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余韵

梁京的百姓大多数并不知道白露这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豪雨持续了三天,日后人们再回忆起来,连那两次莫名其妙的钟声也记不清楚:那真的是钟声吗?怎么可能敲两遍?或许是雷声,因那一天的雷实在太大、太大了。

只有住在燕子溪甚至沐清池旁边的百姓会记得,白露过后那日清晨,雨愈发下得滂沱,宫中水池涨水太高,逆流而出。流出来的都是血水,把沐清池和燕子溪全都染红了。

百姓也并不清楚宫中皇座何时换了人,又换了什么人。新帝大赦天下,街头巷尾的人们好奇困惑:两年前不是有了新皇帝么?这么快就死了?

这改换天地的时刻,就这样在秋季罕见的豪雨中过去了。

岑融没有死。他被关锁在大源寺内,剃了光头披上僧服,就像哑了一样,没再出过一句声。太后的尸身被发现,是因太过思念先帝,痛苦不堪,选择了自缢。她的尸身被送入皇陵。

新容生下岑融的第二个孩子时刚刚入冬。梁京下了一场大雪,内侍跑来匆匆跟岑煅禀报,是个健康的男孩儿。

十一月又称长至,新容在大源寺旁的堰桥寺落发为尼,法号长净。此月下旬,广仁王宋怀章风尘仆仆入京,求见新帝。他想带走岑融的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如今在皇后的照顾下生活,宋怀章软磨硬泡,甚至出动了靳岄。他找到靳岄,靳岄自然想起在赤燕时他曾怎样帮过自己和母亲。广仁王要那两个孩子的原因十分简单:他一生都不婚娶,没有子嗣,而这两个孩子身份尴尬,在皇宫内生活并不见得安稳平静。他是岑融的表舅,与孩子有亲缘,把孩子交给他是最好的方法。

瑾太妃多次劝说岑煅不要留手,不要有多余的恻隐,应当斩草除根。但岑煅并没有听取母亲的意见。他和靳岄见了几次面,更邀请宋怀章一同饮酒长谈。

永和二年,新帝继位后的第一个除夕,宋怀章带着两个孩子离开梁京,启程返回南境。

靳岄与母亲、贺兰砜一同去送行。宋怀章见到岑静书,在城门下了马。岑静书又一次同他致谢,宋怀章只是笑笑,问她如今生活如何,是否安乐。等看到靳岄,宋怀章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神情。

“我确实没想到官家能答应我这个要求。”他与靳岄走到一旁,低声道,“你究竟对他说了什么?”

靳岄也是吃惊:“我以为是你说服了他。”

两人沉默片刻,俱有所感。最终让岑煅放两个孩子去南境的原因,或许并不在靳岄、宋怀章身上。

岑静书和贺兰砜掀开车帘子,车中尧儿正抱着弟弟呼呼大睡。纵使他是哥哥,却也只有两三岁年纪,话都说不利索,更不知自己的命运在一场泼天大雨中彻底改变。见不到母亲时他确实哭过,但哭累了也就这样睡了。岑静书小心上了马车,把一小块玉系在尧儿身上,摸摸他的额头:“好生活下去吧,别辜负你爹爹一番苦心。”

宋怀章的车队路过山下,绕行一圈。他拍醒尧儿:“跟你爹娘道别了。”

尧儿茫然不知何意,宋怀章掀开车帘,抱起他望向山上的大源寺与堰桥寺。尧儿不明就里,但听见爹娘,忽然又放声大哭。宋怀章哄他不听,叹气道:“哭什么?你这样哭,他怎么舍得走。”

不出靳岄和宋怀章所料,兄弟俩离开梁京的第二日,岑融在大源寺厢房内自缢身亡。他留下一纸遗书,痛陈自己弑父弑君、戕害兄弟之罪。

正是春节,梁京气氛热闹,人人欢畅。堰桥寺的新尼哭了一夜,那夜世间再无人知道他这样悄无声息死去。

岑煅在皇宫花苑的亭中呆坐一夜,亭外泼了一地的酒。他忽然也想起那株被岑融烧掉的山茶花。他不知岑融为什么这样频频地提起那棵高大的花树,此时再回忆起来,他仿佛看见亭外细雪中仍有火红的花盏次第绽放。

