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如巨轮碾过梁京上空。雷声余韵似折断树枝,咔咔般脆响,一场浇灭天地的暴雨。
靳岄与章漠坐在玉丰楼最高一层的楼阁上。京中房舍低矮,唯有玉丰楼此处可以看见宫内屋宇。雨水豪泼,令人无法远眺。琉璃瓦失去光泽,天上地下一片茫茫。
因天气太糟,没有客人上门,玉丰楼就开了他们这一桌。俩人也不吃菜,一口口抿着酒。
“什么时辰?”靳岄问。
“已经开始了。”章漠只简单一答,“你认为你与乐泰这一番布置中,最大的变数是什么?”
靳岄思索良久,默默摇头。他无法预计什么是变数,只盼宫中行动的几方人能灵机应变。他最期盼的,是明夜堂的人不要受到分毫损伤。
按照以往惯例,每日午膳前皇后总会到太后的慈宣殿问好,并陪太后一同用膳。但今日谨太妃在慈宣殿等了许久,不见新容出现。
“怎的不见圣人?”谨太妃笑问,“我还专门备了给她的点心,是她家乡最出名的师傅做的。”
“新容今日不来。”太后掩嘴打了个呵欠,雨天令人疲乏,言辞无聊的谨太妃更是令她昏昏欲睡,“她如今有孕,身子沉重,这几日雨水太大,我便免了她这些礼节。有什么好吃好用的,一会儿命人送到她那边去便是。”
谨太妃心头一惊,干笑道:“原来如此。”
太后看她:“你找新容有事?”
谨太妃说没有,太后与她又干坐了一阵子,起身称累,下了逐客令。谨太妃起身,一脸踟蹰:“太后……”
太后叹气:“早看出你有事要说。”
谨太妃指着身后那年幼的宫女:“她前几日在宫里看到了一些事情,和后宫嫔妃相关。”
她言辞闪烁,身后少女又一次惊慌跪下,太后左看右看,摒退众人,带几分不耐烦:“说吧。”
殿内只剩三人,那少女忽然抬起头来。太后撞上她的眼神,登时一震。还未反应过来,那少女忽然从地上窜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到她身边,一只铁爪似的手箍紧了她的脖子,另一手按住她的额头。这是个随时可以拧断她颈骨的姿势。
太后登时色变,却又不敢出声呼喊。这少女身手极其了得,她怕自己还未喊出一句话已遭不测。但她毕竟在后宫呆了多年,机变迅速,右手飞快一扫,拂落桌上茶杯。
茶杯落地前一瞬,太后忽然整个人往前扑倒——是少女拖着她脑袋跨出一步,茶杯险险落在少女足尖,没有一丝声音,太后被她拖得登时跪倒在地,却又被少女手肘一顶其腰,轻轻卸力,膝盖落在地毯上,悄无声息。
只听谨太妃低声道:“不奇,别伤了她。”
少女解下头上发带,把太后双手捆在背后,扔回榻上。她动作迅疾利落,太后满心惊慌:少女不似宫中之人,她对太后的身份毫无敬畏,竟敢拖着自己跪地。太后不敢再乱来,低斥谨太妃名字:“李秀,你和岑煅是想造反么!”
谨太妃神情淡然:“若是不这样做,哪里有姐姐你跪我的这一天呢?”
梁京城外,建良英的部队正率领梁京骁虎营、飞龙营和白鹰营三营的守军徒步进山。
骁虎营统领提醒:“建将军,今日这般大雨,何必进山操练?”
建良英年事已高,须发俱白,但仍精神矍铄,坐在马上腰背笔直,声音更是洪亮:“官家命我整顿守军军务,怎么?你不乐意?”
统领赔笑:“将军言重了,我是担心山泥不稳固,雨一时半刻停不了,会出事故。”
建良英勒停马儿。他和守将行在最后,此时抬眼看向蜿蜒的队伍,点头道:“那便命三营停下,不必进山了。”
统领脸上掠过喜色:“好,我这就命他们回头……”
“不必,”建良英说,“原地驻留,雨中操练!”
