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中的责备没有出现。贺兰金英走到贺兰砜面前,贺兰砜笑得十分古怪僵硬,但贺兰金英只是拍了拍他的脑袋,大手在他头发上揉了几下,又重重在他腰背和肩膀捶两拳:“壮实了。”
一切就像少年时代一样。他偶尔做了些可能让贺兰金英不悦的事情,紧张地等待责备时,贺兰金英有时会放下手中的马鞭,揽着他的肩膀,和他在雪原和小松林里走一走。他们都不是善于表达之人,在沉默的路途中,疙瘩像烈阳下的一团雪,悄无声息融化。
来的怒山人和高辛人都作商客打扮,为避免引起城中探子注意,趁着雪重,队伍分几次进入城中。马儿安置在马场,其余人根据军部的安排住下,贺兰金英和远桑则被岑煅请入军部,好生接待。
趁着人少,兄弟俩终于有机会说话。贺兰砜见到大哥实在很高兴,未等他开口,贺兰金英突然来了一句:“不骂你,是因为城门人多,有你的兵,给你几分面子而已。”
两人用北戎话交谈,靳岄听懂了,匆忙避走。
贺兰金英从怀中掏出那封信,信纸已经被他揉皱了:“这信是什么意思?这样跟大哥说话?”
贺兰砜挠头道:“简单明了,不好么?我何必跟你寒暄,再说我也托陈霜带去问候。大瑀人都这样的。”
“你是大瑀人吗?”贺兰金英瞪他,“还有,这信为什么要写汉文?字还写得这样丑。”
贺兰砜便知道贺兰金英并非真的生气,笑道:“靳岄说我写得好。”
贺兰金英又把信纸折好放回怀中:“这可信吗?朱夜还说我歌儿唱得不错,但从来不让我唱曲哄孩子。”
两人聊起贺兰金英的孩子,贺兰砜惊讶地看着大哥又是笑又是比划,开心快活,与以往全然不同。
贺兰金英毕竟在北戎军中呆过一段时间,又当过不大不小的北戎将军,很会说场面话。他原本以为岑煅也是那种爱听好话、受人奉承的将军,不料岑煅直来直去,性情爽朗,与他十分投契。不过半个时辰功夫,两人已经聊得火热,不时畅然大笑,连谈论国事家事也十分对胃口。
贺兰金英感谢岑煅的那笔钱银。虽然陈霜说买马的主意是贺兰砜出的,买铁的生意是岑煅提出来的,但贺兰金英猜测,两个法子都是靳岄手笔。因而从岑煅口中得知竟是贺兰砜提出了两个方案,他不禁大为吃惊,连连抬头去看自己弟弟。
贺兰砜自然是成长了的。他和贺兰金英差不多高大,一身亮甲,俨然已是大瑀西北军中颇受重视的异族校尉。虽然在发式上仍保留北戎风格,但行动举止已经渐渐同大瑀士兵差不多,说话的口吻也令贺兰金英感到陌生。
“大哥,怎么了?”意识到贺兰金英注视自己,贺兰砜忙走近询问。
贺兰金英笑着摇摇头。他的弟弟长大了,在离开自己、离开驰望原之后,这一年中他经历过什么,懂得了什么,贺兰金英要就着烈酒,仔仔细细地探问。
洗尘宴结束后,贺兰金英主动提出想看一看白雀关的战况。他曾在白雀关活动过,对地形地貌十分熟悉,更重要的是,他清楚喜将军排兵布阵的风格,提出了许多建议。远桑原本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但见众人聊得热烈,便也凑过去细细地看。她盯着那地图,又回头看沙盘,一言不发,默默记忆。
讨论中,靳岄察觉贺兰金英的目光常常会停留在自己身上。
夜深了,贺兰砜带贺兰金英到军部的厢房去就寝。趁着贺兰砜铺床擦桌的功夫,贺兰金英低声对身边的靳岄说:“对不住。”
两人站在澄澈月色中,一时相对无言。今夜元宵,军部外偶尔传来一些欢笑之声,士兵挑着飞星灯打闹玩乐,愈发衬得此间寂静。靳岄久久不发一言,贺兰砜又说:“你去看过你阿爸了么?”
