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偏爱

药壶的水汽升腾,把窗纸熏得发软发皱。

龙可羡坐在树荫下,发丝里染着浓浓淡淡清清浊浊的药味,仿佛随时都能滴出药汁儿来。

距他们在近港处被巡船捞起,进入伏虞城,已经是第三日。

程记葫芦船潜入水匪,海上被袭,船客皆困于舱内,最后被经海的无名小船援救,击沉两条装备投石机的船只,助船客放下舢板,等程记巡船姗姗来迟时,葫芦船已经沉入海底,宛如鲸落。

这事儿只短暂地传了一夜,第二日随着薄雾,一起散在了伏虞城的空气中,大街小巷都已听不到半点传言。

人们能把王庭密辛放在口中嚼烂,却不敢大声置喙手握本地命脉的程家。

“土皇帝嘛,”两个药童抱着石钵,头挨头,亲亲热热第走在一处,在高墙内才能谈论一二,“程家在伏虞城就是顶头的天,哪能让人指着鼻子骂呢。听说那无名小船可悍勇,跟铁打的似的。”

“无徽记,无铭刻,不知是哪家的船,不像祁国的规制。”

“管他呢,程记纸糊船!”

受伤的船客都挤在医馆,药童听了满耳朵闲话,打眼看见树下坐着一人,随即朝屋里努努嘴,道:“还没醒呐?”

龙可羡摇头。

“诺,”药童把石钵放到窗台,从怀里掏出一张饼给她,“你这般,真像我们阿嬷养的猫,先前还傲着呢,谁也不搭理,忙起来几日不喂,就会自己跑来等食儿了。”

“……哦。”龙可羡接过饼,道谢。

枝杈上点着不知名的小花,不经树的首肯,擅自跟着风的拍子摇曳而落,飘飘悠悠地落到龙可羡发顶。

她甩甩头,吃完饼子进了屋。

窗子大开,阿勒躺在医馆板床上,落了满身花影。

他已经睡了三日,雷打不醒,风刮不动。

起初龙可羡吓得不轻,忧心阿勒是风寒旧疾肩伤手伤一齐发作,气势汹汹地打垮了他,因为连医馆坐堂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直到昨日,堂中来了位垂须吊眉的老先生,稍一号脉,便道:“是睡过去了,不宜贸然惊醒。”

龙可羡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能睡这般久呢?”

老先生笑眯眯的:“这小子脉象乱得犹如麻线,近来不是大动肝火就是大开杀戒,好比一条绳子,把自己崩得太紧,沾点火星就不管不顾地燃,乍然松弛下来,躺个三四日总要的,小娃娃莫担忧,能睡是好事。”

等待把时间拉得很长。

龙可羡坐在床沿,惆怅地看着阿勒,他的眼窝很深,闭眼时眼珠拱起一道弧度,往下流畅地延到睫毛上,浓密的,卷长的,剪下来就能做把精巧的扇子。

坏水都是从那双眼里冒出来的,现在阖着眼,安安静静,看着不知多好欺负。

于是龙可羡不客气地上手了,掐掐脸,弹弹脑门,捋捋头发,捏捏鼻梁。

在鸟鸣虫飞声里,她想,阿勒很好看,堪称绝色。

脱于脂粉气的,纯粹的重骨相面容,眼睛尤其漂亮,像盛放过星子,随时都能溢出那种神秘且难以参透的神采,一动不动看人时,其实很有些情深似海的意思,会给你满眼只有你的偏爱感。

她还记得阿勒攀在船舷,从高到低向她伸手的模样。

像是眼里再也搁不下旁人了。

胡茬不会沉睡,在阿勒酣眠的日子里悄悄萌发。

鬼使神差的,她的手指头从眼皮往下,一路划过斩截的颌线,在他下巴处戳了戳,硬的,比青草茬硬,比枯草茬软。

怪新奇的。

龙可羡见过很多人,他们与她站在不同层阶,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得体举动,拉出了名为尊卑的距离感。

没有一个像阿勒这样。

会给衣裳破口缝一条长龙,会洗手作羹汤,会在可控范围内捣蛋,会撕碎猎物然后回来委屈诉苦……

她轻轻拨动他嘴唇:“哥舒策。”

别张嘴,张嘴就是个浪荡的浑球。

这样躺着倒是乖巧无害,又挺可人的,若是让他一直睡下去……

龙可羡考虑良久,最终手探下去,揉了揉阿勒平坦的小腹,想想还是算了,再睡下去要饿瘪了。

听闻海雾深处的某个岛屿有这么一种巫药,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无法开口说话,但于身体无碍。