统领急得顿足,眼看建良英下马,连忙紧紧跟上:“将军,纵然您是来整顿军务的,可守军怎可离开梁京城郊?这是……这是……”
“是什么?守军依照兵符出动,如今兵符在我手中。我若不经官家旨意,率守军进入梁京,那是谋逆。可我今日是带你们进山操练,三营中已经留了三百人以备不时之需。”建良英回头问,“莫非你是算准了,梁京今日会出事?”
统领脸上淋满雨水,声音发抖:“属下不敢。”
他不再出声阻拦,建良英大步朝已经静立的队伍走去。在两人身后还有几位士兵跟随,其中一位捕捉到统领悄悄递来的眼神。他越走越慢,落在最后,趁众人不备,牵着马儿闪入林中。
雨势太大,那士兵身影很快便消失了。他借着密雨往大营赶去。
半个时辰后,士兵回到大营。很快,营中冲出三骑,两骑左右分散,奔向城外其他两营,一骑穿过大雨往城门奔去。马背上的士兵朝守城军士亮出军牌:“我乃骁虎营校尉,有要事入宫面圣!”
惊雷持续不断,几乎淹没了人声。
此时宫中德政殿内,岑融狠狠一拍书案,厉声道:“御史台好大的胆子!”
乐泰与各部尚书、常律寺卿跪在殿中,他手持一卷奏折,高声诵读。
岑煅立在一旁,不声不响。那折子上所说所写全是岑融的罪状。他过去如何因纠结臣怨,罔顾沈水下游十几万人命,开闸放洪;他纵容毫无官职之平民干涉政务,以谋私利。最重一条罪状,便是他弑父弑君,大逆不道。
岑融怒极反笑:“好一个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不明不德!岑煅,我倒小看了你,你何时笼络到这么多……”他忽然一顿,眼神扫过殿内众人,了然一笑:“原来如此,夏侯信,邓白,孙嘉圣,乔英师,你们都是梁安崇学生。”
他一指岑煅,怒吼道:“你与梁安崇果真是一伙!”
夏侯信朗声道:“我等秉义发声,并不因我等从前曾是何人弟子、又受何人恩惠。我等为官多年,心系百姓,敬重先帝。你如此忤逆狠毒,天下人人尽可唾之,我等今日就算死了,也要为先帝挣这一口气。”
“欲加之罪,”岑融丝毫不惧,他缓慢落座,“何患无辞。”
“常律寺和御史台已将来龙去脉调查清楚。”夏侯信说,“你绞杀先帝,是证人杨执园亲眼所见。”
岑融瞳仁一缩,厉声道:“杨执园?!”
他目光缓缓扫过殿内数人,最后落在笔直站立的岑煅身上。一切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岑融忽然起身站起,大吼:“来人!!!”
吼声淹没在雨声之中。殿外一片沉寂。
守在德政殿外的内侍与官兵尽数倒在院内一角,已被岑煅的人看管起来。血水渗入草丛泥土,咕嘟作响。
门外的安静令岑融面色剧变。乐泰从怀中掏出一份诏书,放在案上:“官家,这是御史台为您拟好的退位诏书。”
德政殿后,一名瘦小太监瑟瑟发抖。他捂着自己耳朵,但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回头看了眼宫墙,他拼命爬上假山石,艰难翻过去,落到石板铺就的道路上。
宫中静得可怕,他顾不得大雨泼面,拼了命地往前跑。
德政殿外没看到禁军,这恨不寻常。但他知道此去不远就是太后居住的慈宣殿。他跑得越来越急,摔了一跤又匆忙爬起,下巴与鼻子鲜血淋漓,他突然哭了出来,迎着瓢泼大雨边哭边用尚未变化的声音喊:“……救、救——”
话音未落,咚地一声,他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一位身穿禁军服饰的青年落在他身后,把他拖起绑好,扔在角落的隐蔽处。见那小内侍被淋得狼狈,青年随手摘了张大叶子挡在他脸上。
同样身着禁军服饰的沈灯大步走来:“你认得?”
