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逼宫(3)

沈灯知道赶过去已然来不及,见贺兰砜朝德政殿去了,他回头抄起地上一把剑,狠狠朝司徒歌方向掷去。

司徒歌肚腹中箭,又这样鲁莽拔出,中心一个血洞汩汩淌血。他躲过沈灯的剑,闪身避过时顺势在自己衣上撕下一截,往血口子里一塞,堵住了不住流出的血。

在明夜堂帮众潜入皇宫之前,章漠仔仔细细地对每一个人叮嘱过:除非万一,绝不要杀伤宫中任何一人,将人击昏、捆绑藏起就行。

明夜堂终究是江湖帮派,他不愿过多涉入庙堂,此次并非为了帮岑煅,而是为了帮靳岄。能有生杀大权的,只沈灯、岳莲楼、阮不奇三人而已。

沈灯提剑跃近,再不留手。

自从陈霜到明夜堂,他便一路照顾陈霜长大,他无儿无女,完全把陈霜看做自己孩子。那枚狼镝还沾着司徒歌的血肉,这样穿破陈霜膝盖,沈灯心头大恸,呼吸都变得艰难:陈霜是明夜堂轻功最卓著之人,江湖人谁人不知他绰号“无量风”?

如风一般迅速,如风一般来去不可捉摸,如今伤了膝盖,他不知陈霜以后要怎样活着。

司徒歌本以为方才沈灯已经竭尽全力,不料此时招招式式才如狂风骤雨,扑面而来!

沈灯在招与招之间几乎没有一丝空隙,他把剑舞得如同密笼,把司徒歌死死笼罩其中。

贺兰砜那枚箭实在尖锐强劲,司徒歌纵使堵住了血口,但衣料很快被鲜血染透,足下已是一片血泊。他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刀伤,纵然如此也狠狠刺了沈灯几剑。

沈灯怀着要为陈霜报仇之心,招招狠辣,绝不留情,无奈此时又有一波禁军赶来,他身边没有贺兰砜这样的援助,眼看就要被禁军围住。

“沈灯!沈灯!!!”司徒歌狞笑,“我司徒歌能手刃明夜堂沈灯,说出去也不算跌了面子!”

他突然矮身一蹲,抬脚横扫,把沈灯整个人踢了出去。沈灯肩上腿上被刺了几剑,行动渐渐不够灵活。司徒歌吐了一口血唾沫,拖剑走近,抬手便扎!

只是眼前忽然一花,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见头顶一阵响雷轰轰滚过。司徒歌一声不出栽倒在地,头颅缓缓滚落。

是章漠双手持剑,绞下了他的脑袋。

奔近的禁军见到这江湖人打扮的俊俏男子用一招便取了司徒歌首级,登时大惊,各自踟蹰不前。禁军犹豫间,章漠把沈灯拉了起来,双手一合,原本握持在手中的双手剑合为一把毫无缝隙的长刃。

“这一招常见岳莲楼用,你倒是许久没亮过了。”沈灯笑道,“堂主,来得可真及时。”

章漠左右一望:“陈霜呢?他不是负责以竹笛指挥明夜堂行动么?”

沈灯三言两语说完情况,章漠脸色已经大变。他扫了一眼禁军,沈灯立刻道:“我可以对付。”

章漠拍拍他肩膀,窜上宫墙,看准了德政殿的位置,披雨而去。

此时德政殿中,纪春明刚刚在退位诏书上落定大印。他听见外间传来骚动之声,仿佛有人自德政殿房顶滚落,又或者只是一道平平无奇的雷声。

岑融一张脸恨得几欲扭曲,他在岑煅掌下挣扎不已。岑煅低声道:“三哥,算了吧。慈宣殿里也有我们的人,太后与圣人已在我控制之中。”

岑融愣住了:“岑煅,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

“今日我若放过你,只怕你会将我挫骨扬灰。”岑煅低声道,“三哥,你知道我从小秉性如何。若不是你对爹爹下这番毒手,又冷眼看我在封狐苦苦支撑,连一匹战马也不愿给,我不至于做这样的事情。”

“五弟!爹爹之死与我毫无关系!乐泰……乐泰当日也看到的,爹爹传位与我,是他老人家自己的决定……”

岑煅打断他的话:“三哥对爹爹从来没有起过一丝一毫的杀心么?”

