不见。”夏冬仍是低声道,“他们不想让我进城,也许会孤注一掷……你们也准备着,河里、对岸树林里都有人……”

两人暗暗提起真气,一个仍是装成被扭着手臂的样子撑着夏冬前行,另一个牵着坐骑故意放慢几步为他们断后,三人缓缓向官道方向移动,遥遥看去,就像是嬉笑玩闹般轻松,没有半分紧张之感。

可是夏冬越来越乱的呼吸和渐渐沉重的步伐宣告着情况的恶化。萧景睿看着前面两人每挪一步所留下来的血脚印,心中已知晓不妙,只能刻意让马蹄将沾着血迹的草叶踩倒,只求不被隐身于后的杀手们察觉。

可惜职业杀手的敏锐总是超出寻常的,在明明没有出现任何疏漏的情况下,小河对面的密林中突然响起一声细细的哨笛锐音,紧接着枝叶摇动,数条浅灰人影飞掠而出。与此同时,原本平静的河面上水柱暴起,大约近十名杀手身着银色水靠,手执分水刺冲天而起。两队人交会一处,瞬间排成扇形,朝三人直扑过来。

未经只言片语,恶战顿时展开。杀手们的招数自无花哨可言,姿势也并不美妙,但却甚是简单有效,冲、刺、劈、砍,每个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只以夺人性命为目的。即便是经历过江湖险斗的萧景睿,一时之间都被那种浓烈的杀意所慑,身法变得颇为凝滞,至于只见过比武场合的言豫津,当然更加难以适应。加之两人都无兵刃在手,空手应对数名亡命之徒的狠辣攻击,立时便落了下风,若非对方的主要目的在于夏冬,只怕他们早就挂了红彩。

比较起来,身为悬镜使的夏冬自然要更为老到一些。她基本上足下寸步不移,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雪亮的匕首来,以简制简,以快制快,围攻她的人一时竟近身不得。可惜因为身上早就有伤,时间一久,后续乏力,在接连挡开几招迎头猛劈之后,双足虚软,身子晃了几晃,跌倒在地,虽仍能强力支撑,但不免险象环生。

好在经过最初的攻击之后,萧景睿与言豫津已镇定了下来。因为知道连悬镜使都敢追杀的人,多半也不会顾忌自己二人的身份,何况对方也未必知道自己二人的身份,所以一横心之下,反而增加了专注力,动作流畅了许多。他们一个是天泉山庄的传人,一个修习乾门心法,武功绝对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加之面临如此生死险境,纵然不为自己,也想为好友拼出一条生路,故而全力施为,不留半分余力。稳住阵脚后,两人又肩并肩一起护挡在夏冬的前面,攻守配合,虽难免挂些刀口在身,但却渐渐扳回了场面,最后竟成功地夺到了两柄水刺在手。

天泉山庄的剑法在江湖上威名之盛,几可与华山争锋。萧景睿以刺为剑,虽不算太应手,但威力已然大增,再加上言豫津身法炫目,夏冬出招奇诡,眨眼之间颓势已改,双方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杀手们毕竟行的是暗黑之事,至高境界便是一击即中,陷入缠斗当然大是不妙,何况此地毕竟已是京郊,时间越久,被路人撞见的可能性就越大。于是密林丛中哨音又起,又急又短,三人明显感到攻势重点转移,开始主要进攻萧、言二人。夏冬趁机喘息,抚胸后退了几步,离开战团,调息止血。

虽然压力增加,又少了夏冬随时出手补漏,但萧景睿和言豫津之间的配合已渐入佳境,信心也愈战愈强。水刺寒光闪处,已有几名杀手踉跄后退,只不过对方人多,随即又有人递补而上。

此时哨声再改,尾音急转而下,五名银衣人和身扑上,竟是自杀式的打法。同时密林中的指挥者亲自现身,足点水波,横掠过窄窄的河面,身法极快,一刹那便出现在格杀的现场,率领其他所有杀手,包括受伤倒地的人在内,全部迂回包抄,从萧、言二人的左右两侧绕过,直奔夏冬而去。

“姐姐小心!”言豫津高声急叫,与萧景睿飞快地后退,力图抢先赶到夏冬身边去。无奈被人近身舍命攻击,哪有那么容易就甩掉,眼睁睁地看着几条灰影越过自己,寒锋如冰,毫不留情地抹向夏冬的身体。

