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是蠢,蠢到以为有一副好皮囊,会读书,出身好就会心肠好。
蠢到将林晏的鬼话全信了。蠢到明明是别人做错了事,哭的却是她。
做姐姐的人倒还要身子骨那么弱的妹妹来保护。
南乐上前一步,脱下身上的棉袍裹在沈庭玉身上。
沈庭玉站在原地不动,侧身看向身旁的南乐,“姐姐,他是什么人?”
“我是她的丈夫。”
“什么人也不是。”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
林晏从雪地里摇摇晃晃的起身,一双素来桀骜不驯的眼睛此时落在沈庭玉身上,抬手用手背擦了一下颊边的血痕。
沈庭玉与他视线短暂相触,心中便凭空生出排山倒海一般的杀意,以及浓重的嫌恶与深深的憎恨。
世上男人大多好色无耻,眼中只看得见皮相,他却是最恨这样的男人,更恨他们拿这种目光看他。
不论心中如何,沈庭玉面上只是一片霜色,他这般神色,愈发显得精致的面容欺霜赛雪般,美得卓尔不凡。
林晏面无表情,目光肆无忌惮,沿着沈庭玉的眉眼描摹。
沈庭玉冷着脸侧目去看南乐,目光触及南乐,眼底化开片片暖色,似乎只对南乐一人有所动容。
南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握住沈庭玉冰凉的手,她的手也不见得有多温暖,但两双手握在一起,总是她指尖更温暖些,只是这双手无意识的在颤抖。
她的身体似乎仍处在方才一种极度惊惧状态中。
林晏目光落在她们紧紧交握的手上,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沈庭玉一眨不眨的看着南乐盈满泪水的眼睛,反手攥住她的手指,开口道:“姐姐……”
喊出一个姐姐,后面的话却又卡在了喉咙里。
作为妹妹的话,他不想说,想说的话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该由此时的他来说出口。
南乐看着沈庭玉一双赤脚,想也知道沈庭玉听到声音跑出来的时候有多慌乱。
她将手抽了回来,勉强挤出一个笑,柔声道:“玉儿,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吓着你了?没事啊。你别在这冻着了,快回屋子去。姐姐能处理的。”
沈庭玉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冲动,他想要穿上以往最是嫌恶的男装,堂堂正正的站在南乐眼前,让她知道他同样是男子。
如果他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会不会此刻就不用对着林晏这种废物退让?
沈庭玉强忍着几乎让他要发疯的妒恨,垂在袖中的手把玩着掌心中冰凉的金属。
他低了低头,忍了又忍,仍然忍不住用余光阴冷的瞥了一眼林晏,才在南乐的再三催促下进了屋子。
林晏的目光追随着沈庭玉一路进了屋,直到目送着人进了屋,身影完完全全消失。
他才收回视线。
“怪不得不让我进屋,又不回去。”
林晏话音微顿,眯了眯眼睛,眼底情绪尤为微妙,缓缓道:“看来你又有了一个绝世美人,倾国倾城的新玩具是不是?”
南乐将身上的衣服给了别人,身板愈发单薄,气势却比方才强了不知道多少,“你不许打她的主意!”
她离开刘府一共也就这么几日,对他的态度就变成这般疾言厉色的样子,为了一个认识不过几天的人凶他。
林晏没什么温度的勾了一下唇角,却实在勾不出惯常那副浪荡的痞笑,只挤出个难看的笑,“为什么?你又吃醋了?”
南乐的神色极为防备,俨然将他当成了浑水猛兽,“因为你是个混账王八蛋。而她是我妹妹。我绝对绝对不会让她受你的骗!”
这种对他轻蔑憎恨的神情林晏从前见多了,骂他混账王八蛋,不让自己家中女眷与他来往,生怕让他这摊烂泥给玷污了的人也多得是。
但这般神色的确是第一次在南乐身上见到。
林晏慢慢的用视线上下看了一遍南乐,神色不辨喜怒,“别开玩笑了,你会有这样的妹妹?”
南乐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林晏,你终于说出口了。你根本看不起我对不对。我当然不配有这样的妹妹,也配不上你林晏。你是这样想的吧?”
