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回归

军医下手毫不留情,贺兰砜疼完了,眼泪也流完了,躺在床上睡了一觉。他醒来时发现房间里竟然空无一人,连本该在身边的靳岄也无影无踪。

贺兰砜心头先是一惊,随即听见外头隐隐传来欢呼和笑声。他顿生几分不悦,心道莫非是军部已经开始庆祝胜利?连靳岄也被外头热闹吸引,竟然不顾自己伤势?他看着屋顶生了片刻闷气,肩膀自然是疼的,而且不知为何,似乎比之前受伤那次更疼。他必须要在靳岄面前多多说明这种痛楚,好让靳岄理解,及关怀自己。

强撑起身,贺兰砜小心翼翼地看着包裹伤口的布条。不妙的是布条上很快洇出血迹,他心头一突,立刻听见有人大骂一声:“混帐!”

大夫拎着一壶热水从外头风风火火走进来,见他起身,破口大骂,甚至疾冲到床边,把他又按回了床上。

大夫知道他身份紧要,又是玹王朋友、小将军重视之人,自然不敢怠慢。如今见他不爱惜自己身体,焦急化作怒气,进门后便噼里啪啦地责备他。贺兰砜乖乖躺着,晓得自己身家性命都在大夫手上,不敢造次。

好不容易等大夫骂完,他才寻到空隙问一句:“靳岄呢?”

大夫头也不抬:“白霓将军回来了!小将军自然要去迎接她的。……你认识白霓将军么?她还带来了那喜将军的脑袋……”说着他回头一看,登时又竖起眉毛:“躺下!!!”

贺兰砜坐在床上,眼睛瞪得滚圆:“白霓回来了?!”

***

白霓拎回来的脑袋着实令西北军又惊又喜。金羌军打仗带一股子野气,当日靳明照战亡,莽云骑全军覆没,西北军幸存之人便心惊胆战,生怕金羌军会在阵前亮出靳明照的尸首或头颅。

但不知为何,靳明照尸体竟无人寻得见。最后金羌军进城时,在展示战绩的长枪上挑着的,是莽云骑几位将军的头颅,其中包括靳明照的女婿裘辉。

西北军终于等到依样画葫芦的机会,立刻把雷师之首级挂在了城墙上。不仅挂上了,还在那首级上系了一块颇长的布条,上书“败将雷师之”,大咧咧亮相。

靳岄在城墙上眺望,回头便见白霓和岑煅正在说话。

一别两三年,白霓变化并不大。她在人前仍喊靳岄为“公子”,这比“小将军”亲近几分,等两人独处时,她便直呼靳岄名字。锦儿进城后被人声吓醒,哭了几次,靳岄想抱她却不成,白霓见他手足无措,笑着说,他小时候也是这样,只亲近熟悉的人。

两人都是一愣,几乎同时想起,靳岄出生时是游君山跑遍整个封狐城才找来稳婆。靳岄出生后,除了爹娘之外,游君山是第一个抱他的外人。

白霓看着靳岄,低声道:“听闻是你处理了那人。”

靳岄:“……是我。白霓,对不住,我……”

白霓:“你做得很对。白霓和锦儿都感谢你。以往是我不能带眼识人,你手刃奸细,白霓只恨自己不能代替你受这种煎熬和苦楚。”

靳岄眼眶一热,摇头道:“我仍记得他曾对我好。”

白霓把他抱在怀中:“我也一样。”

得到白霓的这句话,靳岄心头一直盘桓的沉重阴云终于有了消散之势。世上有人与自己拥有同样感受,甚至比自己更痛更烈,他那些无法与人诉说的痛苦似乎也变得轻了一些。

岑煅与白霓有过一面之缘,但白霓对他并不了解。两人简略说了些京中变化,白霓谈到金羌军的战备。

金羌军中与喜将军相差无几的不止一人。喜将军死后,估计很快就会有新的将领填补上来。以往西北军和喜将军交战颇多,是因为雷师之熟悉靳明照的作战方式。如今西北军的作战记录大部分已经被雷师之拿走,想必之后的将领也可以拿到手,这对西北军极为不利。