岑融急促呼吸,根本答不上来。他的双手颤抖着,当日面对倒地的父亲却不呼救求医,他此时手心忽然湿润,仿佛是老人艰难的呼吸又一次喷在他掌心之中。

“……那便是有了。”岑煅目光十分冰冷,“你不冤。”

他一把拎起岑融:“这退位诏书,由你命人去念。你若一切听从我的意思,我岑煅面对这么多人许诺,我不会伤你性命,更不会伤你娘亲、新容与尧儿。但你若是不从,三哥,别怪五弟心狠。”他面色狠狠一沉。

岑融忽然来了精神,他尖声大笑,指着岑煅对乐泰等人道:“你们信他?”他又指着自己:“我能信你?岑煅,你和我一丘之貉,行事狠毒,又有什么区别!我今日退位给你,只怕我根本活不过今夜!”

岑煅静静扫了殿中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纪春明身上。

“三哥,纪春明曾与你一同扳倒盛可亮,他在刑部就任大司寇虽然只有几年,但没人比你更清楚他的品性。我岑煅今日在你面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允诺,若他日有违此诺,大司寇尽可上奏弹劾批评。我岑煅绝不否认。”

他看向岑融:“三哥,今日在德政殿里的,没有一个不是心怀此国此民的忠臣。”

岑融哑声一笑,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德政殿周围没有禁军靠近,守城的三营兵士无影无踪。他不知岑煅利用了什么力量,但这样的安排足以说明,岑煅对于自己坐着的这个位置,是志在必得。

章漠一路腾跃,落在德政殿前时。殿前守卫的士兵全都是岑煅的人,雨太大,他们并未立刻认出他是谁,纷纷拔剑。章漠一言不发,跃过众人头顶,快步往德政殿旁的草地奔去。

贺兰砜裸着上身,正扶起陈霜。他把上衣撕做两半,一半让陈霜咬着,一半包扎陈霜受伤的膝盖。陈霜双目赤红,腿下已是一片殷红血液,尽数化在雨水里。章漠跪在他身边,先摸了摸他的脸:“别怕,我来了。”

贺兰砜茫然无措:“怎么办?”没人比他清楚那两层箭矢的狼镝拥有怎样的杀伤力,陈霜膝盖中央是一个空洞,被箭尖刺破的地方,骨头几乎都碎了。

章漠弯腰把陈霜抱起,低声道:“我们回明夜堂。”

才走出两步,德政殿大门忽然开启。岑融面色灰败走出大门,先是看见章漠,抬头忽然瞥见贺兰砜,登时惊得挪不动步子。

纪春明从众人身后钻出,大骇:“陈霜怎么了!”

章漠没有理会纪春明,只盯着岑煅:“都结束了么?”

岑煅点头:“结束了。”

章漠立刻转身。岑煅忙喊:“等等!宫中有御医……”

但章漠已经跃上宫墙,飞速离去。

岑煅只得转向贺兰砜:“贺兰砜,按我之前说的,去敲鸣天钟。”

贺兰砜登上鸣天楼时,看见十几位内侍宫人躲在楼中瑟瑟发抖围成一个圆圈,圈中坐了位服饰华贵但面色苍白的妇人。妇人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腹部隆起,静静看向贺兰砜。

贺兰砜认得新容,跪地冲她磕了一个头,起身奔向通往鸣天钟的楼梯。

新容紧抱孩子闭上眼睛。片刻后,大钟敲响了。

钟声轰然,前后相连,是结结实实、力度十足的十下。这是紧急召集群臣的信号。

慈宣殿内,瑾太妃慢慢抬头。慈宣殿外围满了禁军,因太后在内,禁军不敢轻举妄动,但若岑煅不能成事,她插翅难飞。瑾太妃起身缓慢走到寝室,太后已经被阮不奇从被中拖起,穿上了衣裳。