陈霜摇头:“不认识。只不过我当时离宫,也差不多同他一个年纪。”
沈灯忽然按住他肩膀,两人闪进树丛后躲避。身侧长廊上走过一行人,为首的妇人雍容华贵,陈霜只看她发饰衣裙一眼,登时睁大了眼睛。
“圣人,太后已经命你不必前去服侍,你何必又……”妇人身旁侍女低声道。
“这雷雨天母后睡不安稳。我去看看便回。”新容低声回答,“快走吧,这雨有点儿冷。”
一行人在雨中挑着避雨的廊亭走,抵达慈宣殿外时,新容忽然一愣。
殿外站着几位陌生面孔的禁军与内侍,不见她平时熟悉的人。
内侍还未通传,殿门便打开了,从中走出的是谨太妃。
谨太妃称太后困倦,用完午膳便睡了,又说她和自己谈往事谈得热烈,不舍得让自己离开,醒后两人还要继续说话。“新容不必操劳。等太后醒来我便告诉她你已来过。”谨太妃笑道,“你身子沉重,切莫乱走了。”
新容向她见礼,朝昏暗的殿内看了一眼。“桃英和秋白呢?”她微笑道,“母后歇息时,总要她俩在身边陪着的。”
“今日与我说话说得高兴,聊到一些过去的事情,她便让她俩退下了。”谨太妃笑答,“找桃英和秋白是有什么要事么?”
新容摆摆手,忽然抬腿迈入慈宣殿:“不了,我跟母后说句话便走。”
谨太妃一怔,不敢阻拦,生怕被她看出不妥,新容行动飞快,已经转入寝室内。
床上垂挂纱帘,隐约可见其中之人正是太后。新容低声问:“母后,可是身子不适?”
纱帘之后,阮不奇藏身被中,一双手卡在太后后颈。太后不敢出声,全因她衣裳被阮不奇剥个精光,背上抵着冰凉刀尖。自己若是出声,不仅丑态尽现,命也可能立刻交待在这十来岁的小恶鬼手中。新容只带了一个侍女进入寝室,念及她腹中还有龙子,太后踟蹰不定,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开口。
阮不奇在她身后出声,嗓音低沉,跟太后极为相似:“只是困了,你走吧。”
新容又走近一步:“母后,尧儿今日说想你,我晚上带他来看你可好?”
阮不奇想起岑融的孩子单名一个尧字,便应道:“好。我累得很,你不必陪我,回吧。”
新容便退了出去。她与谨太妃告别时说起儿子吵闹,言辞平常亲切。待离开慈宣殿走入长廊内,新容忽然站定,深吸一口气,抓住身旁宫人胳膊。
“苏良,速去找皇上,太后出事了。”她低声道,“尧儿近几日生病,母后不会让他冒雨去见。且她最不喜谨太妃,又怎可能在自己入睡时任由太妃呆在身边。如今时辰,官家应该在德政殿,你把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官家,他会懂的。”
宫人冒雨跑走。新容坐立不安,脸色渐渐惨白。她扭头看向德政殿,眼中掠过一抹惶惑。
若是谨太妃真的对太后下了手,只怕官家也已经受制于人。
新容抢过内侍手中雨伞,冲进了大雨之中。她跑了几步,忽觉腹中沉重,不敢再动,忙拉过两个内侍低声道:“你去寻禁军统领司徒歌,告诉他官家有难,立刻援救!你速去找一匹马儿,出城,去找守军!”
两位内侍白着脸匆匆离开。新容踟蹰片刻,撑伞回头,扶墙快走。
雨雾之中,房顶影影绰绰,两条人影。陈霜问沈灯:“靳岄是不是说过,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圣人?”
