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颠簸,母女俩从金羌到这儿,一路东躲西藏,疲累不堪。方才风沙起时锦儿甚至被吓哭了。
孩子毕竟年幼,哭得累了,最终在白霓怀中沉沉睡去。白霓小心翼翼把锦儿放在窄谷避风处,扭头看了眼谷中的坟包。坟包上没有墓碑,似乎有人来祭拜过,留了些痕迹。
不知是哪个可怜人,死在这无依无靠的地方。这一念头掠过白霓心口,她轻轻拍了拍眉头微皱的锦儿。
雷师之看着白霓在谷中走来走去,问:“马呢?”
“没了。”白霓走到他面前,从他身旁抓起他的佩剑,握在手中,垂眸看他,“这样的风沙天,人和马都顶不住。”
背脊上的箭镞扎得太深,雷师之说一句便喘一声,知道自己可能走不出去了。
他心中倒无太深恐慌,意识到白霓不会放过自己之后,他忽然很想跟这个女人说一些从未提过的心里话。
“我记得你。”雷师之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和靳明照一起来救我……一队人里,你个头最矮,靳明照在牢车里见到我……他哭。你也随他一起哭。”
白霓微微一怔。
“我当时心想……靳明照这个蠢货,居然是他来救我。我心里还想,靳明照居然还带个女人……一个女人,能有什么用?”
白霓握紧了手中佩剑。窄谷之外,马蹄声逐渐远去,风沙、惊雷涌向封狐城,刀谷与周王坡一片死寂,疏漏风声穿过此地,仿似鬼哭。
“靳明照背我逃离,但我不肯……我骗他,我说我已经快死了,我这样的人,没脸回大瑀。”雷师之坐在地上,抹了把腿上汩汩流淌的血,“他跪我,哭我,喊我子业……你也哭,我记得的。你知道我曾叫子业么?这是师父赐我的字。”
“……我知道。”白霓说,“建良英将军希望你能建立自己的功业。”
“勃兰湖一别,世上再无人唤我子业。”雷师之笑了一声,“……强行留你在金羌这么久,是我对你不住。我和游君山都对你不住。”
他提及游君山,白霓脸上掠过一丝混杂疼痛的憎恶。
“在你来之前,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人说过大瑀话。”雷师之问,“……如今梁京还有人唱《燕子三笑》么?”
那已经是一首过去的歌谣。除了怀念往事的人,没有谁晓得它唱的什么,又是怎么唱的。白霓踩在雷师之心口,把他整个人压在地上,剑尖悬在他胸前。她一言不发,只是沉默看着雷师之伤痕累累的脸。
多年前与靳明照在金羌的牢车里找到年轻的雷师之时,雷师之已经满脸血痕。任何人只要看到雷师之身上的伤痕,见识他破碎狰狞甚至有如恶鬼般的脸庞,都会生出恻隐与畏惧。如今伤口愈合,疤痕犹在,一条条如同爬虫,贴附在雷师之脸上。
她犹豫一瞬,雷师之忽然攥住剑尖,大笑道:“靳明照被游君山杀死的时候,我就在他面前。你恐怕不知道他有多么幼稚。他仍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叛国,为什么要帮助金羌侵略大瑀,为什么要杀这么多大瑀百姓和士兵,为什么与他兵戎相对,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我是雷师之,他是靳明照,我们生来是仇敌!只有在敌对的战场上,我和他才能真正较量,才能真正分出胜负!我没有错,我从来没有错!”
他被建良英赐名子业,他决心建立自己的功业。然而许下他承诺的将军早已经死了,他即便回到大瑀,也永远会被人记得是曾被靳明照救过的俘虏。这对他来说是最无法忍受的羞辱。
“为将之人,谁不想立万代功业,谁不想流芳百世!他在大瑀是人人熟知的忠昭将军,我不比他逊色,我也是金羌乃至大瑀、北戎人人生畏的喜将军!今日落在你手里,是我雷师之命该如此……我只是不明白……”雷师之急急呼吸,未几竟从口中吐出血沫。
白霓冷冷看他。剑尖已经刺过雷师之盔甲缝隙,插入肉中。
“……我对你,对锦儿,已经好到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地步……”雷师之直直看着白霓的眼睛,“我所作所为,从未有一刻打动过你?”
“没有。”白霓跪在他胸口,这动作令雷师之又吐出一口血来,“你所说的仇敌,他是我的兄长,我的师父,我最崇敬的人,是受到大瑀全境敬重的将军!我生下锦儿之前,你一直囚禁看管我,我无法离开,生下锦儿后我必须照顾她,这一路山长水远,她太过弱小,我不能贸然带她上路。正因如此,我才在金羌与你盘桓了这么久。雷师之,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令我恶心,都令我想到,你和游君山在商量如何谋杀将军时,是何等的得意洋洋!”
她恨游君山,这是一种雷师之根本无法理解、白霓也无法向任何人清晰说明的仇意。过往所有的爱与快乐发酵成了酸苦的怨仇,若不是有锦儿,有一丝归乡的愿望、重见靳岄的渴望仍在心底拉扯着她,白霓知道自己早就被这滔天的恨弄疯了。
雷师之是这场恨的始作俑者,也是同谋。
“你对我们好?”白霓赤红的双眼里是无遮无掩的赤裸憎恨,“你知道一切,你知道将军如何死去,知道靳岄受过什么样的苦,知道游君山是个多么卑鄙无耻的渣滓!我挂念他的时候,你心里是笑着的吧?你很快活吧?你如此操纵我,甚至还谋想过让我一生蒙在这骗局里!”