瑾太妃:“……我没说过给她穿衣裳。”

阮不奇整理太后的衣襟。“人都要死了,总得体面点儿吧。”她拍拍太后霎时苍白的脸,“好歹也长得这么美,死完了被臭男人看光,多不好。”

太后立刻滚下泪来,她也听见了外头的钟声。她看见阮不奇拿出一卷白绫,吓得语无伦次,急急忙忙跪在地上,跪爬到瑾太妃面前。

“妹妹!李秀妹妹,瑾妃妹妹,姐姐求你,别杀我。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她一下下打自己的脸,哭着赔笑,“以往是我有眼无珠,我不该……”

谨太妃踩着她的手:“我喜欢什么,你便要破坏什么。皇后没了,还有你压我一头。姐姐,我这些年过的日子和奴婢有什么不同?大冷天的你说你的手镯子掉到池塘里了,让煅儿去捡,三伏天里你说要吃新鲜的莲子,命我坐在日头下剥,你都还记得的吧?煅儿原本有个妹妹,可就是因为你,还未满月已经没了。这几十年来我不够乖么,姐姐?我害过你吗,姐姐?”

她狠狠地碾太后的指节,咬牙道:“我不单恨你,我还恨纵容你的那些人。你瞧他们一个个的,都死了,我反倒还长命一些。煅儿说是你和融儿弄死了他,好哇,姐姐!我佩服你,你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情。他宠你爱你这么多年,如今在皇陵里,定必也想着你呢。”

太后疯狂摇头,眼见阮不奇手持白绫走来,横下一条心猛地大喊:“救——”

一口秋雷炸响,震得窗棂簌簌作声。阮不奇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另一只手抓住白绫,在她颈上飞快绕了几圈。

太后睁眼瞪向阮不奇。阮不奇手中有一个凉丝丝的东西落进她嘴巴里,就着她张口呼喊的势头滚进喉咙,落入腹中。阮不奇冲她隐秘一笑,猛地一扯白绫,太后登时双目突出,挣扎不已。

阮不奇抓住白绫另一端,跳上房梁后翻越落地。白绫被高高拉起,太后身体悬吊在房梁上,拼了命地挣扎。她舌头渐渐突出,尿水滴落,没多久彻底软了手脚。

阮不奇没有回头,她其实挺怕上吊而死之人的眼睛。她把白绫系好,拍拍手掌:“事儿结束,我走了。”

殿外隐隐传来喧闹之声,她凑在窗边听,有内侍在宫中奔走尖叫:“官家退位了——官家退位了——”

推窗再看,外头的禁军已经撤走,重新出现的士兵里有一些阮不奇的熟面孔。那是岑煅从西北军带来的人。

阮不奇松了一口气,跳出窗外。瑾太妃忽然拉住她:“不奇,你事儿还没做完。”

阮不奇:“做完了呀,我不是已经杀了那漂亮太后么?靳岄说了,让我少开杀戒,但太后不能留。太后是广仁王宋怀章的表妹,若是留着,说不定会把广仁王叫来给岑煅添麻烦。太后如今是知道自己儿子做不成皇帝,气得自杀了。广仁王就算知道岑煅当皇帝,他也没啥可说的。”

谨太妃指了指被捆着扔在一旁的内侍与宫女:“他们,你得解决。”

阮不奇站定了:“他们也欺负过你么?”

瑾太妃:“这倒没有。但你到我这儿来,你得听我的吩咐做事。”

阮不奇哈哈一笑,飞快摸了把瑾妃的脸:“这位姐姐,你弄错了吧。天底下能吩咐我阮不奇做事的人只有堂主和靳岄,你算老几?听好了,我不乐意杀的人,谁都没法让我动手。他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不喜欢,把他们赶走就是了。”

瑾太妃急道:“若不赶尽杀绝,只怕后患无穷!”