“多谢贺兰将军。”靳岄回答,“爹爹得你收殓,保全尸身,子望十分感激。”
“上了战场,各有其主,各有所求。”贺兰金英望着飘扬细雪的天空和从浓云中露出光华的圆月,“我此生最大遗憾,是不能与靳明照将军在沙场上堂堂正正地比一回。你若怪我,也是自然。你若恼我恨我,尽管冲我来。砜儿一颗心全放在你身上,他说你是他的勒玛,这对高辛人是不得了的誓言。他会为勒玛而生,为勒玛而死。”
靳岄这才转头看他:“我不能原谅你,但我也已经不打算恨你。”
贺兰金英露出探问神情。
“其一,我理解你的选择。你当时是北戎的士兵,一心想当上北戎将军,让贺兰砜和卓卓能够免受屈辱,能在浑答儿和虎将军面前扬眉吐气。你若身为北戎士兵,却去帮助大瑀,这才是怪事。”靳岄慢慢道,“其二,你是贺兰砜的大哥。我若恨你,他不好过。”
贺兰金英静静听着,良久才应道:“多谢。”
和贺兰砜回去路上,靳岄心里想着白雀关的事情,一言不发。贺兰砜以为是贺兰金英和他说了些什么,问道:“莫非大哥不骂我,反倒说你不对?”
靳岄:“……你们兄弟俩在各自心里究竟都是什么样啊?”
他跟贺兰砜说陈霜所听所闻,得知大哥认为自己只够资格做靳岄随从或马夫,贺兰砜点头大笑,但听见卓卓一路追寻不得,在雪原上放声大哭,他沉默了很久。
“解决了这儿的事情之后,我们去找卓卓吧。”靳岄说,“她若是想到大瑀来玩儿,我们就把她带过来好生照顾。”
贺兰砜心中难过消去几分,揽着靳岄的腰:“大哥真的没跟你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他赞了我一句。”靳岄笑道,“他说,当日在烨台初见小将军,实在没料到你会跟砜儿有这般牵扯,我虽然不习惯也不喜欢,但砜儿中意,我便由他去。现在砜儿有这般本事,结交这么多朋友,可见你也还算不错。”
贺兰砜怒道:“只是不错?”他低头吻靳岄,补充说:“你分明是天底下第一好的人。”
两人小声说了两句话,在雪停的深夜里往家中走去。靳云英离开封狐城之后,她的家便无人打理。岑煅命人清理干净,让贺兰砜和靳岄住下。此时路上安静,只有遥远的街巷深处偶尔传来炮仗炸裂之声,是还留在封狐的小孩儿们趁夜玩闹。贺兰砜勾着靳岄手指,看见云层散净的天空中有三两盏天灯。此时风也小了,天灯稳稳往天顶升去,黑夜中仿佛闪动的星辰,与明月同争此夜光辉。
“前几日前门卖布的王二娶老婆,说什么缘定三生。汉人的命也是算定的么?”贺兰砜问。
“大瑀人缘定三生,驰望原的人信天神,能算出前后十辈子的命运,还是你们厉害些。”靳岄笑道。
贺兰砜:“咱们也缘定三生吧。”
靳岄想了想,提醒他:“贺兰砜,你下一世是鹰,再下一世是鱼,我若生生世世都是人,怎么缘定三生?”
这问题把贺兰砜难倒了。靳岄见他皱眉苦思,乐得不住晃他的手:“怎么办?怎么办?”
贺兰砜一把攥紧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怀中,认真道:“我是鹰,你便捉了我,关在笼子里。我是鱼,你便捞起我,养在池塘里。我也不要什么阔大天地了,再不济,你吃了我也可以。你我骨与骨相连,血与血相融,再有十辈子,我也不能离开你。”
靳岄睁大了黑眼睛,耳中嗡嗡直响。他捏贺兰砜的脸,十分用力,扯得贺兰砜微微皱眉。“傻子……”他低笑,胸膛能感受到贺兰砜左胸脏器跳动的急促频率。他的高辛邪狼,他的贺兰砜,袒露心声时总有股不管不顾、甚至不死不休的执着。靳岄何曾从什么人口中听过这些话?他是贺兰砜唯一的月亮,有一个骨血相融的承诺,在此夜月色中刻入魂魄。
寂静长街中,他俩发狠地拥抱亲吻。贴地而过的风吹卷起积雪,翻滚迷乱。
第二日清晨,还未到起床时刻贺兰砜便听见细微动静。他闭着眼睛揽了揽被中靳岄,忽然又听见一丝怪声,像是很轻的笑。
他一下睁大眼睛从床上弹起,先把靳岄护在怀中,随即咬牙切齿:“岳莲楼!!!”