“嗯。说是与他姐姐乃旧相识,又帮过他。”沈灯眯起眼睛,“不必管她,任她回宫吧。”
陈霜:“若她再去求援……”
沈灯笑道:“她如今不过是个有孕的妇人,行动困难。除了禁军、守军,还有什么能求援的?只要你我把求援之人拦在宫门,便无人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
雷雨成为了天然的掩护,宫内禁军虽不停巡查,但视野受限,耳中尽是雷声雨声,这大大方便了他俩活动。假扮作禁军而潜入宫中的明夜堂帮众不止这几人,只是各自隐而不发。除非必要,章漠和靳岄都叮嘱,一切都让岑煅的人行动为先。
两人掠过房顶,追那两位内侍而去。
梁京内城,朱雀大道。往日热闹的街上空无一人,雨水疯狂流淌,耳中除了雨声便是雷声。一匹马儿从道上奔来,忽地停住,马上之人勒紧马头。
“什么人!”马上将领怒喝,“我乃骁虎营校尉……”
朱雀大道中央,一位身着软红色轻衫的人抬起头来。他头戴笠帽,颈上金环坠一枚血色红玉,左右手各持一剑。那剑蕴了内力,隐隐散出红光。
“凤天语……”那校尉恨声一唾,“我日你奶奶,岳莲楼,今日这祸事明夜堂也掺了进来?”
“没有噢。”岳莲楼仰头一笑。雨水从笠帽边缘坠下,如无色细珠,他容貌俏丽,眼皮涂一抹桃红色胭脂,笑得眉眼弯弯,妩媚俏丽。那校尉一把剑还未拔出,岳莲楼身形忽然消失,不过眨眼的瞬间,马儿忽然一声嘶鸣,竟是岳莲楼双足落在码头上,腰身半躬,凤天语如一把剪子绞向校尉颈脖!
“在这儿杀了你,便没人知道明夜堂也参了一脚。”
一切不过瞬发,校尉立刻后仰,靴子卡在马镫上,一时脱身不得。凤天语狠狠一合,校尉以剑鞘去挡,不等岳莲楼招式使老便立刻扭转剑鞘,生生将凤天语去势消除。岳莲楼“咦”了一声,隐约带笑,身形一变,已从马头跳下,落入街面积水之中。
那马儿从头颈处身首分离,凤天语上浓稠血迹被雨水冲洗,化作淡红一缕。将领赤足站在地面,裸足一踏,大吼一声,举剑袭去!岳莲楼笑着说一句“你倒有趣”,闪身躲避,右手凤天语从下往上削向男子肩膀。将领迅速变化招式,剑鞘往后一挡,整个人弹了出去,跌跌撞撞几步,捂着下腹。
岳莲楼双手剑使得异常灵活,两柄剑如同他的两只手,将领挡得住明面的一招,却没挡住岳莲楼左手朝他腹部刺去的一剑。
“明夜堂在筹谋什么!”
“筹谋?”岳莲楼欺身靠近,两人一呼一吸间过了二十多招,只听岳莲楼边笑边说,“明夜堂不过是帮一个小忙,没有什么可筹谋的。”
他武艺终究比那将领高出许多,将领下腹至腿脚全被鲜血浸染,终于跪在地上。凤天语一左一右卡在他脖子上,他朝岳莲楼吐了一口血,恨声道:“你们害不了官家!宫中还有司徒……”
话未说完,他脑袋已经咕咚滚落。
被他吐了一口血唾沫,岳莲楼气得脸色青白,抖着手撕了衣片在脸上猛擦。他杀人时以笠帽遮挡面部,擦完便随手扔去笠帽。章漠叮嘱他自己杀的人自己处理,他呆站在街中,不舍得责备章漠,随手抓来一个人暗骂:“都怪阮不奇!”
稀里糊涂逮着阮不奇腹诽,他正思索如何处理这一人一马的尸体,忽然在密雨中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震动气息。
岳莲楼心头一跳,乍然抬头。
皇宫方向,绵长的钟声响起,霎时间惊破被豪雨彻底笼罩的梁京城。
“什么——?!”
玉丰楼上,送菜进门的大掌柜双手一抖,酒菜跌落地上。他顺势跪下,惊呆了:“是……是圣上……没了么?”