阮不奇甩开她的手,跳上屋檐。她终究忍不住低头对檐下之人说:“你和岑煅真不一样。姐姐,说到底,你与太后,彼此彼此罢了。”

瑾太妃被她这句话气得发抖,紧紧攥住拳头,忽觉手上有异,低头一瞧,是指上一枚指环竟不见了。

阮不奇对这皇宫毫无留恋。她去德政殿找到岑煅带来的人,将士带她去马厩,护送她出宫,告诉他明夜堂的其他人已经离去。阮不奇抹了一把头脸的雨水,冲进了密密的雨帘中。

内外两城城门紧闭,她亮出岑煅西北军的军牌才得以通过。守城士兵穿着飞龙营的服饰,阮不奇心知是建良英说服了三营守军,齐齐倒戈,站在了更“正义”的岑煅这一边。

她无暇细想这些事情,只想立刻回到明夜堂,与章漠等人会合。

抵达明夜堂,阮不奇才进门便闻到一股血腥之气。明夜堂帮众人人面色紧绷,阮不奇吓坏了:“谁受伤了?谁伤了呀?!”

她一路跑进后院,先看见的是坐在厅中浑身缠满布条的沈灯。阮不奇把长鞭插在腰带上,狂奔入亭:“灯爷!”

沈灯问她是否顺利,阮不奇飞速把事情说了个清清楚楚。她偷了瑾太妃一枚指环喂进太后腹中,这是瑾太妃杀太后的证据。为明夜堂留这样一个尾巴,实在是章漠不敢完全信任庙堂之人。若他日岑煅为难明夜堂,明夜堂至少还有可以钳制岑煅的东西。

当然,章漠手中的证据不止这一样。

沈灯的伤势并不轻,但他不肯回房休息,一定要坐在这儿等。阮不奇回头再看,陈霜的房间外站着章漠、岳莲楼和靳岄。三人都没有打伞,大雨淋透全身。

“陈霜,陈霜怎么了?”阮不奇也顾不得沈灯受伤,一把抓住他衣襟怒吼,“灯爷,你不是看着他的么!”

陈霜膝盖受的伤十分严重。明夜堂在起事之前请来了江湖上几位侠医,包括郑舞的义母贝夫人。他们需将陈霜膝盖剖开,取出其中碎裂骨头,以烈酒盐水清洗后再缝合。那枚狼镝有两层箭尖,锋利异常,连骨头都可撕裂,又掺杂了司徒歌的血肉,处理起来愈发的麻烦。

陈霜数次晕厥,又不断被痛醒。阮不奇来到房门前,血腥气在雨水里混着泥腥,愈发明显。

贺兰砜坐在竹林里,裤子上一半都是陈霜的血。他盯着陈霜门口,箭筒扔在一旁,里头二十多支狼镝在雨水里闪动寒光。

岑静书和靳云英这两日住在明夜堂,两人撑伞走来,低声向靳岄询问陈霜的情况。

房中忽然传来混乱声响,似乎是有人踢翻了什么东西,一片杂乱中传出青年的哭声。

岑静书把雨伞塞到靳云英手里,提起裙摆,大步走向房门。她毫不犹豫,推门而入,门开的瞬间陈霜的喊叫清晰得如同就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沈灯在亭中站起,又摇摇晃晃扶着柱子坐下,双目发红,鼻中酸涩。

靳云英把雨伞移到阮不奇头顶。阮不奇扭头看她,靳云英满脸的泪。阮不奇正要问她为何哭了,开口才意识到自己喉中哽咽,眼前浮起浓重水雾。

陈霜是忍不住了才喊的。没有任何麻药能止住他的疼痛。

“娘……娘——!!!”

靳岄知道他一定是疼迷糊了,否则他不会忘记曾经斩钉截铁说过,他一点儿不想念,也不会去找卖掉了自己的女人。

他疼得失去理智,才像个孩子般想起要娘亲怜悯。他哭着大喊,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任谁听到都会流眼泪。太疼了,他哭着冲不存在此处的那个人哀求:娘,娘,求你,你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