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乐就这么在刘府住了下来。
谁也没有让她住下来,但同时谁也没有赶她走。
北方江河的脾性没有南方江河那么温柔,一年总要有段日子会冻成厚厚的冰层。
到了江河上冰的日子。渔人们要是不想撑着船远行千里去寻不会冻上的河水,就只能老老实实的上岸过日子。
南乐对于怎样料理冬日是有些经验的。
这几日她一点没闲着,回到船上又下了两网,结结实实的攒了些冬日的存货,将船驶进了船帮的码头,取出自己的存货,蚂蚁搬家一样往林晏这小小的院子里搬,准备进城好好过这个冬了。
林晏没提过为什么要去红房子喝酒,南乐到底也没问出口他是不是不喜欢自己。
这世上许多事情,她都一知半解。女人到了年纪就要成婚,爷爷这样说,旁人这样做,谁也没有给她说出过个道理。
为什么女人一定得成婚?
成婚之后呢?丈夫喜欢不喜欢到底有没有那么要紧?丈夫去了红房子喝酒要怎么办?
她隐约觉得去红房子与女人喝酒不是什么好事情,至于为什么不好?
她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这世上许多事,她都一知半解。没了爷爷之后,她也不知道要去找谁问一问。
况且,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拿出来问人,多半是要招笑的。
她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回想起那个心惊肉跳的夜晚。
一遍遍回想那双握着她脖子的手,近在耳边的另一道呼吸声,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颊上的煎熬。
以及第二天被救出来时,她看到那具尸体的惊骇与后怕。
尸体属于那个绑她来的蛮子,这个高大蛮横的男人被活活掐死。
她一无所知,甚至很有可能跟杀人者,跟这具尸体共处了一夜。
南乐搞不清楚掐死他的人明明扼住了她的脖子,为什么最终放过了她?
不想这些搞不懂的事情,南乐很快又为了其他事情高兴起来。
王管事的确是很照顾她,又给她送来了些厚衣服和钱粮布。
南乐不好意思拿人家的钱,原封不动的将钱退了回去,但粮食和布料却已经是眼下金平城高价都很难买到的好货。
她舍不得退,再三谢过王管事与崔姨娘,将布与粮食留下来,盘算着手里的鱼与人换了些新鲜的冬菜,预备着新鲜的鱼与菜成了干,坛子里的菜杀了生,就一并分出些送去给王管事与崔姨娘。
她盘算的很好,将这小院的一切包括林晏这个人都照顾的井井有条。
林晏对着洗好的衣服,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做好的饭菜,也难得多夸了她两句。
南乐见他心情好,便央着他下午与自己一道去一趟水庵。
“去水庵?”
林晏看了一眼她膝盖上叠好的棉布,猜想她大概又是要去水庵给他做衣服,一口答应下来。
·
天阴沉着,鹅毛一样的雪花往下落,一沾着地面就立刻化成了水,将整条长街弄得污水四流。
行人们撑着伞,在刺骨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步履匆匆。
没有人注意到临街茶铺的二楼房顶上坐着一个瘦骨伶仃的人。
他面无表情的坐在雨雪中,漆黑的双眸漠然地扫视着脚下的行人,雪花融化成细碎的水珠挂在长睫上,在他每一次眨眼时坠下来。
忽然两道身影从街口撞进了他的眼里。
更准确的说是一道亮眼的秋香色身影。
这一抹亮色出现,整个灰暗的街道都好像变得明亮了些许。
他的眼睛不自觉的跟着她移动,一眨不眨。
那一夜之后到现在,他统共睡了不到三个时辰,身体上已经极度疲倦,精神却固执的保持着一种亢奋与愤怒,不眠不休的驱使着他在这座城市中游走,杀人。
沈庭玉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亢奋,因为他那一夜从道观到浮屠塔杀了统共四十六个人。
这四十六个人里有一个他想了十年的人。
他心里有一张名单,这张名单他不急不缓的记着,记到现在终于在第一行上打了勾。
但他不满足,他还是愤怒,这愤怒来的没理由。
他本该感到快意,本不该如此愤怒。
情绪无法排解的时候,沈庭玉就很想杀人。
他也的确这样做了,可不管杀多少人,这一次他都没有感到稍微痛快一些。
他觉得麻木,觉得烦躁,厌憎,戾气丛生,没有一刻感到快乐。
直到那道身影远远的撑着一柄油纸伞,穿过风雪一点点走近。
沈庭玉注视着少女明亮的眼,好像松了一口气,心底酥酥麻麻的,有那么一点高兴,也有点忍不住想要笑。