话音未落,雷师之忽然一把捏住白霓的腿,把人狠狠从身上摔了下来。白霓防备不及,跌得头昏脑涨,仍紧紧握住剑柄。雷师之抄起身边石块,扭头竟冲熟睡的锦儿扔去!
白霓飞身挡下那块石头,长剑脱手而出!
雷师之身形一顿,抬起的胳膊软软垂下。长剑穿过他的左胸,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地上。
喘出最后一口气时,他看着怒视自己的白霓露出了抽搐的笑。他想起同样被长剑穿胸而过的靳明照。雷师之最后的念头是欢喜的:靳明照被至爱的下属背叛而死,死前悔恨、惊愕、不甘,多么好笑,多么讽刺。而他雷师之不一样。他至死都是极狠极辣之人。被白霓所杀,他此生圆满。
***
周王坡之战结束后,贺兰砜立刻被章漠等人送回封狐城。
他受刑的伤已经基本痊愈,拉弓射箭没有问题。但贝夫人千叮万嘱,连珠箭这种需出大力气,且可能损伤肩骨的箭术先不要使用。出发之前靳岄就跟宁元成等人说过,贺兰砜不会听的,甚至靳岄劝他,他也不会听。
靳岄在封狐城苦等数日,先是等到大瑀击退金羌军的消息,紧随其后的便是半身是血的贺兰砜。
他吓得脸色惨白,双手哆嗦着撕开贺兰砜肩上裹伤的布条。贺兰砜被雷师之那一箭刺中肩上要害,因他拔出及时,原本并不太深。可他紧接着便开箭连发,那血怎么都止不住,岳莲楼撕了干净衣裳才堵住血口。
军部的大夫也惊了,脱口骂了一句,立刻命人烧起火钳,准备烈酒。两壶烈酒冲伤口淋下,冲洗嵌在肉里的砂子等污物,贺兰砜半昏半醒,被那酒一刺激,整个人几乎弹了起来。
他疼得喊也喊不出声,扭头看见靳岄守在一旁,连那伤口也顾不上了,牵着靳岄的手:“我……我为你报仇了。”
靳岄眼睛都红了,吼道:“躺下!”
贺兰砜乖乖躺下,这时才觉得疼痛难忍,眼里不禁冒出眼泪,狠狠瞪着那大夫。大夫被他狼瞳看得心里发毛,扭头对靳岄道:“小将军,你跟他说说话,别让他看我。”
靳岄万分心疼,只恨不能以身代之。“报什么仇?”他问。
“……帮你杀雷师之,给你和你爹爹报仇。”贺兰砜疼得呲牙咧嘴,说话含糊不清,“我答应过你的,高辛人不撒谎,说到就要做到。”
他紧紧握着靳岄的手,因为疼也因为激动,满头是汗,黑绿双色混杂的眼睛里如同燃起火光:“但我……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死了……我射中了他,可后来金羌撤兵,岳莲楼和阮不奇把我带走……”
靳岄自己都已经忘了这回事,难为贺兰砜还一直记挂在心上。他握着贺兰砜另一只手,贺兰砜忽然发现他手上有咬痕,登时怒目:“谁咬的你?”
大夫叹气:“除了你还有谁。你从周王坡回来,颠簸了快两日,衣裳堵死了血口子,和皮肉长在一起,我不得撕开它?你那时候还没醒,小将军怕你咬伤舌头,用自己胳膊填了你的嘴巴。哦呦,那血流得,真是吓人。”
贺兰砜有些悻悻。此时伤口清洗完毕,大夫举着烧热的火钳,预备烫那伤口止血。靳岄捧着贺兰砜的脸:“看着我,看着我就行。我知道你疼,你乖乖的,忍不住了就喊出来。”
烧焦的气味从肩上冒出来,大夫一边忙碌一边说话:“好在没伤到筋骨,静养一两个月也就长好了,别动啊别动别动……”
贺兰砜以前倒不觉得自己是这样脆弱的人,但不知为何,靳岄在面前,他便连一点儿疼也忍不了了,喉中呜呜作声。靳岄把他抱在怀中,像对待孩子一样,轻抚他缠满沙子的长发。
此时的封狐城西门戒备森严。风暴已经过去,苍天湛蓝,雄鹰低飞。守城的士兵忽见前方有一匹马缓缓行来。
将士们大吃一惊,纷纷举起手中武器。封狐城外便是白雀关,但宁元成守定了白雀关,鸟雀难飞,怎么会有一身布衣的寻常百姓经过?待那人走近,愈发看得清楚:竟是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
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娃娃,以布覆面,只露出两只眼睛。她背上负着弓箭,腰上一把金羌军的剑,一手握缰绳,一手拎着个脏污的小包袱。
“来者何人!”士兵吼道,“停下!否则放箭了!”
女人摘下面巾,左右一看,无人认出她的来历。她轻轻一笑,将手中小包袱扔在马前。包袱散开,包裹之物一路滚到城门士兵脚下。
士兵惊得往后一跳:那竟是一颗伤痕累累的人头!
“我是莽云骑旧将白霓。”马上女子朗声道,“西北军统领现在是谁?我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