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师之万没料到白霓会这样问出口。他甚至不知道白霓是什么时候得知游君山真实身份的。
白霓笑笑:“迟早会知道的,只不过我觉得将军对我和锦儿有几分作不得伪的真心,所以白霓愿意从你这儿问答案。将军如果不说,那边算了。”
“……没错,已经死了。”雷师之不再隐瞒,“死在你的小将军靳岄设的局之中,就在去年冬天的梁京。”
白霓:“怎么死的?”
雷师之:“被靳岄所杀。”
白霓看着惨灰色的天空,雪又稀稀落落降下。“很好。”她低声道。
见她转身回房,雷师之又说:“你不想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吗?为何一个大瑀人,会成为金羌的细作。”
白霓迟疑片刻,对雷师之作了个请的手势。
屋内比外头温暖许多,地炉燃得正旺。茶水是烫的,几口下肚,浑身都热暖起来。雷师之与白霓分坐木桌两侧,大略说起游君山的来历。
游君山对白霓所说的话中,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实的:他确实父母双亡,因而在白雀关外流浪。金羌军队常在白雀关周围抓他这样没有来历和身份的人,有的当作军队靶子来练习枪箭之术,年纪小的便留下来在军队里做些杂活,游君山这样体格健壮的男孩,不少都被选入军队之中,培养成为细作。
游君山确实是大瑀人,但他完全有一颗金羌的心魂。把异族人培养成为自己的细作,最关键的第一课是让异族人摒弃对故乡的思念。金羌人用漫长的岁月锤炼了游君山对大瑀的恨意,他坚信自己的流离失所是大瑀所为,封狐原本就是金羌的土地,若不是大瑀强占,白雀关不会出现这么多战事,他也不至于失去父母,关外流浪。
在封狐生活的几年里,游君山有过短暂的茫然和混乱。有人喊他游大哥,有人喊他夫君,有人喊他游将军。他在世上有许多个身份,偏偏每一个都无法令他稳稳立足。他是在深渊之上脚踩薄冰的人,贴身带着的炎蛇剑便是事情暴露时,金羌细作用于自刎的工具。
白霓细细地搅拌碗中茶渣。金羌与北戎人都喜欢喝加料的油茶,她却怎么都吃不惯。“说这些有何用?”她问,“我不想知道他过去过得多痛苦。”
“他对你的心是真的。”雷师之又道,“你若是在北都逗留时已经知道,那你一定也晓得,他常常到你房中探望你,和你说话,盼望你们的孩子……”
“那又如何?”白霓打断喜将军的话,却没有继续往下说。她怔怔看着手中茶杯,因为手上力气太大,茶杯裂开数道缝隙,碎片在她掌心划出几道痕迹。
见她兴趣不大,雷师之便不再多言。奶娘带着锦儿在门外徘徊,是孩子玩累了想睡觉。自从阮不奇走后白霓便自己带锦儿,后来见她忙碌,雷师之便又找了个奶娘,但这奶娘却是金羌人氏,不懂说大瑀话,纵然白霓会说金羌言语,两人交流也并不通畅。
白霓照顾锦儿睡下,回到厅中,雷师之正要告辞。
“将军,白霓还有一个请求。”白霓忽然出声挽留,“只是这个请求或许有些过分,白霓不知将军是否会答应,心中不安,不敢开口。”
雷师之心想这倒是罕见,他有几分警惕和惊奇:“什么请求?”
“我知道如今边疆战局有变,大瑀和金羌两国都在白雀关列兵僵持。”白霓看着他说,“我想知道战局变化,将军可否答应白霓,每日都遣人来跟我说一说?”
雷师之哑然失笑:“不可能。”
“我现在在金羌完全受你控制,又有锦儿,我能做得了什么?自从阮不奇离开,你对我的监视愈发严密,平时也不允许我离开这个院子,雷师之,我就这一个要求,我想知道大瑀、封狐和白雀关,现在是什么样子,开战之后又是什么样子。我的请求不算过分!”
