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异味,灯烛昏昏地烧着,床上一张新被,裹了个瘦巴巴的人形。靳岄和纪春明紧随陈霜跳下,陈霜已经跪在床边,抓住床上老翁的手,小声喊了句:“杨公公。”
靳岄才知章漠说杨执园“生不如死”竟是真的。他受了毒打,不知还吃过什么折磨,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印象中那富态的圆脸完全塌陷,如一层皮包在骨头外,浑浊的眼珠滚动时,仿佛一具骷髅。他无力反握陈霜的手,左眼看不见东西,勉强睁开右眼:“……小将军……?”
“是陈霜,公公还记得我吗?”陈霜一字字慢慢道。
杨执园怔愣片刻,枯槁的手指脆弱不堪,仍试图牢牢抓住陈霜手掌。他苍老嘶哑的嗓子滚动着湿滑的喘息,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半晌后开口,已经带上了哽咽之声:“……霜儿?我以为……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陈霜是他从牢房里拎回来的小东西,不会说大瑀话,却长了双灵巧狡猾的眼睛,如同误闯陌生丛林的小兽,本能地用攻击来保护自己。杨执园带他五年,陈霜活脱脱长成了一个小杨执园,一张嘴油滑无比,做事情周到妥帖,逢人便笑,可不知为何,不喜欢他的人仍旧很多。
陈霜问杨执园,杨执园笑答:“原因有二,一,你是琼周人,与大瑀人本来就不是一条心。二,你有我这个靠山,自己却又没什么本事,自然惹人厌。你年纪尚小,但也应当明白,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哪怕是好话、漂亮话,我可以说,你没资格。”
再后来,陈霜因说话惹恼惠妃,惠妃开口跟皇上索要他,杨执园拦也拦不住。迎凤池对宴中,陈霜受罚,杨执园得到这消息去找他时,人却已经不见了。有宫人说他悄悄跑了出去,此处戒备不如皇宫森严,有不少内侍看见他溜走了。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了,被惠妃的人悄悄拖走扔掉,尸首落在何处,谁都不知道。
杨执园一直把陈霜看做自己孩子,回宫后唏嘘几日,每年清明都悄悄给他倒一杯水酒。
“你……你出宫了……吃了许多苦么?”杨执园艰难坐起,靠在墙上,抓住陈霜看个不停。陈霜高大许多,已经是个俊俏挺拔的青年,一身衣裳虽不名贵却也整齐干净,杨执园再看他模样,便知他离宫之后并未受苦受难,而是被人好好照顾着。
“我是明夜堂的人,已经快十年了……”陈霜坐在床沿,与他轻声说起这许多年来的遭遇。杨执园又惊又奇,哑声笑道:“也是奇遇了,你竟有这般造化……现在江湖人见到你,莫不是都要喊一句陈大侠?”
等两人叙旧完毕,杨执园转头看向靳岄与纪春明。纪春明本来打算把他安置在府中,但府内人多口杂,怕生事端,瑶二姐建议让杨执园住进补玉铺子后院纪春明的旧房间里,但杨执园不肯。后来果真有朝廷中人借补玉或拜访瑶二姐之名,强行进入后院察看,幸好地窖位置隐蔽,探子无功而返。
“小将军,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杨执园哑声道,“但此事,我只跟你说。陈霜和纪大人,不能留下。”
陈霜与纪春明只得爬上地面,地窖半掩着,里头的声音听不清楚。瑶二姐在前头看铺子,陈霜拉着纪春明走远了一些,好让靳岄问得更详细。他耳力不错,隐隐约约的,也能听见一些语句。
但他很难凝神细听。纪春明一直跟他说话,尽是些絮絮叨叨的废话。陈霜想让纪春明停口,但扭头看见纪春明愉快模样,便觉喉中艰涩,难以开声。
连靳岄都看出纪春明对陈霜有好意,陈霜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陈霜与靳岄还在梁京生活时,纪春明便三天两头借瑶二姐之名去找陈霜,说的事情天南地北,见到陈霜就乐得像个孩子。陈霜后来想了又想,那时候瑶二姐已经跟玉丰楼的公子结识,她送自己礼物,不过是出于朋友情谊。纪春明自然是知道姐姐恋情如何发展的,但他仍用瑶二姐为由去打扰陈霜。
陈霜心想,纪春明不知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或许是卫岩那事情吓到了他,他胆怯了,迂回地放纵自己。只要没有点破,他与陈霜仍能做一双亲昵的好友,勾肩搭背,无所不谈。
陈霜又想到纪春明性格如此,朋友稀少,当上了刑部大司寇后,真心来往之人更是屈指可数。那双快乐、喜悦的眼睛注视着陈霜的时候,陈霜无来由地想,若是纪春明能得到俗世幸福,自己不知会有多么开心。
“二姐的婚事准备得怎样了?”陈霜问。
纪春明便约他改日一同去玉丰楼吃酒,顺便见见那掌柜的儿子。他说自己起先不喜欢那男子,觉得他家中行商,嘴甜舌滑不可信任,怎么看都是陈霜更好一些。但来往渐多,他慢慢发现那人对二姐完全捧出一颗真心,连带着他也被折服了。
说完后纪春明有些忐忑,笑着转开话题:“你呢,你又打算何时娶妻?”