但西北军与怒山军队联合掐去铁鲁达,这对金羌军是一记重锤。

“金羌军极为忌惮莽云骑,如今他们以为莽云骑已经重新建立,至少不敢再轻举妄动。”岑煅说,“我的目标从来不是侵入金羌,也并非要杀尽金羌所有人。金羌与大瑀,以封狐城、白雀关为界,其实是可以和平相处的。”

白霓有几分讶色:“你和靳将军的想法是一样的。”

封狐城、白雀关是连通大瑀与金羌的要塞。两国商旅交通往来,饮食、服饰均有效仿与潜移默化,百姓联姻更是数不胜数。靳明照常与白霓等人说起自己的想法,他希望两地人人有衣穿有饭吃,不必担惊受怕,不用背井离乡。“为军为将,谁不愿四野清平?”他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白霓心头充盈着归乡的兴奋和快乐,虽颠簸多日,但她丝毫不觉得累。封狐城有许多变化,西北军军部却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岑煅细听她的建议和说法,态度万分认真,连白霓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玹王殿下不必太客气,白霓是西北军旧将,一切都要请殿下定夺。”

得知莽云骑已经做好了重建的准备,率领它之人竟是贺兰砜,白霓不禁回头去看靳岄。

岑煅不知白霓见过贺兰砜,不断地说着贺兰砜的好处。白霓听得脸上带笑,和靳岄走下城墙时小声道:“咱们在烨台初见贺兰砜时,可完全没想到他会跟你有这样的缘分。”

贺兰砜又躺在床上,闭目皱眉,默默忍受大夫的唠叨。大夫为他煎药,房中弥漫着怪异药味,贺兰砜并不适应,只是想着靳岄为何还不回来,埋怨片刻又强迫自己理解:毕竟和久不见面的白霓相比,自己可能不太重要。

听着听着大夫忽然不吭声了,贺兰砜睁眼一看,靳岄与一个女子站在门前,正笑着看他。

贺兰砜一下从床上弹起:“白霓将军。”

大夫又开口骂人,白霓朗声长笑。贺兰砜在烨台见过她,后来在金羌也见过她,却从未听过白霓这样快乐爽朗的笑声。

“你怎的总是受伤?”白霓左看右看,忽然发现了贺兰砜背上四处伤疤,大吃一惊,“这又是怎么回事?”

贺兰砜喝了药汤,昏昏欲睡,靳岄和白霓不打扰他,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贺兰砜甚至没能跟靳岄细细说清楚自己的疼痛,怀着微小的怒气入睡。

靳岄和白霓挑着灯说话,把离别之后无数日夜、大事小事全说个清清楚楚,白霓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惊奇,她没想到贺兰砜竟然为靳岄受过这样多的苦,更没想到靳岄于梁京、赤燕筹谋了这么多大事。她看靳岄的眼神渐渐改变,最后低叹一句:“靳岄,你真像你爹爹。”

直到三更过后,靳岄才回到房中。贺兰砜原本睡得昏沉,一听见靳岄进来立刻便醒了。

“还疼么?”靳岄给他搓了热布巾,擦干净伤口周围皮肤的污血。

“疼坏了。”贺兰砜说,“我要死了。”

靳岄:“……”

贺兰砜:“你多跟我说说话,再抱抱我。我的手,我的肩膀,这辈子是好不了了。心里头难过,躺也躺不安稳。”

靳岄:“你方才睡得很熟。”

贺兰砜:“……”

两人相互看着,靳岄把布巾按在他脸上一通乱擦,房里没人,贺兰砜用好的那条胳膊揽着靳岄的腰,把他往自己身上拖。靳岄怕碰到他伤口,忙撑着床板:“你小心。”

贺兰砜索吻,靳岄在他唇上一碰,贺兰砜嘀咕:“不成,还是疼。”

靳岄:“忍着。”他趴在贺兰砜胸口,半晌才说:“多谢你。”

贺兰砜的手指插入靳岄的长发之中,细细地摩挲。他喜欢靳岄的头发,以至于开始喜欢这纯然墨黑的颜色。有时候他也会感到遗憾自己为何与靳岄有这样多的不同,但这种遗憾总是很快就被靳岄的目光冲淡。贺兰砜从未在任何人眼睛里看到那样的情意。谁都无法不陷进去,当靳岄用他墨黑的眼睛温柔地看你,比如此时此刻。

贺兰砜小声道:“我是不是很威风?”