“不是。”章漠站在窗前眺望,无奈雨帘太密集,皇宫方向什么都看不见。他回头与靳岄交换一个眼色,两人面色全都蒙了一层阴霾。
钟声接连不断传来,绵密但凌乱,敲钟之人只有第一下是充满力度的,之后便越来越弱。
但不管如何,这钟声确凿无疑地向整座梁京城传递了一个消息:宫中出事了。
“小将军,你在此处不要乱走。”章漠抓起佩剑,“我去看看。”说完便从窗口滑了出去。
雷声夹杂雨声,山中树木瑟瑟而动。正在雨中操练的骁虎营、长龙营、白鹰营三营官兵几乎齐齐停手。令人心惊肉跳的钟声淌过落雨的阴沉天空,震得山峦不住回响。
三营乃守卫梁京的主力,守军将领立刻上马,勒令自己的营兵整队。三位将领齐齐回头,看向山道上骑马肃立的建良英。
建良英带了铁黑色战盔,战甲上布满累累伤痕,那是他几十年沙场征战留下的痕迹。雨水如帘从战盔上落下,他一双苍老眼睛不动不摇,并不因那钟声而流露半分不稳。
他带来的北军将士人数虽少,但恰好挡住在了山谷要害,三营官兵除非冲杀,否则不可能突破建良英设下的防守。
将领们面面相觑,忽然明白今日的操练也是梁京变故的一部分。
“建将军,让开吧!”骁虎营将领大喊,“梁京生变,我等尽忠职守,你若不让,只能冒犯了!”
建良英亮出兵符。
“骁虎营毕畅,你可还记得六年前你在围猎中打下先帝想要的那匹鹿之后,先帝是如何说的?”建良英沉声道,“先帝赞你勇猛英豪,不拘小节,你本该受死,但先帝没有怪你。你彼时不过是骁虎营中一员校尉,但多亏那头鹿,先帝记住了你。两年后你被擢升为骁虎营统将,先帝还与你谈过那头鹿。他何等赏识你,你应该记得的。”
他看向另一个人。
“长龙营段九达,三营统将中你最为年长。十年前你家中遭难,妻妾三人并稚子横死府中。我记得当年刑部尚书还是盛可亮,他代行常律寺卿之职,那杀人者是京中富贾的亲戚,与吏部尚书有莫大联系,最终只判了刑狱三年。你憔悴不堪,在饮宴上失声痛哭,仪态尽失。是先帝仔细询问你来龙去脉,命御史台启案重查,才治了那几人死罪,甚至将吏部尚书拉下马。段九达,行刑当日你朝着皇宫方向长跪,称誓死护卫先帝,为先帝鞍前马后,你可还记得?”
段九达怒道:“我老段岂是无心之人,只是……先帝已……”
建良英注视最后一位领将。
“白鹰营季康,你是三营统将中年纪最轻之人,娶了先帝爱女黎夏郡主为妻。先帝多次赞你年轻有为,三年前黎夏郡主生下孩儿,先帝更为稚子赐名。若非先帝,你如今不过是北军中一名小小士兵,还需花上十几年时间,才能跻身白鹰营,更别谈成为白鹰营统将。”
段九达喝道:“建良英!你究竟想说什么!若要回忆先帝恩泽,也等我们料理了梁京的事情再说!”
“你们可知先帝是怎么死的!!!”建良英忽然出声怒吼,震动山岳!
皇宫东南侧的鸣天楼上,新容大口喘气,松开了钟锤。
鸣天楼素来由专人管理,没有御史台或官家手谕,谁都不能敲动鸣天钟。这钟是专为昭告天下皇家各类喜事丧事而设,或是每年除夕清晨,从寺中请来高僧,亲手敲响第一声。
新容扶着隐隐作痛的腹部坐倒在地。内侍们惊慌跪地,瑟瑟发抖,哭着哀求:“圣人饶命……”
新容闭上眼睛,她听见钟声余韵仍在宫中回荡。这已经足够警示宫中所有人,宫内有极大变故发生。她强行闯入鸣天楼,敲响鸣天钟,能做的也仅仅到这儿为止。
“去……悄悄的,尽快把尧儿带到鸣天楼,不要让任何人发现。路上若见有人拼杀,便绕路而行。”新容抓住宫人衣襟,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凶狠模样,“若不能把尧儿带来,我定令你做鬼也不安乐。”
德政殿内所有人也都听到了钟声。
大臣们面面相觑,钟声混杂雷声,震得众人耳朵脑壳嗡嗡作痛。岑融失声而笑:“就算你们能逼我在这退位诏书上盖印,也得看你们能否走出我这德政殿!”