“夏冬姐姐……”在二人忧急的叫声中,原本早已力竭瘫软的夏冬突然仰起头来,眸中寒芒乍闪,身形如旋风般卷起,如同卷出了收吸人命的旋涡般,青幽光亮伴随着血花飞贱,最先赶到的几条人影已倒飞了出去。

这突来的巨变不仅惊呆了两个贵公子,连杀手们都有一瞬的呆滞。然而这一切还没有结束,夏冬凌厉的身法没有丝毫的停歇,仿若利剑出鞘,一招封喉,电光石火之间手掌便印上了杀手群中一人的胸膛,并顺势而上,利落地卸掉他的下巴,将他的身体摔翻在地,踩在脚下。

杀手们此时已然乱了阵脚,眼见着刺杀的目的根本无法完成,纷纷后退,越过小河缩回到密林之中。萧、言二人无心穷追,只赶至河边便停住了,回头一齐瞪向夏冬。

俊美的女悬镜使仰天大笑了三声,用足尖点了点脚下的俘虏,散于双肩上的长发随风飘散,眼波流转,意态张扬,声音也十分的清朗:“多谢你们出现在这里帮忙,要不我还生擒不住这个缩头缩尾的领头人呢……这人武功不怎么样,但轻功却实在不错,一路上总是不近我身,还真是不太好抓……哈哈哈……”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做什么你都没办法真的跟他计较。而对于萧景睿和言豫津来说,夏冬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所以尽管两个人都沉下了脸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但还是没敢真正出言抱怨一句。

“来,让我看看你用来自杀的毒会藏在哪儿?”夏冬蹲下身子,将地上那名杀手指挥者提了起来,用力捏住他已被卸掉的下巴,疼得那人双脚一阵乱蹬,面色惨白如蜡,“啧啧,居然还是藏在牙齿里,真是没创意,就不能换一个地方吗?”

虽然她语调轻松,但一旁听着的萧、言二人却都不禁一震,互相对视了一眼。

一旦失手被擒就会立即自尽的杀手,已是业界最高级的死士了,不仅难找,而且价钱也奇高。夏冬到底在滨州取得什么样的调查结果,会让人狗急跳墙到如此地步呢?

“这样没办法问话啊,还是要把毒囊取出来才行。”夏冬理也不理身旁这两人的变脸变色,径自研究着如何取出那杀手齿间的毒囊,好把下巴给接回去进行讯问。女性大都生来好洁,即使是经常被人误认为是美男子的夏冬也不例外。她拧着那人的下巴看了好久,也没想出怎么才能不把手指伸进去就取出毒囊的方法。最后一个不耐烦,抡起手臂来便是狠狠一拳打在那人侧脸上,只听得一声闷哼,杀手喷出一口鲜血的同时,几颗牙齿和一个肠皮小囊也被吐落。

萧景睿和言豫津第二次对视一眼,脸色更是发青。果然还是女魔本色啊,心狠手辣比起当年不差毫分……

夏冬若无其事地将手背在衣服上擦了擦,“咔咔”两声便将杀手的下巴复了原位,却又不急着问话,反而先抓起那人的一只手腕用力一拧,顿时腕节俱碎,筋骨寸断,痛得对方叫都叫不出声来,只能如濒死的鱼一般张大了嘴吸气,身体痉挛抽搐着,眸中射出怨毒至极的目光来。

“还敢这样看我?”夏冬冷笑一声,捞起那人的另一只手,顺着腕部一路捏上去,只听得骨碎之声不断,竟将这一段小臂捏得如同软泥一般。那人惨呼着晕过去,没多久又被生生地痛醒过来。

“夏冬姐姐!”虽然明知对方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但萧景睿还是有些看不下去,“停一下手吧,这实在太……再说,您不是还要问话吗?折磨死了就不好了……”

“对啊,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夏冬冷笑着抓起杀手的头发,将他的头提起,直接盯着他的眼睛,语气中寒气森森,“比起问话,我还更喜欢拷打一些,你可不要答得太痛快,白让我少了用刑的乐趣啊……”

“夏冬姐姐……”萧景睿还想再说,却被言豫津一把拉着拖到了另一边,劝阻道:“你别管,悬镜使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咱们插不上手。”

“这样拷问有效吗?”

“对方是以命博命的杀手,不狠一点,只怕半个字也问不出来。你看不惯,不看就是了。这世上的事,哪能都是温良谦恭的?”言豫津回头看了一眼,叹口气道,“看来庆国公这桩案子不是那么简单啊,不知会掀起多大的风波呢。”

“我觉得有点奇怪。”萧景睿皱着眉道,“谁都知道悬镜使不是好惹的,与其费那么大的心力去对付夏冬姐姐,还不如当初拼命阻止住原告进京呢。如果一开始就派今天这种级别的杀手去追杀胡公、胡婆,他们哪里还有命逃进江左地界……如今御状也呈上去了,悬镜使也奉密旨行动了,才有人急着想要灭口,这不是舍易求难吗?”