被她用一双泪眼狠狠瞪着,林晏的心中却不见得有多快意,他神色冷淡,嗓音嘶哑,“对。没错。的确是这样想的。事实也是这样。你不过是个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乡野贱民,我也不怕告诉你,我爷爷位至三公,我爷爷的爷爷同样是太子太保。我母亲的父亲同样是公爵。我这辈子见过的富贵,你想都想不到。南乐,论家世,论才貌,你觉得你配得上我吗?”
受了这样的侮辱,寻常女子是该哭,该受伤的,可他说的的的确确全是真话。
林晏饶有兴致的端详着她的表情。‘
南乐腰背挺得笔直,她的双眸沉静的注视着他,在他冷淡嘲讽的目光逼视下,神色十分忍耐。
见她不语,见她还是忍耐。
林晏凭空生出满腔的愤怒,他讨厌看到她这副样子,安静的,忍耐的,理智的,温和的,没有任何攻击性。
为什么她离了他,还能一样过的好像挺开心。她凭什么开心?她凭什么这样好?
她不过是一个妇人,一个乡野妇人,凭什么想要他就要,想走就走。
一个女人是不该这样的。
他都已经低头来见她了,来寻她了。
她竟这般待他?
他以为只要他来了,她就会低头,就跟以前一样,她应该开开心心的抱住他,把她那些他根本看不上眼的破烂都拿出来,一股脑的全塞给他。
往事纷至沓来,他脑中想起少女无数次等着他的身影,无数次仰望着他的情形。
那时南乐看着他,一双眼睛里便只剩下他,仿佛这世上没有比他更重要的人。
可此刻南乐尽管看着他,她的目光已找不出分毫曾经的敬慕。
林晏满心的无名火,烧得他尤为难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受。
他想要继续说下去,放纵自己挑着难听话一股气的全说出来,狠狠将南乐的自尊踩在脚下,打破她的忍耐,撕下她虚假的伪装。
他情愿让她发火,让她也难受,也不想面对她冷静的,仿佛对待一个不相干的醉汉一般的忍耐,不愿面对她的嫌恶。
“你看看你自己,没有家世也就算了,你长得也不怎么样,浑身都是鱼腥味。我闻着都想吐,在船上每一天我都想吐。特别是晚上抱着你的时候,就像是抱着一堆臭鱼一样恶心。”
南乐怔怔的看着他愣了几秒,眼睛越来越红,泪水在眼里打转,却怎么都不掉下来。
她固执的睁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看清林晏。
林晏带着几分轻佻的挑起南乐的下巴,南乐想要扭头闪躲却被他大掌攥的动弹不得,那只掐着她下巴的手,掐的她发痛。
林晏垂下头,居高临下的睥睨南乐,唇边勾出一抹轻蔑的笑,嗓音低沉散漫,“你知不知道真正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刚才你那个所谓妹妹人家那样倾国倾城的才称得上是女……”
南乐在林晏用那种下流的语气提到沈庭玉时忍耐到了极限。
她忍无可忍,反唇相讥打断他,“我当然配不上你。因为猪狗才配种,我是人。猪狗才论血统纯正,才要掰着手指头算死了的爷爷是什么,爷爷的爷爷是什么。猪狗才会只看品种,只看体型外貌。”
怒火与屈辱混合在一起,还有满的胀得胸口发痛的委屈,南乐气得无法自控的颤抖,扬手重重的一把将他搡开。
她看向他的眼神已经不只是嫌恶,更是满眼明明白白的憎恨。
林晏被推得踉跄后退两步,面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你想说我是猪狗?”
“你,”南乐用那双素来温顺的乌亮眼睛凝着他,眼瞳中跳着火光,一字一顿,“猪狗不如。”
趴在帐子后面的沈庭玉听到这话几乎乐得笑出声来。
这辈子他都没有从听见过任何一个女人口中吐出这样脏的话,被困在后宫的女人总是有一千种方式放冷箭,一万种方式扮柔弱,以退为进。
人人都盼着得到丈夫的垂怜,没有一个人会因为丈夫的多情而大骂,她们只会隐忍,或真的大度,或装做大度。
听见南乐这样干干脆脆的骂人,痛骂只有猪狗才会看血统,痛骂这花花公子的多情。
这辈子沈庭玉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这简直是他见过最让人心神愉悦的画面。
他在心底里鼓励南乐,鼓励她多骂几句,最好能狠狠给这个衣冠禽兽两耳光,捅他两刀。
这是林晏第一次领教南乐骂人的功力,他被骂的极不痛快,眸中翻涌着暗沉沉的怒火,冷笑一声,“我怎么就猪狗不如了?”
