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个围坐在桌旁,有人往投币孔里塞了枚硬币,那台沃利策唱机便又一次放起了整晚都在放的唱片。我们其余人连想一想这是怎么回事都没来得及。这事发生的时候,我们还没记起我们到底身在何方,也根本没能恢复一丁点儿的方位感。我们中间的一个人把手从柜台上摸索着伸了出去(我们都看不见那只手,只能听见它),手碰到了一只杯子,那人静静地停在那里,两只手放在柜台硬邦邦的台面上。这时,我们三个人在黑暗中互相找寻着,当三十根手指在柜台上抓握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互相找见了。有一位说了句:
“咱们走吧。”
我们站起身来,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们连一点儿时间都没有,连茫然失措都没来得及。
经过走廊的时候,我们听见近处传来了音乐,就在我们身边环绕。我们能感觉到坐在那里等候的忧伤女人的气息。向门口走去的时候,我们感觉到前方长长的走廊里空空荡荡的,紧接着就传来了那个坐在门口的女人酸臭的体味。我们说:
“我们走了。”
那女人没有答话。我们感觉到一把摇椅在她起身时弹起来,发出嘎吱声。我们听到不紧实的木板上的脚步声,那女人又走了回来,然后是合页转动的声音和我们身后的关门声。
我们转过身。就在那里,在我们身后,在我们什么都看不见的清晨,伴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劲风,一个声音叫道:
“让开让开,我要把这个东西抬进去。”
我们向后让了让。那声音又说道:
“你们还挡着门哪。”
直到这时,我们才散开,却听见四下里都传来叫声,我们只好说:
“我们出不去,我们的眼睛被石鸻鸟啄瞎了。”
随后,我们听见好几扇门都打开了。我们当中的一个人松开了手,我们听见他在黑暗中摸摸索索,犹犹豫豫,不断撞上周围的物件。他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开了腔。
“咱们应该快到了,”他说,“这儿能闻见一大堆木头箱子的气味。”
我们又触到了他的手;我们都贴墙站着。这时,另一个声音从相反的方向传来。
“没准是些棺材。”我们中间的一个人说。
先头摸索着往角落那边走去的那位,这会儿在我们身边喘着粗气,他说:
“是木头箱子。我从小就认得被收起来的衣服的气味。”
我们向那个方向挪动着,地面软软的、平平的,像碾过的泥土地。有人伸出一只手来。我们感到那皮肤有点儿松弛,却又充满生气,可这时我们已经摸不到对面的墙了。
“是个女人。”我们说。
刚才谈论木头箱子的那位说:
“我觉得她在睡觉。”
那身体在我们手底下动了动,又颤抖了一下;我们感到它在滑走,不像是滑到了我们够不着的地方,而像是消失了。可是,片刻之后,就在我们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挤成一堆,肩靠着肩的时候,我们听到她发了话。
“谁在那儿呢?”她问道。
“是我们。”答话的时候,我们还是一动也不敢动。
只听见床上传来了动静,然后是黑暗中脚划来划去寻找拖鞋的声音。我们想象着那女人坐在床边看着我们,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她问。
我们齐声答道:
“我们也不知道。我们的眼睛被石鸻鸟啄瞎了。”
那声音说,这事儿她听说过。报纸上说,有三个人在一处院子里喝啤酒,院子里还有五六只石鸻鸟。应该是七只。其中一个人就开始学石鸻鸟叫。
“糟糕的是他那天晚了一个钟头,”她说,“这样一来石鸻鸟就都跳到了桌子上,啄瞎了他们的眼睛。”
她说这都是报纸上说的,可是没人相信报纸。我们说:
“要是人们去过那里,就会看见那些石鸻鸟的。”
女人说:
“他们去了。后来那院子里到处都是人,可那个女人已经把石鸻鸟带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们转过身,女人不再说话了。我们又碰到了墙壁。只要一转身就总能碰到墙壁。我们的四周都被墙围住了。我们中间的某一个人又松开了其他人的手。我们又一次听见他在地上闻来闻去的声音,他说:
“这会儿我连那些木头箱子都找不见了。我觉得我们已经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我们告诉他说:
“过来吧。这儿有人,就在我们旁边。”
我们听见他走了回来,听见他在我们身边站住,又感觉到他暖暖的气息呼在我们脸上。
“把手往那边伸,”我们告诉他,“那儿有人认识我们。”
他一准把手伸了出去,也一准按照我们指的方向走了过去,因为片刻之后他就回来了,对我们说:
“我觉得是个孩子。”
我们说:
“孩子就孩子吧,你问问他认不认识我们。”
他问了。我们听见那孩子冷冷的、干巴巴的声音:
“我当然认识。你们就是被石鸻鸟啄去眼睛的那三个人。”
这时,有一个大人开了口。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好像就在哪扇门后面,她说:
“你又在自说自话了。”
那孩子的声音听上去满不在乎:
“不是的。是那三个被石鸻鸟啄去眼睛的人又到这里来了。”
合页响了一下,那个大人的声音比先前近了一点儿。
“你送他们回家去吧。”
那孩子说:
“我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
大人的声音又说:
“别当坏孩子。自从那天晚上石鸻鸟把他们的眼睛啄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住哪儿。”
随后,她变了个声调,好像是冲着我们继续说道:
“问题是谁都不愿意相信这事,都说是报纸为了增加销量编出来的假新闻。谁也没见过石鸻鸟。”
我们说:
“可现在我们就在您的眼前。”
那大人声音又说:
“要是我把你们带到街上去,以后谁都不会相信我的话了。”
我们一动也没动,静静地待着,背靠着墙,听她讲话。女人又说:
“如果是这个孩子带你们上街,情况就不一样了。不管怎么样,一个孩子说的话,谁都不会当真的。”
那孩子的声音插了话:
“要是我把他们带到街上去,说他们就是那几个被石鸻鸟啄瞎眼睛的人,小孩子们会拿石头砸我的。街上所有的人都说这事儿是不可能发生的。”
片刻的静寂。紧接着门又关上了。那孩子又开了腔:
“再说了,我现在正在读《特利与海盗》呢。”
有人在耳边对我们说:
“让我去说服他。”
他拖着脚步向那声音的方向走去。
“这我喜欢,”他说,“至少你能告诉我们这个星期特利怎么样了。”
“他在和他套近乎。”我们正这样想着,那孩子开了口:
“这我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我只喜欢那些色彩。”
“特利陷进了一座迷宫。”我们说。
那孩子说:
“那是星期五的事了。今天是星期天,我感兴趣的只有那些色彩。”他的口气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激情,完全不为所动。
那人走了回来,我们又说:
“咱们迷路差不多已经三天了,连歇一歇的工夫都没有。”
我们中间的一个人说:
“好吧,那咱们休息一会儿,可是互相别松开手。”
我们坐了下来。看不见的暖阳让我们的肩膀感觉到了一丝暖意。可就连出不出太阳我们也没有一点儿兴趣。我们能感觉到它就在那里,但其实在哪儿都无所谓,因为我们已经对距离、时间和方向都没了感觉。这时,有好几个人说着话从这里经过。
“石鸻鸟把我们的眼睛啄瞎了。”我们齐声说。
有一个声音说道:
“这几位把报纸上的事儿当真了。”
那些声音消失了。我们就这样坐在那里,肩并着肩,指望着在这些来来往往的声音或人影中遇见一个熟悉的气味或声音。太阳已经照到我们头上了。这时,有人说:
“咱们还是再到墙根儿那儿去吧。”
其余两个人,连窝都没挪,仰起头来朝向清晰可见的光亮,说:
“别急。至少等太阳照到脸上的时候再说吧。”
一九五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