嗯……这倒是不错。

临出门前,龙可羡交代小药童,请他把帐子顶上悬着的肉干换成熏鱼,熏鱼味儿重,说不准阿勒便从梦里饿醒了。

门“哐当”合上,动静震天响。

那双盛过星星的眼睛徐徐睁开,阿勒摸着自个儿的胡茬,心说:你倒是往底下摸摸,我连衣扣都解了。

***

有人在陆上打江山,也有人在海上定天下。

前者受着儒道释法的约束,自上而下地形成层级约束,具有伦理道德约束力。

后者截然相反,混乱的土地孕育不出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君子。海上的长风多咏强悍的枭首,他们崇尚力量,不拜天地神佛,只供奉海中恶兽。

当海寇来临,便有飓风过境,火龙卷舐,所到之处城毁人亡,焦土遍地。这是刻在祁国人脑中的思想。

“狼头赤尾,千真万确,船客皆有目共睹,”程冼捏着茶碗盖,“我到时,船尾舵室外壁尽数碎裂,大祁境内绝造不出有这等杀伤力的战船。”

程冼言辞间,已然将这条凭空杀出的哨船与海寇挂上了钩。

“阿姐,”程冼搁下茶碗盖,“南北自来泾渭分明,若是南边进犯,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我们伏虞城。”

“你就不能想点儿好么?”程辛一身风尘仆仆,把弟弟往屋外赶,“去去去。”

“阿姐,阿姐……程辛!”程冼扒着门框,“他黑蛟船在赤海如入无人之境,踩的正是我们程家的脸面哪!”

程辛一手对镜挂耳珰,一手就水抚顺鬓发,毫不客气地教训幼弟:“轮得着程家丢脸面吗?真当自己是伏虞城头顶的天了?王都还没发话,你上赶着去丢什么脸。有空琢磨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忙着捂住全城人的嘴,不如想想,伯叔教下来的手艺你还记得多少?”

她换手画眉,细长的柳叶悠然地贴在眉骨上,还着重点了眉尾的小痣:“量龙骨,铸龙架,张九帆,行龙船。程家再显赫,也是手艺起家的,阿冼,你本末倒错太多年了。”

那手稳当,在激烈的言辞中半点儿不错力。

程冼劈头盖脸遭了顿数落,羞窘得说不出话来。

外院渐次亮起灯盏,管家匆匆叩响房门。

叩至第三下时,那门自内打开,铿然的,利落的。

程家传家三百一十二年,第八任家主,程辛英姿娇逸站在廊下,披肩吃风,猎猎鼓起,她看向北边。

“来客了。”

***

侍女鱼贯而入,无声地递上茶水。

程家宅院不大,没有阔得能跑马的后山,也没有堆金砌玉的亭台楼阁,甚至不如那些卖盐起家的宅子看着豪奢。

程家家主也不像传闻中那么凶神恶煞,她有对弯弯的眉,眉尾一颗红痣,婉约秀致,像行走在纸墨山水间的人物,衣袖飘一飘,就有白鹤乘风而来了。

可那双手,和婉约二字相差甚远。手背倒是光润白腻,保养得宜,但往下的指背覆着细小的伤口,有些还是新近添的,右手食中两指骨节甚至有些变形。

可以看出香脂润膏的涂抹,远远及不上她手上做活计的频率。

程家造船起家,顶梁的不分嫡庶,只看手上功夫。

“百闻不如一见。”这话却是程辛说的。

龙可羡不知她这话是何由来,她裹在斗篷里,兜帽罩着脑袋,面上还贴了白鳞面具,从头到脚只露一双眼睛,是男是女都难辨。

听不明白的,龙可羡一向当作耳旁风,她略过这话,向程辛抛了一枚白玉,正是她从小岛上船时抛出的那枚。

“三爷的朋友,就是程辛的贵客,”程辛接过白玉,搁在桌上,笑意嫣然,“少君是还想买入程记葫芦船。”

龙可羡点头。

“这两日城中都传,程记的船是纸糊船,教人几颗石子就砸得稀烂,少君应有耳闻。”

龙可羡仍旧点头。

程辛笑了笑,她笑起来眉眼舒展,有股娇逸的媚态,让人移不开眼:“如此,程辛明白了。夏至未至,龙船节前就请少君在寒舍小住几日,龙船节后,程记八船,任君采选。”

龙可羡想想医馆里还有个睡得天昏地暗的人,摇头拒绝了小住的提议。

这短短的时间里,她没有开过口,程辛就能捋着她的意思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甚至巧妙地解释了此前拒绝向北境提供战船的原因,是受了王都敲打,那言辞里的无奈让人听了都不忍责备。

一刻钟后,龙可羡离开程宅。

程冼还捏着茶碗盖:“阿姐当真要替北境造船?”

程辛风风火火地往屋里赶,哪里还有半分婉约的样子,大声道:“造!王都若是来人,就说北境王把刀都架在我脖子上了,不造都拿咱们填海去!”

***

龙可羡打了个喷嚏。

站在回云巷里,远远的,看见了等在医馆大树下的阿勒。

手肘抵着膝,不时地挥挥手驱赶蚊子,一副明明不耐烦等,又告诉自己再等一刻钟,一刻钟后又是一刻钟,能自作自受到天明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你别太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