南乐见他居然还有脸问自己怎么猪狗不如,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好像他根本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一样。
这一段时间桩桩件件的事情在脑海中翻滚,情绪到达顶点,南乐怒视林晏,带着哭腔的失控的大骂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清楚吗?林晏,别在这里跟我装了。你让丫鬟怀孕了,你不知道吗?猪狗都不会跟你一样,见到一个母的就要发情,发了情配上了种还要千方百计躲着藏着瞒着骗着。
我要是养一条狗,它都会懂得什么叫做忠诚,知道我给了他一口饭,不会这样反咬我一口。你说我无亲无故,你呢?林晏你不是也无亲无故吗?是我给了你一口饭,是我收留了你。没想到你只有外貌看起来像个人,你皮下的东西连狗都不如。”
林晏从没有想过一向兔子样的女孩会有这么伶牙俐齿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对他满眼憎恨嫌恶,把他骂的猪狗不如。
但到了这种时候,她竟还信他过往的鬼话,以为他无亲无故。
林晏一瞬间想起自己曾说过的那些鬼话。
“南小姐,你这一走,我就一直想你。我一想到你一个人去城中,去走那么远的路,我便不放心。说起来真是丢人,我这样一个大男人竟害怕了。但愿姑娘不要嫌我啰嗦,也不要嫌我冒犯。”
少女赶了一日的山路,回来时额上还带着汗水,整个人风尘仆仆。
她听见他的话,面色微微的红了,一双圆圆的眼睛低低的垂下去,颊边却禁不住浮现出两个清甜的酒窝。
船里静悄悄的,只有船外潺潺的流水声。
青年强撑着起身,他半靠在床头,静静看着她,俊美的眉眼带着几分仿佛与生俱来的疏冷,目光却很温和。
南乐在青年的注视下,放下身后沉重的箩筐。
她胡乱从里面掏出一大把鲜嫩的野果,全塞给他。
南乐抬起头,四目相撞的瞬间,她面上微微一红,结结巴巴的说道:“你吃。没事的。别担心,路不远。我一点也不累。”
这便是她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可还是不够,林晏知道不够,这些野果,少女仅仅局限于此的好意,对于他来说远远不够。
乡野长大的姑娘的身段已经能引得男人们侧顾,但人却很粗苯,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对感情懵懵懂懂的。
林晏当然看不上这样的女孩,若不是阴差阳错,他们本该一辈子都没有交集。
那时他人生地不熟,又生着病,病得连身都起不来,才发现这么多年来他的的确确是个无用的人。
万幸,做了那么多年的花花公子,他还算练就了些花言巧语,林公子的口舌对女人一向是很利落的。
这条从前用来应对花魁,应对千金小姐,应对高官贵妇人的舌头用来应对一个小小的乡野村妇,是一种莫大的堕落。
林晏忍受着自己的堕落,用自己这张好脸表演病西施,用那根轻浮的舌头给南乐表演舌灿莲花。
“南姑娘,我对不住你。我实在太喜欢你,我知道这样一个无亲无故,一无所有的穷书生是没有资格喜欢你的。我的喜欢便是对不住你。”
青年面容带着几分憔悴,肌肤苍白到透明,病得消瘦,愈发显出肩宽腰细,弱不胜衣。
胜在一个气质清寒,举手投足间总有种漫不经心的散漫矜贵。
说起这话时,他躺在床上,微微仰着头望着她,难得收敛了一身的散漫。
一双眸子在日光下温柔如春江水,波光潋滟,尤为惑人。
少女面色愈发红了,却笨嘴拙舌的安慰他,“林晏,别这样说。你虽然什么都没有,但你有才华,有手有脚的,不比别人差。”
林晏静静望着她不语,眼中情绪如江水波涛起伏,愈发让人捉摸不透。
南乐想了又想,又补了一句,“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真的,你喜欢我,我,我很高兴!”
