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心院,过了桥就是,您这边请。”
龙可羡递出帖子,提灯走入回廊。
长廊弯弯绕绕,尽头处站着个少年,像着意描画的一只彩釉娃娃,擦脂敷粉,锦绣华服,比月下的蔷薇还艳,可那眉角吊起来,脸色仍然是冷的。
石述玉瞥她一眼,接过提灯,侧身替她拉开房门。
擦身而过时,龙可羡稍停了停,从他脸上淤青、微跛的脚扫视而过,嘴唇翕动,轻声说了一句,“再瞪,眼睛挖掉。”
说罢,不待石述玉反应,便昂首往里走了进去。
“!”门口的石述玉脸色顿时气红了,砰地关上了门。
“他缺管少教,自来没规矩,你同他计较什么。”温润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屋里空气清爽,迁就龙可羡的喜好,没有点香,漂洋过海从北昭运来的出岫云茶浸在热水中,一叶一叶地舒展开,浮出满屋子清茶味儿。
一个男人坐在案几后,三十上下,穿水月白的家常宽袍,不束冠,用竹枝绾在脑后,正在细致地摆弄茶具。
有筋骨,没傲气,立时就是一道松,一竿竹。
所以,龙可羡常常忘记他如今是个含笑吃人的奸商,也曾是个翻手云覆手雨的权臣。
“老师,”龙可羡老老实实喊了声,径直坐到案几旁去,“他设局杀我呢。”
“嗯,小子不成器,赔了一条命也没损你分毫,”封殊把茶盏移过去,“我已罚过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这算不打不相识。”
阿勒没有说错,石述玉确实是王都大族养的刀童,锦衣玉食供吃穿,诗书礼仪全不落,到了年纪便送进宫里。因为好苗子都在王宫外头,石述玉便显得尤为出众,短短几年就晋了随君内侍,接着调往邢务司任职,最后便是那出反水大戏。
所谓王位更迭,就是以封殊为首的寡头们,草蛇灰线地埋了几年,逐步推动的罢了。
而对封殊来说,石述玉是家养的恶犬,恶犬碰上外来的强悍猎豹,自然会升起某种胜负欲,他那般有恃无恐的性子,直接杀入局中,挑衅龙可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龙可羡拨着残枝,轻轻哼一声。
封殊不再居中调和,莞尔一笑,说:“我此番南下伏虞城,便是来看看你,不日便要返程。”
龙可羡闻言,安安静静地让他看了一盏茶时间。
一盏茶后,她挡开了封殊斟茶的动作:“我要家去了。”
家。
封殊眼神有一瞬的复杂,但他没过问,淡声挑了几件要事讲:“北境拖欠的军饷,你与我讲一声,要比和骊王周旋来得快。另外,南下行商的几条船至今没有消息,生死不知,你要购船南下,须得谨慎,挑几个亲信与程家人一道走几趟摸摸底是最好的,万不可亲身涉险。”
他的话里透着关怀,谈吐也让人很舒服,绝不让人感觉冒犯,但龙可羡听了晃神,想起另一个极端。
停顿片刻,才拾掇了思绪,说:“那么,能让北境军饷在入冬前补齐吗?”
封殊揉着额角,真是好久没听人这般直截了当地提要求了。
这世道说来也怪,大伙儿话里都藏着话,真实意图恨不得藏在蚌壳再埋起来,让听者九曲十八弯地找,然后在言谈间不断试探,你进我退,乐此不疲。
“从我的私账走,三个月内必定补齐。”
龙可羡摇了摇头:“不要你的。”
封殊哭笑不得:“师生一场,权当给你应急,日后再还也是一样的。”
“不成,”龙可羡态度坚决,随后含混地说,“我已经找着法子,顶过一年不成问题。”
临出门前,龙可羡转着手里提灯,看那斑驳光点在廊下跃动,犹豫了一会儿,问:“那海上的匪头子,真那么坏么?”
禁令禁的是黎民百姓,封殊是制定规则的人,他站在门前,温声说:“海域渺阔,不似陆上。无人见过他,他存在于口口相传的怪诞故事中,或许只是海寇用来宣扬恶名的存在,使敌人闻风丧胆,以长己方威势。”
封殊停了片刻,轻笑一声:“若是真有其人,绝算不上好事。”
提灯悬在裙边,停止了转动,龙可羡点了点头,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
封殊看着她的侧脸,状似不经意地问:“述玉说,你没带女侍,在伏虞城可还方便吗?”
