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豚,你这孩子不回家在这里哭什么?不知道你妈找你都急死了吗?”
“苏娘子苏娘子,找到了!阿豚在这里!”
“阿豚!”
街道那一头传来苏娘子的声音,她三步并两步跑了过来,将儿子一把抱进怀中。
母子二人相拥了片刻,这场景使同来的船家主人们都颇为欣慰。
苏娘子抱了一会儿阿豚,抚平了些许心中的慌乱,匆匆放开阿豚,问道:“你南姐姐呢?”
阿豚两个眼睛已经肿成了核桃大,他抽噎着看了一圈周围举着火把的阿爷叔伯原原本本将今日的事情告诉了众人。
苏娘子其实心中已经有所预料,但仍是不可置信。
毕竟她曾见过林晏不止一次,印象中那是一位极其俊美,又爱说爱笑的郎君,瞧着虽文弱了一些,但却不像是什么坏人。
况且不久前,她看林晏与南乐还是蜜里调油一般的好光景呢。
一位有着七条船,又平素颇为急公好义的老叔当即怒不可遏,“南家女儿可是救了他的命!这种时候他连刘府的门都不愿意出?平日瞧着是个人样,没想到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其他渔人脸上露出同样愤怒与憎恨的神色。
这些撑着船在江上讨生活的渔人,大多想要讨一个很不错的妻子都是难事。
而江上并不是常有南乐那般美丽,聪明,又能干的女子。
这样一个常常让其他精壮的船家小伙钦慕,却又谁都不敢玷污的好女子却被一个男人,一个并非渔人,也不是本地人的外来人占有了。
他不仅占有,甚至还将这无可指摘的好姑娘丝毫不放在眼中,吃干抹净之后就弃如敝履,简直就是狠狠在渔人们的脸上踩了一脚。
这怎么能让人不生气?
一个小伙气得咬牙,“即便是刘府的夫子也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南乐可是他的娘子,今天他说什么也要给我们个说法!”
这话一出马上得到了响应,大家一起愤怒的咒骂着这不肯承担责任,不担心妻子的丈夫,一面拥上去将刘府的门砸的轰轰轰作响。
人群外,一个老者拉住了自己的儿子悄悄嘱咐他,“快去方山堂的堂口,找一找王管事。南家闺女跟王管事有那么些关系,这人还得船帮出面才好找。”
门房这一次无法制止门外的客人们了,刘府尽管有不少家丁与护院,但谁也没有想过会半夜遇到这样的攻击。
因此熟睡的护卫们大多数来没有来得及穿上衣服,这些船家汉们便已经闯进了刘老爷的宴席。
此时客人与主人都已经喝的很醉了,桌上杯盘狼藉,但仍能看出丰盛。
屋内富丽堂皇的摆设与食物美酒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这奢靡的一切乃至于已经醉的满脸通红的林晏招致了众人更大的愤怒。
席间唯一没有喝酒的刘旺起身,他不满的看着众人,斥责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闯进我家?”
“这里没有小孩子的事,我们就找林晏要个说法。”
苏娘子冲上前,搡了林晏一把,“乌龟王八蛋,你的老婆,你的救命恩人被人掳走了,生死未卜。你居然躲在这里喝酒?还喝的这样醉!”
林晏被推倒在地上。
刘旺赶忙上前扶人,“你怎么打人啊?”
林晏被刘旺半抱半扶着慢慢爬起来,他摇了摇头,双眼混沌的看了眼前这些人好一会儿,打了个酒嗝,“什么?你……你是谁啊?”
外界嘈杂的咒骂还有苏娘子尖利的声音隔了很久才挤进林晏泡满了春平酿的大脑。
他思维迟缓而艰难的试图理解着他们的话。
“娘子?我的娘子……要死了?”
曾经什么时候都是一副聪明相的林夫子此时愚拙的像个傻子。
他真诚而又疑惑的反问道:“可我没有……我什么时候娶妻了?”
这话简直像是往热锅烫油里洒了一滴水,顿时激得油星四溅。
不知是谁端起盆,将一盆冰凉的菜汤泼了过去。
这菜汤泼在那张俊脸上,使看见的人心中都跳了一跳,却又有种难得的快意。
林晏闭着眼,淅淅沥沥的乳白色油汤覆住五官,他此时狼狈好似已经不能再狼狈了。
刘旺见到自己心中最尊重的夫子被人这般欺辱,气的浑身发抖。
静了几秒,林晏懒散的靠在桌腿,一只手搭在一旁稍高些的凳子上,慢悠悠的抬起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拭了拭脸上的菜汤。
再睁开眼,那双眼睛又是属于众人所熟悉的林晏了。
一双随和的,含着浮光一般笑意的,几分轻佻几分玩世不恭,什么时候不至于让人生畏生惧,只让人想亲近的眼睛。
只是此时那双眼睛不像平时那般让人想亲近了。
他慢吞吞的,一点点擦拭着脸上的汤。
屋子里原本咒骂不休,气势汹汹的众人随着他的动作不知不觉变得鸦雀无声。
直到林晏无所谓的笑笑,紧张到几乎凝滞的气氛才徒然一松。
苏娘子叹了一口气,“林晏,你现在想起来自己娶了一房妻子没有?”