房中小桌旁坐着一个人,一边喝着冷茶一边露出坏笑,已经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
岳莲楼向来穿堂入室如入无人之境。他被贺兰砜赶出卧房,跌进院中积雪里,干脆躺在雪中长声大笑。靳岄匆匆披上狐裘跑到门外拉起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岳莲楼指着墙头,“还有俩人呢。”
顺着他手指看去,章漠静静背手而立,阮不奇手里拿个饼子,正在大口地吃。
靳岄:“……”他一张白脸霎时涨红,一松手又把岳莲楼摔进了雪地里。
明夜堂堂主带着阴阳二狩,于这一日清晨时分抵达封狐城。彼时城门刚开,三人进城后先去了分堂,打听到贺兰砜和靳岄所在之处,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陈霜住在军部,负责安排怒山军队的事宜。得知章漠等人来到,他兴奋不已,扔下手头活计便奔了出去。靳岄正跟章漠说陈霜勤快得不可思议,章漠只是笑笑:“封狐与你、与玹王相关,他自然分外上心。”
章漠给靳岄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两人暗暗沟通商量,连贺兰砜也没听见只言片语。只是这好消息现在还不能透露,靳岄和章漠都极能守秘密,就连岳莲楼也牙关紧闭,不肯泄露只言片语。
贺兰砜只知道这好消息与梁京、与岑融有关。见靳岄不肯说,他也就不问了。这两天城中忽然涌入这么多旧相识,他高兴得紧,这天散值后又同岑煅等人在军部安排筹谋,回到家中时,靳岄和岳莲楼已经喝上了小酒。
家中有院子,院中有回廊与小亭子,天上飘着小雪,亭中红泥小炉细细舔烧,黄酒正温,香醇诱人。岳莲楼、靳岄和陈霜围坐喝酒,章漠和阮不奇则坐在亭子顶上,一个看风景,一个吹竹管。
贺兰砜加入了喝酒行列,发现靳岄和陈霜已经喝得有些多了,舌头飘起来一般,说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边说边傻笑。
岳莲楼拍陈霜脑袋:“小霜儿啊,小霜儿。”
靳岄舔舔嘴唇说:“岳莲楼,陈霜比你还受欢迎哩……怒山人和高辛人,都喜欢同他说话。西北军里他比贺兰砜还吃得开。”
岳莲楼继续拍陈霜脑袋:“这不是正常的么?毕竟是陈霜啊,咱们明夜堂里最好最好的陈霜。”他软得像是没了骨头一样,巴在陈霜身上,想起了什么似的扬起脖子,“对了,瑶二姐定亲了。”
陈霜满是醉意的脸上总算有了几分动摇。他挑了挑眉:“跟谁?”
“玉丰楼二掌柜的儿子,读过书,现正跟着他爹学做生意。嫁妆是三间铺子,那地段一顶一的好,我跟春明见过那人,人挺不错,知书识礼,看瑶二姐的时候那眼睛笑得,要滴出蜜来了。”岳莲楼说,“就是去年中秋,你把瑶二姐丢在灯会上自个儿跑了,才有了这两人的姻缘。”
陈霜:“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既是好姻缘,那就是瑶二姐命中注定的缘分。”
靳岄却难过起来。他十分喜欢瑶二姐,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与陈霜相配。他摇着陈霜,醉醺醺地大声道:“只是定亲,还没过门!去,去把二姐抢回来!二姐对你多好,你不晓得么?”
“我晓得。”陈霜把靳岄按在坐垫上让他坐稳,“是我不好。”
“你有什么不好!”靳岄指着亭子顶上大喊,“你要是把二姐抢回来,我给你十间大宅子!比阮不奇的还大!我……我……我再把郑舞的青虬帮买下来给二姐……”
阮不奇挂在亭子边上骂道:“好你个靳岄!”
贺兰砜拉紧靳岄的手不让他乱动,劝他:“别说了,咱们没那么多钱。”
“钱可以挣,或者……或者你有,你是高辛王……”靳岄说着忽然哽咽起来。他有多中意陈霜,多信任陈霜,就有多渴望陈霜获得凡俗人的幸福。他应当有一个爱人,有挡雨遮风的屋檐,最不济,他得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靳岄至今不知道陈霜为何对自己这样全心全意,比对明夜堂还要投入。或许是靳明照,或许是岑静书,是他的爹娘曾经对陈霜有过一些微不足道的恩情,陈霜回报不了,所以一腔感激全都倾注在靳岄身上。
靳岄一直是这样想的。他脑袋发晕,话有点儿不利索,只顾得上紧紧揪住陈霜衣襟。陈霜握着他的手让他松劲,认真擦去靳岄眼泪,笑着对贺兰砜说:“以后可不能随便让小将军喝酒。”
或许因为身边都是相识的朋友,或许是酒意作祟,令他戒备松懈。陈霜接过岳莲楼递过来的一杯酒,岳莲楼顺势在他手背拍了拍。陈霜喝下那酒,转头对拉着自己衣袖的靳岄微微一笑。
“小将军,不成的。”他说,“我是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