花树最终在烈火中焚烧殆尽。那火是岑融亲手点燃的。

***

明夜堂后院的杏花开放时,陈霜终于能拄拐行走。

他左腿仍旧无法抬起,只能拖拉着行走。明夜堂请来的一帮子名医都已经散了,只有贝夫人还留在梁京。贝夫人十分留恋梁京的繁华富庶,阮不奇与岳莲楼逮着空儿就领她去春风春雨楼看漂亮姑娘和俊俏男子,章漠不肯给这两人花钱,贝夫人一拍额头,费用由她全包。

靳岄吃惊不小,仔细问岳莲楼,才知道如今郑舞的青虬帮已成列星江上赫赫有名的水帮。青虬帮里的水盗都是在大风大浪里滚过来的,武艺和技术很快折服江上水帮。加之列星江诸水帮中最有威名的船老大是个女人,岳莲楼陪着她喝了整一个月的酒,船老大一拍膝盖,接纳了青虬帮。

靳岄把这事儿告诉陈霜,陈霜又告诉章漠,章漠与沈灯闲聊时被贝夫人听见,她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这跟岳莲楼有鸟毛关系!”

原来真正让船老大接纳青虬帮的原因,居然是玉姜带过去的金银珠宝。那老大十分喜爱这些亮晶晶的东西,更喜欢挂着亮晶晶耳饰、长着亮晶晶眼眸的玉姜。岳莲楼没发挥半分作用,天天不是在船上钓鱼就是在杨河城里喝花酒,醉了便满地打滚,哭着闹着,抓住郑舞的腿就喊“堂主让我疼疼你”。

明夜堂鸡飞狗跳几天,岳莲楼灰头土脸跟贝夫人道了歉,不敢再乱说话。

家里发生的事情与以往实在没半分差异,陈霜行走不便,每日不是在明夜堂里活动,便是走到对面靳岄家中呆着。

他受伤那日疼得太厉害,早不记得自己胡乱喊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被岑静书抱着,最后晕了过去。此后再见到岑静书,他便愈发不好意思起来。岑静书对他很是亲切,平日里少不得要骂靳岄几句,但对着陈霜,从来都是和颜悦色。

这一日,因喂鸡时把鸡撵到路上结果丢了一只的靳岄又被岑静书数落。他坐在陈霜身边便砸核桃便嘀咕。陈霜侧头去听,靳岄把核桃仁放进他手里,顺口问:“今儿腿疼么?”

陈霜起先十分忌讳别人问他这些事情,无奈岳莲楼与阮不奇两人脸皮极厚,每日早起和就寝时,只要人在明夜堂,就要溜进陈霜房间里,摸着他腿眼泪涟涟地问一句:疼么?

问的次数太多,陈霜已然麻木。

他若说疼,岳莲楼便抓起他袖角擦眼泪鼻涕,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堆春宫画儿赠给他:“多看看,心里会高兴些。”

他若说不疼,阮不奇就拿着辫子梢儿在他膝盖包裹着绷带的地方挠来挠去:“贝夫人说不疼就该痒了,痒么现在?”

那枚利箭刺穿了骨头,但好在它足够锐利,司徒歌膂力又极为强劲,他膝盖中碎骨清理之后膝骨仍旧完整,只是中间一处空洞无法再生。就算皮肉痊愈,那骨头也长不回来,陈霜尝试过靠自己站起,但不扶什么,实在做不到。

应付明夜堂的人已经消耗他一天大部分的力气,他实在没有太多时间去忧愁、悲伤和愤怒。他也不知道该对谁愤怒。他真的喊过“娘”么?他让那个女人救救她?陈霜只觉得毛骨悚然。不可能,他不会的。他从不惦念她,只是偶尔的,会在想起来的时候恨她而已。

“不疼。”陈霜说,“你问第三遍了。”

靳岄砸得累了,把核桃放进陈霜手里。陈霜给他一个个捏碎,靳岄惊讶道:“化春六变内力还可以做这个?”