“说不定庆国公一开始并不知道呢……”言豫津想了想道,“滨州那边的人可能以为自己能想办法处理好,该通知的人也没通知,没想到被我们中途插手帮忙,让原告顺利进京告了御状。被牵扯进去的人这才有些着慌……”

萧景睿摇了摇头道:“如果庆国公一开始并不知情,那大不了也就是个纵容亲族的罪名,何至于为这个追杀悬镜使呢?”

“也许夏冬姐姐在滨州查到了别的,也许追杀她的人根本与庆国公无关,也许她那个脾气出门就添了新仇家。”言豫津耸耸肩道,“可能性太多了,我不爱琢磨这些,挺烦的,让夏冬姐姐自己去操心好了。等她查清楚了,我们直接去问答案好了,省得在这儿胡猜乱想的。”

“啊!”萧景睿突然惊呼了一声,言豫津吓了一跳,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夏冬像扔一条死狗一样把那杀手软绵绵的身体丢在地上,从怀里摸出一条丝巾擦手,两道弯如新月的眉毛攒在一起。

“怎么了?”言豫津问道。

萧景睿神色有些凝肃,慢慢答了两个字:“死了。”

“小睿眼力不错,”夏冬斜斜地飞来了一个眼神,“的确死了。真是可惜,白费了我这么多手脚来捉他,没想到他嘴唇下方也涂了剧毒,伸长舌头一舔就死了,怪恶心的,他也不怕自己不想死的时候一不小心给舔着了……”

“那问出什么没有?”言豫津走近了几步,看了看地上那青肿恐怖的死尸面容,很快就把视线挪到了一边,“他好歹是个领头人,嘴里总有些线索的。”

“他只说了四个字……”夏冬面无表情地道,“没有结束。”

“什么意思?”

“就是这件事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夏冬飞起一脚将尸体一踢数丈远,骂了一句,“妈的,还用他来告诉我没有结束,这一路招惹我,就算他们想结束我还不想呢!”

“夏冬姐姐……”言豫津擦着冷汗,“你是女人,不可以骂粗话,太不文雅了……”

“哟,”夏冬婉转娇笑着凑过来,眉梢眼角尽是魅惑风情,“小言公子长大了,知道什么是女人了,过来告诉姐姐,女人都是怎么跟你说话的?”

言豫津连退数步躲到了萧景睿的身后,不知有多后悔自己嘴快,赔笑着道:“也没有啦,我们夏冬姐姐美貌、聪明又能干,是大梁国最了不起的女人呢。”

夏冬连连冷笑了几声,道:“我哪里算最了不起的,听说最了不起的女人终于要招亲了?现在情况如何,招到没有?”

言豫津一时非常讶异,看看萧景睿,他的表情也同样吃惊。

其实自从离开树人院后,两人就不常有机会与夏冬见面了,所以并不知道她对霓凰郡主有什么看法。但无论如何,霓凰贵为郡主,品行高洁众所周知,夏冬身为悬镜使,也算职属朝臣,实在不宜用如此嘲弄的语气来谈她。

“怎么,夏冬姐姐不喜欢霓凰郡主吗?”萧景睿忍不住问道。

“轮不到我来说喜不喜欢吧?”夏冬的语气依然冷硬,但不知为什么,听着却让人感觉有些凄清哀伤,“她是个奇女子,早该嫁了。十年前我到她营中助阵时就跟她说过,只要她嫁了人,我便认她是个好朋友。”

两人越听越糊涂,简直不知道夏冬对霓凰郡主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呆了好半天,言豫津才低声问道:“那夏冬姐姐的意思是,郡主一日不嫁,你便一日不认她当好朋友?”

“没错。”

“这是为什么啊?难道女人之间交朋友,是要看她出不出嫁的?”

夏冬目光如冰,冷冷地扫了两人一眼,道:“你们太小,很多事情你们不知道。反正也与你们无关,别再问了。”

“我们太小?”言豫津叫嚷起来,“郡主才比我们大几岁啊?”