少女的嗓音清软,眼神却十分真诚清澈。
林晏故作慌乱的移开目光,眉眼间透出几分羞窘,藏在被子下的手掌却一点点攥紧了。
他怎么会真的喜欢这样一个女孩,又怎么会因为自己的喜欢而真的觉得对不住她。
他只觉得屈辱,难以启齿的悲哀。
堂堂关中林氏的公子,沦落到要靠卖笑,来讨女人的喜欢,由此换一口饭,一碗药。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他知道她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没有多少钱,每日需要辛勤劳作才能勉强糊口。
那些饭食难吃简陋的他家狗都不会吃,但却已经是她拼了命才能维持的。
这么多日下来,他的药恐怕已经让她犯了难。
林晏只有这么一项哄女人的本事,他不想死,自然要是处浑身解数抓住眼前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个男人想要抓住一个女人,最稳妥的莫过于让这个女人嫁给自己。
林晏清楚的知道只要套上妻子二字,于女人来说,便是脖子上吊上一根无形的绳索,从此丈夫想紧就紧,想松就松。便是男人都死了,那女人这辈子也逃不掉一个某夫人的名号。
一旦成了婚,生了孩子。她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连名字都抹去,生生世世都是某氏,是他孩子的母亲,要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唯有这个法子,林晏才能确信南乐会不顾一切的拿出所有的钱财给他治病,拿出全副精力照顾他的身体。
他心里知道自己做的不算地道,可林公子离经叛道的胡闹惯了,这辈子做的坏事也不差这么一桩。
再者说,他虽骗了她,占了个丈夫的名号,花了她点钱。
但他总归没有真的碰她,不至于让她真正生下孩子,也不算多大的伤害。
一开始林晏是这样想的。
他没想到不过是骗了她几句,南乐就自己将他的话全都信了。
她太不聪明,不像是他见过的那些个聪明女人,至少知道挑一根能给自己荣华富贵的绳子再往脖子上套。
这蠢姑娘认定一个人,就傻傻的献出一切,献上全部的真心,而他给她的只有几句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甚至连个吻都没有。
她比他更像是溺水者,亦或者说一只孤独的,掉队的雁,遇到一个活人就热切又兴奋,笨头笨脑的围上去,以为对方会是同伴,却没有想过这世上存在猎人。
他从没有想过一切会这样顺利,南乐会这么蠢,好像连上天都在帮他。
南乐嫁给他便一心要救他。为了给他治病,她天不亮便起身,天黑透了才拖着身子回来。
他养病那段日子在她的精心照顾下一点点从病容憔悴恢复得神光焕发,她却急速的消瘦。
一开始在船上的时候,林晏每一日都在想怎么回家,怎么摆脱这蠢姑娘,但日子久了,他忽然觉出自由。
一份无人管束,备受纵容的自由。身体好了,他反而再没有想过回家。
南乐不算是个多迷人的女人,却实实在在是个好妻子,她毫无怨言的照顾他,无条件相信他所有鬼话,永远等着他回家。
她有一种林晏从未曾料到的本事,不知不觉,她就让他习惯了他,她用一次又一次毫无怨言的牺牲,付出,讨好,等待,让林晏这习惯缺德的良心也隐隐有愧。
多好笑,他竟然感觉自己对她有所亏欠。
他这出了名的负心人竟也会对一个女人感到亏欠。
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浮现出一包包她背回来的药,无数次夜晚他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的床边少女捧着药,明亮的眼眸全心全意如小狗注视着主人,满满都是他一个人,面容憔悴疲倦,笑容却依旧甜蜜灿烂。
而眼前的姑娘哭得满脸泪水,一双眼像是蒙了灰尘的琉璃,不负从前的透亮。
她瞪着他,眼神那么伤心,那么愤怒,那么难过。又那么让人心疼。
脑海中的脸与眼前的脸重合在一起,林晏涌到嘴边的恶言一时竟难以说出口,甚至还隐隐有几分后悔,后悔自己的失言。
林晏沉默了片刻,“我没有让别的女人怀孕。也没想娶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