“方便。”
封殊旁敲侧击:“男女有别,终归会有照料不周的地方,你若要人,我拨两个身家干净的给你。”
“啊……不用。”
封殊到此默了默,那曾温润的气度似乎淡了些许,但他仍然保有为人师的克制,只问:“他,可还好?”
“不太好,”龙可羡垂头,看着脚底,轻轻磨动地面,“不……我是说,原先是很好的。他会在衣裳上缝一条好威风的龙,秋千板搭得十分结实,扎的竹排能带两个人行出五里远。就是有点怪脾气,难驯,还黏人得紧,你见过老树开花吗,他好像就这般,浪得……没什么。”
“我心想让他听话些,但若是太过温驯又很可惜,”她絮絮地说着,近似自言自语,最后下什么定论似的嘟囔,“他不好也没关系,我会管教的。”
所以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阿勒的“好”每一件都是具体的,他“坏”的地方,则难以形容。
提灯消失在长廊尽头。
石述玉蹲在美人靠上:“我说她被美色冲昏头脑,你偏不信,在船上这两人便住一个舱,举止狭昵,亲亲我我的好不要脸。”
“我长她一轮,”封殊摸摸面皮,触手相当细腻,“莫不是嫌我老气?”
“……”石述玉说,“你也被美色冲昏头脑了!”
封殊淡淡笑了,水月白袍很衬他,让他看起来像月色般清朗:“是啊,我就想尝尝被美色冲昏头脑的滋味,可她不给机会,三年军饷都能拒,骊王若是有这等骨气……”
石述玉沉默。
“去探探,”封殊叹了一口气,又打消了主意,“罢了,北境王护短护得全境皆知,我再想想罢。”
***
小满前后,下了几场大雨,伏虞城船坞涨水,程辛遣人给她递牌子,用于夏至日登龙船的。
龙可羡把船牌搁在桌上,从窗口瞥见阿勒房里还亮着。
白崖小院不大,他们南北各占一屋,中间是架着瓜藤、摆着竹榻的天井,有一只竹马,龙可羡喜欢骑在上边晃着玩儿。
“咚,咚咚。”慢吞吞的三下敲门声。
里边没有人应。
龙可羡还要再敲,就见门缝微微张开,显然没拴上。
正屋没人,阿勒不耐烦挂帘子,龙可羡一眼就能瞧见,他趴在里屋竹榻上,腿悬在榻边,睡得正熟,脑袋边上有本书,一半被手臂压着,一半在风里簌簌飘动。
手指头搭在门框,龙可羡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走近了一瞧。
赫然是本话本子,上书《海陆双王齐汇,共赴万海捞金》。
“……”
你大爷的。
桌上乱七八糟地搁着笔,阿勒额头上还印着几点残墨,显然这几日不见人影,全是在房里埋头苦写呢。
龙可羡胸口起伏,想一脚把他踹醒,又忍下了,小心地扯动纸页,但阿勒压得实在沉,她不能使劲,只好蹲下来,拎着一页纸,在灯下仔细地看。
“……痴弄儿娇,淙淙拧露滴,”什么乱七八糟的,龙可羡看不明白,不自觉念出声,“苦夜短,愁浪长,锦被翻波,掐那脚儿乱……”
“!”龙可羡大惊失色,手上像触了火星,倏地往回弹。
这哪里是什么正经话本,分明是本艳册!龙可羡不想懂,努力地把那些横平竖直的笔画抛出脑外,但她还未摆脱这些恼人的铁画银钩,翻页又见到一团线条繁杂的春/情秘戏。
还配了图!
图文并茂,不堪入目!
龙可羡手臂一紧。
阿勒不知何时醒了,抓着她的手臂往前带,就这么趴着,顽劣地笑了笑,用一把沙哑的嗓子说。
“继续念,你念着好听。”
作者有话要说:同样的进度条,司绒在这时候已经钓上了太子,亲都亲上了,你搁这理论实践?
阿勒:我是我俩cp粉头子,自主产粮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