他懒洋洋的靠在桌腿上,眉梢微挑,面上仍旧残留着些醉态,眼尾飞红一片,抬眸瞧人好似都带着几许似笑非笑的风流态。
这么横来一眼,若是个小姑娘怕是此时已经要一颗心乱跳起来。
苏娘子不免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光有一张脸,没有心又有什么用。
林晏唇角微勾,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慢吞吞的说道:“这一房爱妻,我是一刻也不敢忘呢。”
一人忍不住高声道:“别说那些没用的!南家的闺女救了你,你认不认!”
另一个人则和气些,“林夫子,我们乡下人没有你们城里人那么多的讲究,江湖儿女,情投意合住在一处也不要什么三媒六聘的讲究。但定下是夫妻,占人家姑娘的身子就没有反悔的道理。我就问你,你是不是男人?南家女儿是不是你自愿与她做了夫妻?”
“你既说了情投意合。”
林晏垂眸,连那点虚浮的笑都冷了,“我自然是自愿得很。”
这男人被逼得当众表了态,便使众人都感到一种胜利,难得站在云端一样审判的正义,甚至有些美妙的荣幸。
这时刘府的护院才赶了过来,手持刀枪棍棒,气势汹汹的团团将门口堵住。
刘旺忍无可忍,“诸位莫要欺人太甚,这可是刘府!”
大家本就是想要一个说法,现在既然得到了这个说法,刘家的护院又堵着门。
刘家的老爷虽然心善,干的却不是善堂的生意,而是私盐。
因着这门生意,刘府大院中养着的护卫并不比城主府少多少,许多还是手上实打实沾过血的狠人。方才一群人血气上头谁也不怕,这会儿人外屋檐下对着真刀真枪却不免想到自己妻儿老小。
马上便有人站出来做大度的样子,给自己一方也给刘家一个梯子,“算了,林夫子,唉。想来这事你也不是成心的。你既然认这门妻子,心中有南家女儿就行。我们也不是成心来寻你的事,只是南娘子出了事总该让你知道。”
林晏问的漫不经心,“她出了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的又讲南乐被人掳走讲了一遍。
林晏将这些话听进耳朵里,他转开眼睛,想起最后一次见南乐,遥遥的望见站在楼下的渔女。
她站在人群里,用那双乌黑明亮星子一样的眼睛望着他,就像是初见时一样。但又不一样,有些不一样的神采。但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他也说不出。
谁又能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面,不,或许他想过的。那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
林晏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静了一静。
众人却将他的反应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反倒宽慰起他。
“你也不要太担心了。他们不一定这么快就能跑掉。”
“带着那么多女人,一定跑不了多远。我们找一找,肯定能把人找回来。”
热心的渔人们又一涌往外走去寻那些可怜的姑娘,林晏被扶起来,一左一右的辖制进人群里,几乎是被挟持着不得不去。
他走在漆黑的路上,闻着渔人们身上的腥味,不免又想起那条船。
那条狭小破旧,老的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船。
林晏的记忆力很好,他小时候背书就很快,现在这份记忆力用来记姑娘的脸,姑娘身上的香,同样也很好。
南乐的眼睛很干净,介乎动物般的愚蠢与孩子的纯真之间。他不免又想起最后一次她看过来的那一眼,终于发觉到底那一眼与平日里的南乐有什么不同。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愚蠢与纯真之外的第三种神采,好像秋末的天将所有的冷都锁在了一朵朵洁白的云里,云层堆叠,沉沉的压着,在落雨的那一瞬终于洒出了所有的忧愁与冷。
一种饱受伤害的目光。
他一向拿她当个动物,当个摆设,却没想到原来她并不是一点人事都不知。
他又回想起更多她的面貌,她身上的每一处,南乐的唇是淡淡的绯色,没有经过唇脂的润泽,有时会干裂出纹,她的腰称得上细,但与南方的佳人们相比却又太硬了,不够软。她的身上没有寻常女子香,只有挥之不去的水腥味。
在遇见南乐之前,他没有想过一个少女的身体可以这样健壮坚实,她一个人就能拎起他都举不动的船杆,简直像是个男人。
关于南乐的每一个细节在他的脑海深处栩栩如生的重现,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剪影。
林晏有些惊异的发现,原来他将她记得这样清楚。
这一夜他们走了不知道多远,林晏对于去过的那些地方已经没有记忆了,只记得是天将要亮时,数个精壮的小伙跑了来,领头的人说‘我们方山堂的王三爷已经将人找着了。大家忙了一夜都回去吧。”
他说完这话,那些个小伙子又拿出银钱一一发给了在场的众人。
“南姑娘是我们王三爷的亲侄女,今天大家帮了她的忙便是帮了我们王三爷的忙,帮了船帮。这点钱权做谢意。”
林晏倒有些惊讶,同床共寝数月他从没有从南乐的口中听过什么王三爷,不知道她还有这样一个厉害的亲朋好友知交故旧。
不过便也就是惊讶罢了,下九流的行当里想活下去总要攀上些脏的臭的,认个把干亲兄弟抱团取暖,一向不足为奇,左右也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众人都散去了,他也要走,却被人拽住袖子。
拽住他袖子的是一个面相凶恶的壮汉,林晏让他拽的一个踉跄,他斜睨着林晏,“林夫子。南姑娘救回来了,找回来时的情形一点算不上好。你这个做丈夫的看着是一点不关心啊。”
林晏似笑非笑的瞧了他一眼,“阁下一个非亲非故的,倒是很关心我的妻子。”
壮汉听到这话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厉声道:“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我们王三爷要见你。你是自己走还是要我们扛过去?”
林晏手臂被捏得生疼,他心中生出厌烦,一把将袖子抽了出来,懒声道:“还是不劳烦您了。我长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