他左右环视,看着吏部与礼部尚书恨声道:“我待你们不薄,你们竟……”
话音未落,他趁众人不备,一把抓起案上玉玺高高举起。乐泰大惊:“官家!”
“不必再喊我官家。”岑融已经隐隐听见了外头的冲杀之声,他笑道,“禁军已经来了,且看……”
手腕忽然一痛,岑融扭头便见岑煅抓住自己手腕,力气大得能将他手臂拧断似的。“岑煅……你!”岑融与他顽抗,众臣不敢上前,岑煅眉头微拧,死死攥住岑融手腕。
“三哥,真是你杀了爹爹么?”岑煅压在他耳边问。
岑融气得浑身发抖,那玉玺几乎拿捏不住:“那是杨执园胡说八道!”
岑煅长长一叹,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果真是你。”
岑融又惊又怒,恨得咬牙:“岑煅!!!”
两人扭打中,玉玺忽然脱手而出,砰地砸在了地面。地面用石板铺就,坚硬无比,玉玺登时裂作一大一小两半。
岑融失声大笑:“好哇!这下谁都别……”
众臣尚未反应过来,斜刺里忽然冲上一个人。他一把扯走案上的退位诏书铺在地上,抓过两半玉玺合为一体,毫不犹豫,重重按下!
朱红色大印落下,诏书已成。
一连串动作太快、太出乎意料,就连乐泰与岑煅也呆住了。岑融双手被拧得发痛,上身压在案上,他血红的眼睛狠狠瞪着握玺的人,如同濒死的野兽一般嘶哑长吼:“纪春明——!!!”
电光慑亮整片天空,钟声已经彻底消去。
沈灯扔下两位报信内侍的尸身,远远眺望鸣天楼。陈霜跃上宫墙,抄出怀中竹笛,高声吹响。这是一个给明夜堂帮众的警示,众人应当亮相,护住德政殿,以确保岑煅等人一切顺利。
但沈灯如今真正担心的,是明夜堂的人可能无法离开皇宫。
“禁军统领叫什么?”他问。
“司徒歌,他过去是禁军校尉,岑融称帝后擢升他为禁军统领,他是岑融的人。”陈霜跟在沈灯身后往德政殿方向奔去,宫中禁军数量众多,他也不禁担忧起来,“灯爷可还记得每年元宵节,负责从宫中射出燃火金凤的禁军?那便是他。”
沈灯微微一怔:“此人膂力不可小觑。”
他想了想,对陈霜说:“先擒住司徒歌。岑煅也带了不少好手进来,我们只做我们该做的事情。岑煅是生是死,看他自己吧。”
陈霜点头答应。两人赶到德政殿前,远远便见到一列禁军飞速奔来。雨水涂红了他们的帽檐、佩剑与衣袍,步声整齐,堪比滚雷。
为首的男子肩宽腿长,沈灯眯了眯眼睛:如此身手,正是司徒歌。
他不再犹豫,从怀中抄出一柄小剑,脱手飞出。
两人此时还穿着禁军服饰,大雨中看不清面貌,谁也没提防沈灯掷出那把小剑。等小剑飞到身前已然来不及,司徒歌立刻弹身挑起,小剑贴着他脚底飞旋而去,霎时便抹了身后七八位禁军的脖子。
司徒歌顿时明白这位才是最难扛的人。他拔剑出鞘,低吼一声,迎击沈灯。
陈霜跃上墙头,他怀中满是暗器,轻盈灵活,很快便将沈灯与司徒歌前后的禁军清理干净。但跳上宫墙之后,仍见到四面八方有禁军蜂拥而来。明夜堂此次只是协助岑煅,真正关键之处还在于岑煅和御史台必须立刻拿出退位诏书,声明岑煅即位,才能镇住禁军。
宫中禁军只听命于皇帝,至于皇帝是新皇帝、旧皇帝,那都无所谓。
陈霜左右一看,奔向德政殿。
司徒歌与沈灯打得正畅。他虽然不是江湖中人,却也听过江湖中不少传闻,明夜堂化春六变内功乃是武林一绝,司徒歌试探片刻,立刻认出:“明夜堂沈灯?”