“变故往往发生在转眼之间,有时候一年就可以成为一世。”夏冬平视着前方,面颊有些苍白,几缕发丝沾在脖颈之间,虽然神情未改,但整个人却突然增了几分柔弱之感,“当年的事其实她也不算太清楚,只不过她是当事人,所以挣脱不开。可你们不同……你们完全处于局外,过去的事就像被大雪封住的深山,无关的外人是很难再进去的,你们又何必仅仅因为好奇而去追究呢?”

萧、言二人面面相觑,仍然是有听没有懂,可是人家已经说了别再问了,就不好再穷追不舍。更何况面前站着的人是树人院女魔头,本来就不太敢放肆的。

“你们还没说呢,郡主到底选了什么样的夫婿?”夏冬甩了甩头,刺目的白发在青丝中一闪,好像甩开了刚刚漫过心头的回忆,“这样大规模的比武,总能挑几个不错的人出来吧?”

“尚未确定,明天还有场文试。”言豫津叹息道,“可是还要跟霓凰郡主比武呢,输了就没指望了。我看入选的几个人中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也没发现她对谁特别喜欢,看来这次她是不打算嫁了。”

夏冬唇角微翘,取笑道:“瞧你这样子,还有些不服气吧?”

“本来就是嘛,”言豫津仰起下巴,“我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她不认真考虑一下?”

“你其实是很好的……”难得夏冬竟然没有泼他冷水,“不过对霓凰而言,你到底小了一点,她已是独当一面的统帅,眼睛里大概也只看得上比她还要成熟的人吧。”

言豫津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酸溜溜地感慨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喂,”萧景睿哭笑不得地踢了他一脚,“别乱念啊,你说谁老了?”

“啊啊啊,”言豫津赶紧捂住嘴,“说错了说错了,该打。不过我的意思你们该明白的,就是遗憾自己没有早生几年嘛……如果我现在跟苏兄一般年纪,郡主也不会只拿我当小兄弟一般对待啊……”

“你别扯上苏兄,”萧景睿瞪了他一眼,截住了他的话头,“夏冬姐姐刚回来,你说些正经的,把十个候选者的资料讲一下不好吧?”

“我对那些铁定出局的候选者不感兴趣,”夏冬淡淡地道,“倒是这个苏兄让人注意。我在草地上躺着的时候就听你们两个叽叽咕咕不停地谈他,好像是个人物似的。怎么,此人是不是有几分才气,所以怀着野心到京城来准备追名逐利的?”

“苏兄不是这种人!”萧景睿大不高兴,“夏冬姐姐又不认识他,怎么能妄下断言。”

“不认识怎么了?”夏冬的眸色中掠过一抹寒意,“我会去认识认识他的。什么太子誉王都争相延揽,身价倒是摆得比霓凰郡主还要高的样子。有这种人物出现在京城,身为悬镜使怎么能不好好了解一下呢。”

萧景睿与言豫津紧张地对看了几眼,用眼神大略沟通了一下。夏冬虽将两人的神情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的样子,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衫,道:“一起进城吧。小津的马给我骑,你们两个骑小睿的马吧。”

“啊,”言豫津叫苦道,“我们两个大男人挤在一个马上……”

“过来跟我一起骑也行啊,”夏冬轻飘飘地笑道,“谁来?”

两个年轻人脸一白,同时使劲摇头。

“那就只好委屈你们了。小睿,快牵马过来。”

萧景睿听话地将正低头自在吃草的坐骑牵来,一面将马缰递过去,一面低声道:“夏冬姐姐,要不要先裹一下你的伤口?好像有些渗血出来……”

“到底还是你体贴细心,”夏冬微微一笑,“不妨事,进城后再彻底处理吧。”

“夏冬姐姐真的受伤了?”言豫津关切地伸过脑袋来,“伤在哪里?”

夏冬伸指弹了弹他的额角,“臭小子,你才知道啊?这些杀手不是省油的灯,再说不真的见些血给他们看,哪有那么容易就引得出这个缩头缩脑的死人?”

萧景睿看了一眼数丈外的那具尸体,皱眉道:“这个人不管了吗?”

“一个不会再开口的死人,不过就像是被主人丢弃的一柄废刀一样,捡来做什么?”夏冬语气煞是冷酷,“回去让京兆尹府派人拖去埋了就是,摆在这儿也够烦人的。”

“也只能这样了,杀手的身上一定很干净,大概是查不出什么线索的。我们还是走吧。”言豫津扳着马鞍,翻身而上,萧景睿也跟着跳上马,坐在了他的身后,此时日脚已是西斜,微微的马嘶声中,三人两骑拖着长长的影子,直奔王都城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