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乐,“不是做梦。沈玉,你为什么在这里,你的家人呢?你怎么不回家?”
沈庭玉排了这么一出好戏就等着她这一句话,听到这话他身体不由自主的轻轻颤栗着,朱唇冻得惨白,一张口先吐出半口白雾。
他眸光愈深,语声却极为虚弱,“我没有家了。不知道……”
沈庭玉顿了顿,眼睛慢慢暗了下去,长睫低垂,恰到好处的将眼底的暗色全部掩住。
他的嗓音感伤又低柔,“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家人都已亡故。”
说这话时,这面容尚带稚气的美人又岂是一个楚楚可怜可以形容。
南乐从那双黯淡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另一个自己。
没有家了,不知道该去哪里,没有家人。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时之间,一种强烈的悲伤涌上来,几乎将她淹没,她异常的伤心,心口隐隐作痛。
沈庭玉就这么看着一颗泪水在那双乌亮的眼睛里瞬息凝聚成型,转了一转,完完整整的滚了出来,坠在他的身上。
他知道自己的事成了,他为了这一刻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没有白费,这两个时辰的冻每一刻都是值得的。
南乐将脸贴在他冰凉的面颊上,紧紧将他拥住,“没有关系。玉儿妹妹,没有关系。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你有家人了。我就是你的家人。”
怀中的人一怔,沈庭玉需要很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将戏演下去,而不是在目的彻底达成的时候之前笑场。
可他真是开心,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这样开心。
他克制着喜意,慢慢抬起眼,但一双眼里满是惊喜,继而才是不可置信,手指微动牵住南乐一点衣服。
沈庭玉脸色苍白如纸,小心翼翼的问道:“姐姐,这话可当……”
话还未说完,那双漆黑的眸子便不受控制的合上,视野中最后残存的景象是少女焦急的面容,还有少女略带哽咽的声音,“当真。玉儿,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无边冰冷的黑暗中,只剩这一句话久久的徘徊在耳畔。
沈庭玉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一刻昏过去,或者说,按照他的设想,他应该再多说几句,套出少女绝不会抛弃他的承诺再适时的‘昏’过去。
只是这具多日处在饥寒之中的身体再又一次长达两个时辰的卧雪虐待之后,显然已经变得不太爱听他的使唤。
那句动听的有关于家人的承诺逐渐消失,他的意识被拖拽进更深更幽暗的地方。
幽幽的歌声在远方回荡着,他循着歌声的方向去寻找,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注1
数个美人身披着白纱,她们神色迷离,手牵着手,以同一种舞步,一边跳一边唱,异口同声,歌声婉转悠然,“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这婉转的歌声在空荡荡的金殿中引发回响,一遍遍的盘旋重复,四角上悬挂的黄金烛台上染着一团团血红的焰火,火光如同流动的血,将一切都蒙上昏红的色彩。
女人们的最中心,一个男人背对着沈庭玉的视野盘腿坐在古锦软褥上,他赤着上身,仅仅只是坐在那里,魁梧健壮的身躯就像是一座山。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男人膝上放着一柄血迹斑斑的环首刀,那把刀的边缘还带着些许肉沫。
男人身下的软褥溅上了血,血迹使金色的花纹变得模糊不清,并且血色的污渍还在不断变大,像是从他看不见的角度,有更多的血浇了上去。
跪伏在男人面前的道士低声似乎在对坐在软褥上的男人说着什么,而一旁的番僧则闭目捻着手中的人骨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沈庭玉死死的盯着那张软褥上越来越大的血迹,发了疯的想要往前冲。
他想要去到那张软褥旁,他想要看清那个只给了他一个背影的男人,他不顾一切的嘶吼着想要看清那张软褥,看清那柄刀。
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梦到这个男人,也是他第一次梦到……他的母亲。
梦见这段他曾拼命想要记住,但无论怎么回想都无法再想起的回忆。
忽然那个番僧睁开了眼睛,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的向他看过来。
伴随着一声孩子尖锐的啼哭声,沈庭玉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灿烂的午后阳光从窗棂中投下,少女担忧的面容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问道:“玉儿,你梦见什么了?为什么哭了?”
漂亮得不像话的脸蛋上布满泪痕,眼角眉梢还带着些许初醒的懵懂慵懒。
他孩子气的从被子中伸出双臂,袖子从他的手臂上落下来,露出一双玉臂。
他的神色让人想起婴儿张开双臂,期待大人拥抱的模样,这副模样让南乐隐约觉得,她必须给他抱一抱。
侧坐在床边的南乐慢慢俯下身,一只手撑在沈庭玉枕边,将自己的脖子送进了沈庭玉的双臂之中,顺着他的力量让他抱着,却不曾提防沈庭玉猛地一用力。
南乐全无准备,一下跌在了他的身上,两个人的身体撞在一起,撞得南乐胸口发痛。
她这才发觉身下的人虽有一张带着稚气的脸,身量却已经足以跟成人比量。
沈庭玉紧紧的抱着她,抱着她温热的具实存在的躯体,感受到了一种安全,像是走在悬崖栈道上,一脚踏空天旋地转坠入白云,却发现那云跟棉花一样柔软结实,可以完完全全的托住他,不让他完全坠入山崖,撞上崖底冰冷的山石。
他闭上眼,鼻尖抵着南乐的肩膀,神色缓缓松弛下来。
时间过去不知道多久。
“姐姐,”他轻声呢喃道:“我梦见了很坏的事情。幸好只是梦。”
南乐忍俊不禁,心中一个软软的角落塌下去,侧过头亲了亲身下人的面颊,“梦是反的。傻孩子。”
颊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小姑娘像是让她亲的懵住了,睁着一双纯净的眸子怔怔的注视着她。
半响,他才带着点撒娇的天真神态问道:“姐姐,你会跟我永远在一起对不对?”