陈霜笑道:“厉害得紧,佩服我么?”

靳岄:“佩服死了。”

陈霜问:“贺兰砜什么时候回来?”

靳岄想都没想:“这几天就到。”

宫变之后不久,贺兰砜便回了封狐城,把宁元成升任西北军统领的消息带了回去。他过年时回了几天,元宵之后又启程北去。岑煅不知有什么筹谋,上月一纸军令把贺兰砜和白霓都叫回梁京。

陈霜看他:“你猜到是什么事儿么?”

靳岄不敢猜,摇了摇头。

第二日一早,靳岄就被岑煅叫进了宫里。岑煅称帝后本想给他一官半职,但靳岄坚决不受。岑煅无可奈何,只能三不五时把他叫进宫里,说说话,吃吃酒。

陈霜拄着拐杖来找靳岄,不见人影,回头时看见纪春明拎着一罐子酒站在身后,伸手要来搀他。

“不必不必。”陈霜谢绝他的好意,“找我还是靳岄?”

“当然是你。”纪春明与他一同往明夜堂里走,后院一棵杏花树开得极为嚣张热闹,纪春明十分中意,隔三差五就拎酒来跟陈霜说话。他脸皮薄,几杯酒下去就浮起潮红,陈霜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执着,好像之前自己对他说的那些让人伤心的话,纪春明已经全都忘了似的。

章漠、阮不奇与岳莲楼分别出门办事去了,明夜堂里只剩沈灯一人安排事务。他得知纪春明来了,火速赶到后院杏树下,叮嘱纪春明:“陈霜现在可喝不得许多酒,你若灌醉他,我跟你没完。”

纪春明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不敢……”

两人又说又笑,直到夜色降临,纪春明才依依不舍离去。陈霜送他到后院门口,目送他远去,忽然听见路面另一边传来马蹄声。陈霜耳尖:“飞霄!”

抬头再看,撞破夜雾,如天神般来到他面前的,正是贺兰砜。

贺兰砜风尘仆仆,把飞霄安置在明夜堂的马厩里,扭头上上下下打量陈霜:“你能走了?”

陈霜:“勉强吧。靳岄去宫里同岑煅喝酒了,还未回来。你要不在我这边坐坐?”

“不了,我回去等他。”贺兰砜解了兜帽,陈霜发觉他神情紧张。但贺兰砜不多说,他也不便多问。贺兰砜拎着弓箭走进家门,岑静书和靳云英刚刚吃了晚饭,又惊又喜,忙把饭菜又热了起来。

靳岄回到家已是二更时分。他进门便看见房中透出烛光,立有所感,院门还没关好便急急忙忙跑过去。贺兰砜恰好打开房门,他撞进贺兰砜怀中,紧紧抱住。

贺兰砜把一身寒气的靳岄抱进屋里,解开披风,又亲又揉,狠狠弄了他一阵。靳岄兴致却不高,贺兰砜放过他,洗了热帕子给他擦脸。靳岄直勾勾地盯着他,欲言又止。

贺兰砜对他情绪的变化极为敏锐,揉了把他的头发:“喝的什么绝世美酒,居然喝了一天。”

“白霓呢?”靳岄问。

“去军部报到后,军部安排了地方让她住下。我想你,所以回家了。”贺兰砜问,“军令上没说清楚让我和白霓回来为了什么,你知道吗?”

“原本不知道,但今日晓得了。”靳岄抓住他的手,“我不是去喝酒的,建良英将军、御史台和军部尚书都在。”

贺兰砜反握住靳岄手掌。靳岄的手心在细细颤抖,指尖还带着几分寒意。他搓搓那冰冷的手指,吻了吻。

靳岄眼中映着烛光,随窗缝的风细细飘摇,像藏在他瞳仁里从未熄灭过的热情。贺兰砜几乎屏住了呼吸,他感受到靳岄身躯中蕴藏的如火焰一般灼热的激动。

靳岄一字字道:“岑煅说,他要从北戎手中,收回江北全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