南乐穿了一件夹棉的新裙子,整个人圆了一圈。
她一只手艰难的在风雪中撑着伞,紧紧靠着身边人,仰头对他说着什么,那双乌亮的眼睛盛着灿烂的笑意。
男人比南乐高出许多,立在伞下风雪不沾身。
他稍稍低头,将他的脸伸进了沈庭玉的眼睛里。
在他白皙的面颊旁,少女紧紧握着伞的手,指节冻得通红。
这个人沈庭玉已经见过一次。
这一次跟上一次相比,对方看起来更令人生厌。
沈庭玉多看他一眼,心里就多冒出一些愤怒,一些杀意。
他们并肩走在风雪里。
沈庭玉站起身。
他走在房脊上,跟着街上的人,一步一步,越来越快,灵巧的像是一只猫。
直到他们的身影转入街角。
沈庭玉从屋顶一跃而下,在大雪中抱着剑追了上去。
南乐挽着林晏,一路上不停与他讲话。温软清甜的嗓音,只言片语落进风里,被他的耳朵贪婪的捕捉住。
此刻的南乐比他印象中话多了许多。
沈庭玉低下头,放缓脚步,却又忍不住偷偷抬头去看少女纤细的身影。
忽然一辆马车横冲直撞的驶了过来,车轮滚滚,污水四溅。
林晏一把搂住少女秋香色的细腰,将人拽了过来,皱眉看向驶过的马车。
南乐小小的惊呼了一声,扑在男人胸口,手中的伞歪了过去,从男人的肩头落下,在街上滚了很远。
沈庭玉脚步微顿,手掌捏紧了手中的剑鞘,一时忽然感觉这雪夹着雨将人浇透了,冷得刺骨。
那边两个人分开。
男人弯腰捡起伞,重新撑在她的头顶,低头在她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她又露了笑容。
少女的笑容在纷飞的雪花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他站在原地,漆黑的眼底暗色越来越重,按在剑鞘上的手已爆出青筋。
他一眨不眨的看着两个人撑着伞渐渐走远,进了街头的一间房子。
沈庭玉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冻得发疼的膝盖不听使唤的又追了上去。
他没有进门,只远远的站在门外,向里面去看。
有踩在木梯上的脚步声,他们上了二楼。
房子的门半掩着,没有完全关闭。
他盯着门看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进去。
一楼果然没有人,他放轻脚步,无声无息的走到了楼梯口。
“林夫子,你可算有空来了。南娘子这棉袍一早就托我给你做好,这怎么总也不见有人来拿?你们怕不是忘了吧?”
南乐面上的笑容一僵,她以为他应当将这件衣服早取回去了。
她下意识去看林晏,想问他难道没有从门房那里收到她留下的口信。
林晏自然根本不会记得什么取衣服的小事,笑眯眯的随口应道:“多谢您。这段日子太忙了,没顾上。”
南乐怔怔地看着他的笑容,沉默了下去。
太忙了?
可他有时间喝酒,有时间出府,怎么就取一件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那个她该问但总不敢开口问的问题又浮了上来,林晏平日里不在院子里的时间,到底在外面忙什么?
这几日她搬来与他一起住,他待她跟在船上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俊俏,面上什么时候都带着些懒洋洋的散漫神采,万事不挂心。
她给他做什么,他吃什么,也不挑剔,照旧一口一个娘子。
她平日里絮絮叨叨的说话,他都听着,偶尔接一句,逗得人能笑出来。这便已经很好,一切跟在船上时一样。
只多了一项,他眼下是刘府的夫子,天刚亮便要起身出去,有时天黑了也未必回来,有时回来带着一身的酒气。
她不问,他也不跟她说为什么喝酒。
他从不跟她说他的事情,不跟她说在刘府的少爷,他的学生是什么样,他每日做了什么事情,见了什么人,更没跟他提过他的过去,他的家人。
她移开目光,强压下心里涌上来的那种说不出的感觉,乌亮的眸子黯了些。
沈庭玉湿漉漉的站在楼梯下,竖起耳朵听着二楼隐约传来的话语声,心里隐隐有一种期待。
他想听清南乐完整说一句话,他想听她的声音。
宋娘子说,“瞧瞧这读书人说话就是客气。来,南娘子,你帮着林夫子把衣服脱了吧,再给他换上试试合不合身。”
那边迟迟没有传来记忆中女子清甜而慢吞吞的嗓音。
沈庭玉站在空无一人的楼下,脑子里却已经能够勾勒出她浅笑着为男人解开衣裳,又重新替他披上新的衣服,双臂环着男人腰身替他系上腰带的画面。
这一刻,他心情尤其坏。
再心情更坏,坏到控制不住冲上二楼杀人之前,他狠狠踢了一脚楼体的台阶,飞快的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