他看起来实在太乖,太漂亮,像个精致的娃娃。
南乐忍不住笑着又亲了他一口。
那双长而柔丽的眸子轻轻眨动了两下,白玉般的面颊上飞起一层淡淡的绯红,愈发显出人比花娇,可怜可爱。
他无所适从的移开眼,耳根红的厉害。
南乐看着他发红的耳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撑起身子,咳嗽了一声。
“这可不一定,等你以后有了喜欢的人。姐姐把你嫁出去,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沈庭玉眼底划过一抹冷色,口气却仍旧是那种亲昵又天真的口吻,“我不会出嫁的。姐姐也不要嫁人好不好?”
南乐摸了摸他的头顶,并未将他的话当真,“尽说傻话,我给你煮了些羊羹,快起来尝尝吧,这东西最暖身子。”
·
林晏不知道南乐去了哪里。
但他笃信她会在日落之前回来。
寻常女子跟丈夫吵了架,离丈夫的家还能回娘家。
但南乐没有任何亲人,她没有娘家可以投奔。
金平城已乱,城中的旅店商贾早都一窝蜂赶在河彻底冻上之前该南逃的南逃,该北逃的北逃。
没有一间客栈在这种时候还会开张,也没有一间客房可以让南乐容身。
南乐怎么可能不回来呢?她根本无处可去,她只能依靠他。
林晏下意识的忽略掉那个凶狠,粗野的,南乐那个所谓的船帮叔叔。
就算那个所谓的叔叔能够收留南乐,林晏也不觉得南乐会离开他。
他回想着一次又一次他推开门,南乐那双在他回来时骤然亮起来的眼睛,甜甜的笑容。
南乐未经人事,她这份未经人事当然有他故意的成分,但也正是这份未经人事让她格外的天真,格外的好满足。
她是最寻常不过的妇人,丈夫就是这样寻常妇人的天,就是她们的一切。
她们所做的只有付出,辛劳的付出,这个屋子现在处处都是她的痕迹。
这样的妇人怎么可能会离开丈夫?南乐没有那样的胆量,她喜欢他就一定会老老实实的等着他,像条温驯又忠诚的狗。
狗听不懂主人的话,更不懂主人的心事,自然全无烦恼。
寻常妇人的喜欢就是这么简单,这么愚蠢。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林晏耐着性子等到了天黑却是也没有等到人回来,玩闹般不以为意的心情悄悄开始发生转变。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她,等得这么傻。从来只有女人等他,他什么时候等过女人?
炉火中的干柴烧尽时,林晏的耐心也彻底用尽了,与冷风一同灌进来的是饥饿,失望与莫大的恼怒,等不到人的感觉实在不算太好。
他坐在这间又冷又黑的房子里,失望与饥饿感混在一起,在某个瞬间如同煮沸的水升到极点,一把将桌子上摆的整整齐齐的东西扫到了地上。
在屋子里砸了一通之后,他披上衣服大步离开了这间空屋子。
林晏不想再待在这里,经由屋中一片狼藉来提醒他南乐的离去,她这难得的一次大胆。
那个女人无足轻重,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值得他生气。
他告诉自己,根本不必为此动气,不值当。
林晏离开刘府,照常来到了酒楼,要了一坛老酒。
他一坐下,酒楼大堂就静了静,仅有的几桌酒客都若有若无的朝这边投来视线。
冬日稀薄的阳光落在男人英俊的眉眼间,他支着下巴坐在窗边一杯又一杯的往下灌酒,有种颓废又懒散的风流矜贵。
众人不自觉的也学着他的姿态喝酒。
店小二上前请他,“您常一起来的那位爷在二楼包厢请您上去。”
林晏拎着酒坛子吊儿郎当的跟在店小二身后上了楼。
二楼的厢房前站着数个身形健壮的大汉,各个腰跨长刀。
林晏目光扫过去,脚步微顿,继而又若无其事的走上前。
他刚一进门,屋内便是一静,数道惊艳的目光投过来。
姚睢迎上来,看见林晏神色似乎有几分郁郁,他并未放在心上,反而笑道:“林兄,来,今日我为你引荐二位客人。”
后面插进来一道声音,“阁下便是林公的后人,林氏的公子林晏吧?”
林晏懒洋洋的倚靠在门框上,旁若无人的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屋内的众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等着与他攀谈。
他却浑然不当回事,将人晾了数秒,才醉醺醺的抬眼看向来人,“我是林晏,你是什么人?”
年轻男人的脸色一僵,他很快恢复冷静的神色,将腰背挺得笔直,稍稍点头,“在下贺晨。”
“哦。又是襄州贺家的人。真叫人分不清这地方是叫金平还是襄州了。”
林晏漫不经心的看向另一边,拿下巴点了点对方,“你呢,又是何人?”
被他看到的男人神色已经隐隐有了韫色,还是让贺晨按了按肩膀,他才掷地有声的撂下一句,“不才襄州骠骑将军姚卓!”
林晏并没有给予姚卓他所期望看到的敬畏,他甚至连多一句的客套都没有,只是随便的点了一下头,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值得受到他的重视。
多年来,这是第一次。
有人敢当面就将姚卓这么不放在眼中。
姚卓本就是武将,性情刚直,此时轻而易举的被惹火了。
他一手按住腰间的刀柄,怒视眼前的人,“尔轻视我等邪?”
作者有话要说:注1: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出自《薤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