“不娶。”陈霜看着头顶黑色天穹,“江湖人干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意,成家立室,非我所愿。”
“你们明夜堂里娶妻生子的人也不少,这有什么关系?”纪春明道,“不娶无子,绝先祖祀,这是大不孝。”
陈霜看着他笑道:“我最想娶的人已经跟玉丰楼公子定了亲,我还能怎么办?”
纪春明别过头,看着铺子后窗的灯光,半晌才说:“那就是你不对。我姐姐中意你的时候,你总是不理她。”
陈霜又逗他:“那现在我若去跟瑶二姐求亲,她肯不肯。”
纪春明毫不犹豫:“她不肯的。”
“为什么?”
“她喜欢你时真心真意,如今对姐夫自然也是真心真意。”纪春明看向陈霜,“你不要把我姐姐当做水性杨花的女子,她中意什么人,从来坦坦荡荡。”
陈霜略低了头问:“那你呢?你坦荡么?”
纪春明被他盯得心慌,又结巴起来:“我、我……”
“春明,你很好。你们都很好。”陈霜看他眼睛,里头映着月色与清澈的自己,“赤子难得,是陈霜没有福气。”
纪春明一时难以回话,怔了许久。心底忽地拱出一片燥热,他脸皮涨红,怕是被陈霜窥破了心中所思所想,愈发的窘迫起来,手脚僵硬,不知如何摆放才好。
此时地窖传来声音,是靳岄爬了上来。他脸色凝重,与纪春明和瑶二姐道别后,同陈霜一起离去。途中陈霜询问,但靳岄只是轻轻摇头,不肯细说。陈霜知此事事关重大,便识趣地不再询问。
“你和春明聊了什么?”靳岄问,“他似乎消沉了。”
“说了些让他难过的话。”陈霜笑道,“我很过分啊,小将军。”
此时宫中,有银甲校尉手持军报跪在殿外等候召见。近身内侍传令入殿内,岑融正批阅奏文。仙门城的夏侯信与包括游隶城在内的几位城守合力清理了沈水下游的洪灾遗祸,如今沈水下游一片清明,朝中大臣们纷纷称赞这几位城守立了大功,奏请嘉奖。
听内侍奏报完,岑融当即抬头,又惊又疑:“西北军大捷?”
军报写得一清二楚:西北军在玹王带领下,重建莽云骑,并于周王坡重创金羌军,诛杀金羌大将喜将军雷师之。金羌士气受挫,随后换将再攻,但气势消沉,始终无法突破周王坡防守。如今西北军已将守军推至白雀关之外,与金羌遥遥对峙。又有箭法超卓的斥候潜入金羌,以火箭点燃金羌军粮大仓,粮草烧得一干二净。如今金羌腹背受创,难以再组织大军犯境。
岑融细看军报,眉头拧成一团死结:“莽云骑谁统领?”
跪地的校尉回答:“白霓白将军。”
岑融愈发吃惊:“白霓回来了?她消失许久,发生了什么?”
“属下不知。”校尉回答,“属下过去并非莽云骑中人,只晓得白霓将军归来后便率领起莽云骑,上阵杀敌。”
岑融想了想,又问:“只有白霓?没有别的统领?”
校尉答得飞快:“只有白将军。”
岑融沉吟片刻,再问:“你们哪儿来这么多马?”他记得非常清楚,岑煅离京前往封狐城之前,曾请求他给自己一些战马。但岑融拒绝了。
校尉认真道:“都是西北军的旧马。莽云骑出战时后军多是步兵,马儿虽然数量不多,但威力不减。”
一切毫无破绽,均有道理可循。岑融点了点头,命人嘉奖这位校尉。西北军和岑煅的胜利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愈发令他焦灼不安。
内侍再次回到殿中,疾步走到岑融身边,低语几句。岑融猝然抬头:“靳岄回来了?仅他一人?”
“有明夜堂的人陪着,倒是不见那高辛人。”内侍道,“说是怀中抱着个匣子,也曾对着匣子哭过,或许……”
岑融并未犹豫太久:“去做准备,明日出宫,我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