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羌大营后的小镇子上,畏惧战乱的人们已经带着家人远走,镇中冷清凄凉,只剩风雪。
昂车一路策马飞驰,最后停在一座小院外。他用带着浓浓金羌口音的大瑀话喊道:“白夫人!”
白霓应声而出,见到是昂车,那张平素缺乏表情的脸上油然露出喜悦:“昂车!”
昂车对这位大瑀妇人并不算熟悉。他只知道这女子很受喜将军重视,曾是西北军莽云骑的猛将,如今却甘心在这小镇子上抚养女儿,身上已经没了一丝一毫的杀伐之气。他年轻,对长相好看的女子有天然的好感,白霓对他起初冷淡疏离,最近渐渐有些热络,这让昂车心里十分快活。
或许是因为锦儿喜欢我捎来的糖,又或许因为我长相英俊,昂车如此这般想着,看着白霓走近。白霓手中托着几块饼子,笑道:“瞧你满身是雪,刚做好的饼子,你拿去吧。”
昂车对这大瑀风味的吃食不感兴趣,但喜将军是非常喜欢的。他仔细收好,随即按照喜将军与白霓的约定,把最近白雀关的战事挑了些无关紧要的告诉白霓。
金羌率兵踏入白雀关已有十日。大军谨慎推进,但西北军并无太大的抵抗,几次小小对峙都以西北军将士落荒而逃告终。但喜将军仍旧万分警惕:从金羌境内入白雀关,需经过一处易守难攻的谷地,谷地附近有立刀般陡峭的山峰,金羌人和大瑀人都称那一处为刀谷。刀谷再往前,则是一段漫长的陡坡,人称周王坡。金羌军需爬上周王坡,才算进入战场。
刀谷和周王坡是西北军设伏的地方,喜将军对此早有预计。
“你们打算怎么过刀谷和周王坡?”白霓问。
昂车笑道:“昂车不能说。”
白霓便点点头,也不见失望,只轻轻一叹:“只怕如今的西北军,敌不过……”她掐断话头,面露忧愁。沉默片刻后,似是见昂车紧张,白霓很快笑道:“我听听罢了,你不要在意。今日是换了装备么?”
她指着昂车背上的一把弓。昂车见她注意到自己的变化,心头愈发像是攒满了轻软的春花,连说话也变得活泼愉快起来:“是啊,这是新弓。听闻白夫人以前也用过弓?”
“用过的,但用得不好。”白霓似是羡慕,“我是女人,力气总逊男人几分,能拉开弓弦已是不容易,平时也就骑马舞剑,做个样子。现在荒废了这么久,也谈不上什么功夫了。”
俏丽妇人面露遗憾之色,一双水般眼睛噙着羡慕与懊恼,她目光掠过昂车的脸庞,又立刻偏转了头,把鬓角散发别到耳边,笑道:“不说了,说这些让昂车将军笑话。我现在只怕连弓都拉不开了。”
昂车自然还不是将军,可他听白霓说这些话,心里是快活的。他解下那弓让白霓细看,白霓摆弄来去,试着拉弓,很快又力竭了似的放弃。她忽然指着昂车身后的马儿:“那是什么?”
昂车不禁回头,几乎在瞬间,他本能地察觉到一股汹涌的杀气。白霓在他身后忽然扭转弓弦,迅速套在昂车颈脖上。弓弦结实,白霓狠狠一旋,锐利坚韧的弦丝便死死勒进昂车脖子。昂车连声音都无法发出,他一只手去抓那弓,一只手摸到腰侧小刀,反手刺向白霓腰腹。
不料白霓看似娇弱,力气且大得惊人,她背靠小院的墙壁,一脚立定,一脚踩在昂车背上,几乎踩断昂车的背脊,一手狠拉勒紧昂车喉咙的弓,一手反捏昂车手腕。细微脆响,昂车手腕脱臼,疼痛令他霎时松了力气。不消片刻,他整个人软了下去。
白霓松手把他扔在地上,弯腰确认此人已经断气。马儿对这场沉默的谋杀一无所知,轻轻踏动双蹄。
回房抱起穿好棉袄、披好小披风的锦儿,白霓对缩在角落的奶娘讲了一句金羌话:“不想死就快走吧。”
她拎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袱,卸下床板,在床板下的空洞里拿出一把大弓。
这是阮不奇离开她身边之前特意为她找来的强弓。贺兰砜之前来此处与她见面,留下了十来支狼镝。白霓把包袱、弓箭全都放在马儿身上,又从昂车尸身上解下佩剑。一切准备停当,她低头看锦儿。
“娘带你回家。”她轻声说,“回咱们自己的家。”
抱着锦儿上马,白霓狠狠一勒缰绳。马儿长嘶,细雪飘零,她不疾不徐往东方行去。
此时封狐城外、白雀关中,贺兰砜正在活动手脚。金羌军已经穿过刀谷,抵达周王坡。周王坡早已设下埋伏,靳岄和岑煅等待着前方送来的消息。
“上一次白雀关大败,是因为喜将军使用了铁鲁达。”宁元成说。
因大量作战记录被游君山与喜将军夺走,当日大战的信息,只能靠幸存战士与曾于高处俯瞰全局的贺兰金英获取。铁鲁达是金羌军中一种特殊的装备,三匹骏马连成一排,人与马全身披挂坚硬铁甲,马前顶着铁铸的长枪,冲锋时能将敌人直接挑在枪尖,甚至能把战马撕碎,威力十分惊人。当日正是铁鲁达冲破周王坡的伏兵,打散了莽云骑的部署。因军粮不足,军马疲惫不堪、受伤未愈,莽云骑被冲散得七零八落,最终落败。
贺兰砜与宁元成分别率部队离开,靳岄坐立不安,爬上高塔眺望。此日白雀关外风雪连绵,不能远视。
周王坡上一片冲杀之声。三组铁鲁达奋力爬坡,果真冲断了西北军设在周王坡的埋伏。坡上大瑀将士纷纷扯旗后撤,场面混乱。
金羌军自然乘胜追击,大瑀将士不住后退,速度飞快。为追上溃逃的大瑀人,十余组铁鲁达全力冲刺,队伍拉成一条长线。
领兵的金羌将军忽觉不对,忙命号兵吹起号角,舞动旗帜示意铁鲁达停步。
长线忽然被截断了。周王坡上平坦的雪地中,忽然跃起十余匹黑色战马!
