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上元)

第86章

正月十五这日,桃子来约林嘉去看灯。

林嘉想拒绝的,但她是当着杜姨娘的面说的,杜姨娘披着衣裳问:“只有你们俩?”

“当然不止我们俩。”桃子回答,“公子给我放了假,还给我派了护卫。灯节里人挤人的,咱们姑娘家可不敢一个人。”

杜姨娘问:“旁的还有谁?”

桃子道:“没旁的人了。”

杜姨娘直直地看着她。

年夜之后,许多以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事现在就差捅破一层窗户纸了。

桃子正色道:“真的没有旁人了,我不跟姨娘扯谎的。”

杜姨娘点点头,对林嘉道:“去吧。”

林嘉道:“我得……”

“你得什么?”杜姨娘打断了她,“小宁儿在我屋里呢,用不着你。去,一年到头就这么一回,你还一次都没看过呢。”

有些话当着桃子的面没法说,林嘉垂下眼睫。

“我也是伺候过病人的人。”杜姨娘说,“我最知道了。时间长了人得疯了,去吧。有桃子在,别担心。”

“桃子”只是一个代指,桃子的背后是有人的。

杜姨娘都答应了,桃子赶紧把这个事定下来:“晚上我来接你。”

杜姨娘问:“可要准备什么吗?”

“不用。”桃子完成任务心情很好,笑吟吟地,“什么都不用。”人去了就行。

晚上桃子果真按时来接林嘉。

杜姨娘还说:“冷不冷,要不然把四夫人赏的那件大红斗篷穿上,小心点别拖地就行了。”

桃子道:“不用,我给姑娘准备了。”

她解开手里的包袱,取出里面的东西抖开。

杜姨娘眼睛都亮了:“好看!”

斗篷是雪粉的梅花纹,里面是大翻毛。最暖和的大衣裳就是内里大翻毛的了,穿上就不怕冷。

桃子给林嘉穿上,长短大小都正合适。

这颜色太称林嘉雪白的肤色了,活活像是梅花精灵似的,小宁儿看得眼睛都眨不了,王婆子啧啧称叹。

桃子穿了一件茜色的缎子面棉斗篷,当然没有大翻毛的暖和,但也很体面了。看起来也像富户小姐似的。

“那姨娘,我们去了。”她道。

林嘉一直低垂眉眼,此时抬起眼嘴唇动动,似想说话。

杜姨娘推她:“快走,快走,我又要咳嗽了!”

说着就做出要大咳一通的架势。

桃子便挽住林嘉的胳膊拖着她走了。

待出了院子才看到外面还有人,南烛打着灯笼,还有一个面色红润的中年妇人,从来没在内院里见过。

“这是马姑姑。”桃子道,“我的拳脚功夫就是马姑姑教的。”

马姑姑道:“快闭嘴吧,丢不起那人。”

虽然是拿钱做事,可教出那么几个花拳绣腿,还是有损她在江湖上的名声。

桃子嘿嘿一笑,一看就是和马姑姑极为熟稔。

林嘉便跟着桃子喊了声:“姑姑。”

马姑姑内心里惊叹林嘉的美貌,伸出手臂:“姑娘慢点,扶着我的手走吧。”

林嘉的确很少在天黑以后出门,更没穿过斗篷这样的大衣裳,行动起来不方便。道了一句“有劳”,搭上了妇人的手臂。

虽是女子,那手臂却坚硬如铁,林嘉扶上去,稳稳的。

走了一段,林嘉问:“这是往哪里去?”

在林嘉的认知里,想要走出凌府,就只有一条路——便是走二门。

处了二门便是外院,便能到府外面去。但这显然不是通往二门的路。要走二门,就要从内院穿行过去,从排院这里出发,就得兜一圈。

“不走那边。”桃子道,“园子有直通外院的门,我们走这边。”

林嘉恍然,怪不得年夜里凌昭能带好几个男人无声无息地出现,

到了门那里,果然林嘉以为长期锁着的那道门是开着的,有人守着。

穿过门,马车就停在这道门外面,上马车的凳子都摆好了。

除了车夫,还有四个男人都牵着马,其中一个人牵着两匹。

马姑姑和桃子扶着林嘉上了车,车厢里并没有别人,桃子紧跟着上来了,和林嘉一起坐车。

待她给林嘉把靠垫扶好,对外面说了一声“走吧”,马车便动起来。

林嘉问:“马姑姑呢?”

桃子道:“她骑马。”

林嘉问:“她是青城派的吗?”

“是。”桃子道,“还有裴师伯也是。刚才你见到的都是。”

林嘉好奇:“他们跟着九公子做事呀?”