靳岄忍不住笑出声:“高辛邪狼一直都很威风。”

贺兰砜极喜欢靳岄喊自己为“高辛邪狼”。他与世上任何人都不一样,他是被靳岄这样真挚、亲昵地爱着的。两人又交换了几个吻,贺兰砜和他说自己当时何等厉害,与雷师之如何面对面打斗,又如何忍着疼连发数箭,在密密砂雨中刺中雷师之。

可惜最终杀了雷师之的并不是他。

他带着不好解释的遗憾,手从靳岄衣下探进去,揉靳岄的腰。

靳岄只觉得又酸又痒,贺兰砜手上生有茧子,搓得他腰肉粗粝生疼:“……干什么?”

贺兰砜:“你猜。”

靳岄:“你受伤了,别整日想些不该想的事情。”

贺兰砜:“就摸会儿,这样止疼。”

靳岄哭笑不得,正要说话,已经关上的门旁飘来一句:“还有这止疼法子呀?”

两人回头,岳莲楼打了个响指:“贺兰砜,不错,青出于蓝。我宣布你出师了。”

贺兰砜恼得大吼:“你怎么进来的!”

靳岄连忙从他身上爬起,抓头发理衣裳。岳莲楼笑得弯腰:“小将军,堂主找你,说是有要事。”

贺兰砜立刻勾住靳岄袖角:“这么晚,该睡觉了。”

岳莲楼笑嘻嘻道:“我看你俩不像打算睡觉的样子。”

靳岄抓住他手飞快一吻:“把被窝暖好,我很快便回来。”

贺兰砜满腔的不乐意,只得狠狠瞪住岳莲楼。岳莲楼轻咳一声,待靳岄离去后左右张望,小心关门,窜到床边,喜滋滋道:“别恼,哥哥再教你几招。”

另一边厢,章漠与陈霜等到了靳岄。阮不奇抱着被褥去跟白霓睡了,她晚上陪着锦儿玩了许久,明夜堂众人无不大惊失色,谁都想不到阮不奇还有这样童稚的一面。

见章漠面色严峻,靳岄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时机到了,可以向岑煅坦白一切。”

章漠问:“你认为金羌不会卷土重来?”

靳岄:“金羌必定会换将,但我猜测,它不会再贸然犯境。一是他们以为西北军已经有了莽云骑,这等于西北军恢复了大部分战力。二是贺兰金英抓到了两个雷师之麾下的领将,两人分别都称,金羌已经知道大瑀和北戎联合。”

“所以金羌不会再冒险出战。”章漠点头,“小将军的计策成功了。”

“都是运气。”靳岄摇头,“但我们最大的运气,是贺兰金英答应来援,以及白霓的归来。”

陈霜听两人说了半天,忍不住插话:“战场的事情我从来不懂,堂主和小将军讨论军事,叫我来作甚?我去给你俩泡茶吧。”

但章漠与靳岄同时出手按住他,不让他离开。“章漠接下来说的事情,或许你也是想知道的。”靳岄微笑道,“与你的一位故人有关。”

陈霜先是怔住,随即脸色阴沉:“我说过我不想找我娘亲。”

靳岄停顿一霎,忙握紧陈霜的手:“不,是另一个人。”

章漠:“我们找到杨执园了。”

陈霜几乎浑身一震:“杨公公?!”

仁正帝驾崩后,纪春明几次出入宫中,却再也没见过杨执园。他曾跟人打听过杨执园的下落,古怪的是,宫人内侍不是一无所知,便是摇头闭嘴,不发一言。坊间与杨执园相关的传闻数不胜数,潘楼里甚至已经有人写出了故事,称杨执园哭着喊着要给仁正帝守陵,甘愿被封进了皇陵之中。

“他……他现在如何?”陈霜在宫中五年有余,对他最好、最善之人,也就杨执园一个,他心头打鼓,“……没了么?”

“仍活着,”章漠低声道,“但受了大苦,生不如死。”

陈霜:“你们找他要做什么?”

靳岄把双手袖起,盯着桌上半弧油灯。灯火被窗缝吹进的春季晚风晃得飘摇,他眼中亮起两簇小焰,跃动如萤。

“先皇崩时,杨执园就在他身边,”靳岄带一丝似有若无的轻笑,“只有杨执园能跟我们说清楚,先皇究竟因何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