战马与人埋伏于积雪之中,难以察觉,此时一跃而起,顿时将铁鲁达围在当中。
铁鲁达上的金羌士兵没弄明白战况,但他们认得这些战士都作大瑀西北军打扮,便依照之前的方式,三马齐冲,试图撞碎包围之势。
黑马矫健异常,为首那匹黑马上的战士一身黑衣,头皮光溜。只见那人驱马冲向当先的铁鲁达,单手握持长刀——二十丈!十丈!五丈!
黑马腾身跃起,如龙般矫健!长刀滑过铁鲁达身前枪阵,擦过马上金羌战士的铁甲,银星四溅。一声嘶哑长吼!黑衣人手腕旋转,长刀飞掠,只见头颅带出三腔喷涌的血,铁鲁达上的三位金羌战士已成无头尸首。
马儿长嘶,又有两匹黑马一左一右奔来,速度奇快。马上战士俯身各自抓住铁链的一头,绊马索飞快移动,接二连三绊倒铁鲁达,马上战士未来得及起身,已被利刃削去脑袋。
领兵将军高举右手,用金羌话发令。号手骑手再度举起兽骨制作的号角与战旗。三枚黑色箭矢刺破雪雾,扎入号手旗手额头,最后一枚穿过领将手心,仍旋转着扎入他身后一位战士心口。
金羌军队霎时大乱。领将忍痛大吼:“铁鲁达后撤!”
但铁鲁达之前追击逃兵,求胜心切,已经入了埋伏,被大瑀骑兵彻底截断。领将又急又怒,他看见黑色战马身上并未披着莽云骑的标志,况且莽云骑已经全军覆没,无一人幸存,此时怎么还会有这样凶狠的骑军?他来不及细细思索,分出两支小队援助铁鲁达,其余人等守定周王坡。只要他们守住周王坡,后面的金羌军就不必再受一次埋伏之苦。
然而所有金羌军都被黑色战马上的刀客吓住了。他们没见过这样长的刀,没见过这样狠辣的刀法,那根本不是战场上会使用的刀术。擅长打猎的金羌兵在大刀砍到自己面前时甚至会忽然想起猎熊人的身姿。
控制铁鲁达的士兵也久经沙场。在短暂的惊惧和混乱后他们立刻调整好队伍,铁鲁达们背靠背围成一圈,与形成包围之势的大瑀骑兵对峙。大瑀骑兵呼喊着金羌人听不懂的话,领将忽然察觉,那种粗粝的语言和歌谣,他曾在某处听过。
黑箭再次呼啸而来!
铁鲁达的士兵们举起盾牌格挡,迅速往周王坡移动后撤。落马的同伴被马蹄踏成肉泥,无人敢回看。雪愈发的大了,烈风疯狂与谷中山壁搏杀,呼吼不断。斜刺里数枚长枪忽然刺出,扎入一匹马儿的颈脖。马儿吃痛长嘶,跌倒在雪地里。与它相连的两匹马立刻被绊倒,一时间铁鲁达纷纷翻倒在地,马上士兵来不及爬起来便被大瑀士兵制住。
领将忽然意识到,这些骑兵的作战方式与莽云骑全然不同!那是一种粗狂、鲁莽、以生死为目标的战斗方式,他们要杀人、杀马,要刺破所有拦路之人的胸膛。包围之术还能看得出莽云骑的痕迹,但使用的武器、杀戮手法,完全是猎兽的技巧。以往西北军与金羌作战很少伤害马匹,因为大瑀所产的马儿脚力不足,大瑀需要从金羌手中抢马。但今天所见实在与以往大不相同,大瑀骑兵居然开始杀马。
“后撤!后撤!!!”他大吼,“有援兵!!!”
他忽觉胸口一凉。一枚黑箭刺破他的铁甲,透胸而出。领将愣愣抬头望向前方。在铁鲁达与大瑀骑兵混乱的战阵之中,有一位高大青年身骑黑马跃阵而出,举弓对准他。
青年身穿西北军盔甲,却有一头浓金色的长发。他戴黑色的铁制狼面具,面具之下有一双蕴着狼火的绿色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