桃子道:“都是挣口饭吃。”

林嘉道:“话本子写的可不是这样。”

桃子笑道:“所以那是话本子呀。”

话本子里,江湖大侠们飞檐走壁打抱不平,好像餐风饮露就能吃饱似的。见到别人落难就能掏出钱来救济,只从来没提过那钱是从哪里来的。

现实里没有什么大侠。

青城派这种门派于凌昭这种出身的人来说,其实就是江湖草莽,按照士农工商来排,是属于下九流。

门派虽略有几亩薄产,也能自给自足,让弟子们吃口饱饭。

但人不能满足于只是吃口饱饭,总还想找出路的。搭上了一个富贵世家,便是一条出路。比给那些富商做护院更强些。

车子走得不快,实在是街上人太多了。又走了一阵,便走不动了。

马姑姑过来说:“只能到这里了。”

桃子就扶着林嘉下了车。

林嘉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灯。

她很少的几次出府,是跟着十一娘十二娘她们上街,拣的都是平常日子,去的也都是人不会很多的铺子。

还被丫鬟婆子围着,路人看到了,也知道避开。

这一下子,林嘉可真是懂了什么是琳琅满目,什么是摩肩接踵了,简直有点被汹涌人流吓到了。

桃子给她拉上兜帽,这样旁人就不会随意便能看到她的脸了。她牵着她的手,开开心心地说:“走吧,我们就从这里逛起。”

林嘉却扯住了她。

桃子回头,看到林嘉脸上的困惑:“只有……我们吗?”

她和桃子,马姑姑在身侧,四个彪悍男人在前后左右挡着人流不让冲撞了她们两个。

那,那个人呢?

桃子笑靥如花。

“当然只有我们。”她说,“公子守孝呢,怎能出来看灯。”

林嘉动动嘴唇,没说出话来。

她以为今天晚上会见到凌昭。

她以为今天有机会和凌昭说话,她有好多话要跟他说,要跟他说清楚。

她跟姨母想的是不一样的,他的大恩大德她感激不尽,愿意做牛做马来偿还的,可……

桃子凑近林嘉,贴着她耳朵道:“我也不敢替公子说什么,只我知道公子费心安排,就是为了让你开心过个灯节。所以,你别多想。”

林嘉大惭。

早该知道那个人如高峰白雪,怎地她竟以龌龊的心思去揣度他。

林嘉知道自己生得好,九公子再高洁也是男子,会为她的容貌吸引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他可曾如凌十二那样纠缠不休?

他可曾想一亲芳泽?

没有。

从认识他到现在,凌九郎从未向她索取过分毫。

他做的每一件事,或许不仅仅是怜惜孤弱那么简单,或许他的确欣赏她有几分颜色,并为之吸引,但他所行的每一件事,都是给予。

都是不求回报的给予。

“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注】

以前学过的文字,当时觉得理所当然。现在才懂,世上到底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呢?

真做到的那些人,才配称为君子。

这样一位君子,在年夜里踏碎了礼法来到了小院的门外,是为着什么?

是为着帮她。

而她,竟以自己的狭仄之心揣度他,还想在今晚与他讲一讲明白。

真令人羞惭。

昔日先生在课堂上也说过,缘迹不缘心,缘心世上无完人。便是林嘉自己,也都做过奇奇怪怪的梦,梦里也曾有过凌昭出现。

若要缘心,只怕人人都算不好人、正经人,何况君子了。

林嘉羞惭得无以复加。

桃子笑嘻嘻牵住她的手:“咱两个可得牵好了,你可不能丢了,当然我也不能丢。”

马姑姑插口道:“放心,丢不了。”

四个护卫也都笑:“要让姑娘们丢了,我们别活了。”

能出来看灯谁不高兴啊。

气氛热闹,林嘉调整了情绪,再抬眼,已经有了笑。

桃子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也算是金陵人呢,竟没看过金陵的灯。”

林嘉道:“我在金陵住好几年了,一样也没看过。”

女孩子啊,若不是有身份的千金,或者寻常可以出门的良民,被关在深宅大院里,想出来一趟是这么难的。

林嘉想,所以,他安排了今晚。

林嘉被桃子牵着,马姑姑和护卫们环绕着,抛开了患得患失与忧思重重,带着笑走进了繁华的灯火里。

金陵尚书府园子里著名的双峰亭。

飞蓬年纪还小,不扛冻,来回地跳脚哈气。

凌昭把手炉给了他。

从这个高度可以看到灯海,照亮了半边星空。甚至好像听见了嘈杂但缥缈的人声,飘在夜色里。

身周又静得落针可闻。

桃子上午回来便说了,杜姨娘亲口说的,她虽在金陵长大,却未曾看过金陵的灯。

她娘还在的时候,唯恐那种日子一个错眼珠被人拐子拐了去,从不肯带她去。

后来她失去了母亲,姨母是个妾室,更没人带她去了。

她的成长中错失的东西太多了。

譬如书,譬如琴,譬如长辈女性的教导和引领。

那些有实物的东西最容易补,难的是另外一些。

人生既相遇,便是缘分。

至少今天,至少这欢庆的节日里,他补给她一些。待日后,他们自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会动心不是罪。只要是活人便得有七情六欲。凌昭能面对自己的情与欲,因为坚定地相信自己能守住礼法的界限。

所以坦然。

修长的手指拉上了兜帽,他告诉飞蓬:“走,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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