沈灯不言不语,手中长剑使得几乎没了影子。两人在瓢泼大雨中过招数百下,双剑一击,砰地各退两步。
雨珠乱迸,沈灯淋雨太久,双目发疼。司徒歌脚下雨水流淌出淡淡血丝,是他方才已经伤了司徒歌,但只损了油皮。
“好内劲。”沈灯低声道,“这是少林的内功。你是少林门人?”
“小时候学过两年罢了!”司徒歌举剑再度欺近,剑尖直指沈灯心口。
沈灯急速后退,只见司徒歌尾指在剑柄末端一推,那剑刃忽然旋转起来,雨水四处激飞。沈灯大吃一惊:他看不到剑尖究竟在何处。
沈灯不得不原地一跃跳上宫墙,躲开这一招。他听见竹笛声不断响起,长短各有变化,是陈霜在德政殿屋顶指挥明夜堂帮众。那处十分稳妥,寻常箭矢根本射不到。沈灯心中一定,从怀中捞起一把暗器投向司徒歌,旋身一跳,落在司徒歌身后,举剑边刺。
司徒歌哈哈一笑,反手用剑挡住这致命一击,空着的左手忽然猛地往沈灯胸前一抓!饶是沈灯反应极快,胸口也被他连着衣裳狠狠抓下一块皮肉,登时鲜血淋漓。
“虎爪门?”沈灯不怒反笑,“你到底学了几家的本事?”
“管它几家,能杀你们这帮逆贼就是我的本事!”司徒歌怒吼一声,举剑劈向沈灯!
雨中忽然传来呼旋之声,如雏鹿清啸,更似孤狼夜嗥。
司徒歌腹上猛地一痛,跌跌撞撞后退几步,靠在墙上。一枚黑箭刺破他盔甲,竟扎入了肉中。他不过怔愣一瞬,再抬头时沈灯已经跃上宫墙。司徒歌因痛、因怒而失声大吼,他举头四望,终于在墙上一角看见一位身穿禁军服的青年。
青年手持乌金色大弓,那是司徒歌从未见过的弓式,甚至就连青年的模样也令他惊奇:幽绿色眼睛,棕褐色长发,一张天人般的脸庞,不似这混乱人间凡俗之物。
司徒歌捂着伤处后退,只见那青年接二连三地发箭,黑箭锐利难当,力度极强,穿过禁军躯体后仍能射穿下一个人的肩膀,身边涌来护卫他的禁军纷纷倒地。
明夜堂的人,还有岑煅带来的人,这些训练有素的好手迎上禁军,一时间根本分不出胜负。雨势太大,司徒歌渐渐焦躁:他至今未能见到皇帝、皇后与太后,油然的恐慌抓挠着他的胸口。
司徒歌忽然在雷雨中听见了竹笛之声。
他抬头四望,在远处的德政殿屋顶上看见了一个手持手指大小竹笛,正不断吹响的年轻人。
那显然就是指挥之声。
一把抓住腹中黑箭,司徒歌把嘴唇咬得鲜血淋漓,狠命一拔!那黑箭连带着血肉被他生生拔出,立刻搭在他的弓上。他举弓,闭上一目,抬高箭矢,朝着那吹笛青年的位置,拉开弓弦。
沈灯浑身霎时一冷,失声大吼:“陈霜!!!”
狼镝从司徒歌手中飞射而出!
贺兰砜以极快的速度搭箭,毫不犹豫射向那枚狼镝!
铁制箭尖狠狠一碰,偏了一偏。陈霜已听见呼啸而来的箭矢破空之声,但雷雨声阻碍了他的判断,他往右一闪,恰好迎着那箭撞了上去。
狼镝刺破他左膝盖,司徒歌膂力极强,箭术极稳,那箭矢破入骨头仍有无穷力气,竟彻底扎破陈霜膝头,挟带血肉从他膝后窜出,刺入德政殿屋顶。
贺兰砜收起大弓,落地狂奔。他来不及了。陈霜从屋顶跌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