白霓说得激动,紧紧咬着下唇。雷师之极少见她在自己面前流露真实感情,一时间犹豫起来。
见他不答,白霓忽然后退一步,咚地朝他跪下:“将军,我是大瑀人,封狐更是我的家乡。我年迈的老母亲如今生死未卜,可我相信她一定仍活着,仍在封狐等待我的消息。将军如今是金羌的将军,可我即便死在金羌,也仍是大瑀封狐人氏,我的心魂总要回归大瑀的。求将军怜悯我孤儿寡母,给我一点儿念想吧。”
离开白霓的院子时,雷师之心事重重。他带去的随从名为昂车,见他抬手召唤,连忙走近听令。“金羌与大瑀的战争若是开始了,你常来跟白霓说说情况。不涉及机密,随便聊些战况变化即可。”
昂车不禁愣住,这要求实在太过古怪:“为何是我?我虽不陪同将军上战场,但将军衣食住行均由我负责,怎么现在连……”
“我身边能说流利大瑀话的也只有你了。”雷师之说,“两国开战,她心中慌乱,你便当作来陪她说说话吧。”
昂车笑道:“将军对白霓真是好。”
雷师之笑笑:“她恨我。”
昂车一怔:“不会吧?我见她请你喝茶,也允许锦儿同你玩耍。”
雷师之摇摇头,转了话题:“记住,每次见她,都要细细观察她的行为举止,有何与往日不同的,必须告诉我。态度好一些,尽量让她信任你,但无论她问你要什么,都不能给,她让你捎带的东西,全都要给我看。”
昂车点头应下。
***
驰望原上,一匹白马风尘仆仆,穿过凛冽风雪。
从古穆拉塞河到驰望原,陈霜已经在这路上奔驰了十日。马儿疲惫,他也一样疲惫。随身所带的干粮所剩无几,他驱马在避风处停下,展开贺兰砜和靳岄所画的地图继续细看。冰天雪地中分辨方向十分困难,好在贺兰砜熟悉这条路,细细地标注了许多路标。陈霜现在距离怒山部落不到半日路程。
陈霜在地上抓起一捧白雪,放进水囊子里,等它们化了便喝下冰水充饥。马儿在地里寻找枯败的野草,陈霜掰开一张饼子和马儿分食。他得在剩下的两张饼子吃完之前,至少见到一个活人。
风雪稍停,他立刻牵马启程。过了一条冰河之后,陈霜忽然察觉此处温度有了变化。积雪减少,迎面吹来的风里隐隐带着异常的热量。陈霜激动起来,他和马儿绕过眼前一座高山,前方苍白天空下,赫然是一座黑色的炽热山峰!
身后是冰封的土地,但越是靠近血狼山,驰望原的春天仿佛提前在此地降临。溪水从不冰冻,草原已经生出细微绿意,马儿一路走得极慢,它饿极了,看到能吃的东西便低头狂啃,浑然不管背上的陈霜如何催促。
眼前山峦一片紧接一片,陈霜和马儿来到一座山脚下,忽见几个异族打扮的汉子从林中跃出,冲陈霜吼了句他听不懂的话。
陈霜用北戎话询问:“这是怒山部落吗?”
“是又怎么样?”为首大汉换了北戎话,手持黑色大刀,上下打量陈霜,“你不是北戎人,从哪里来的?”
“我是大瑀人。”陈霜摘下兜帽,诚恳行礼,“在下明夜堂陈霜,求见怒山部落首领远桑。”
大汉们并不放行:“你认识远桑将军?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霜没想到他们戒心这么重,连忙又说:“我和贺兰金英也认得。”
这名字一出,大汉们面面相觑。正犹豫时,山道上传来马蹄声。陈霜还未抬头,脆生生一句欢喜的呼唤便响了起来:“陈霜!”
卓卓骑着一匹黑马,满脸惊奇。她跑到山下勒停马儿,陈霜认出这是靳岄那匹四蹄洁白的踏云,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卓卓就抓住了他的外袍:“只有你呀?靳岄呢?不奇姐姐呢!”
陈霜被她扯得差点掉下马去,心想这力气、这做派,果真和阮不奇同出一脉。
有卓卓带领,陈霜顺利过了几个关卡,往怒山部落而去。卓卓比之前长大了许多,大瑀话不大利落了,北戎话、怒山话和高辛话混杂着一通乱说。陈霜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她像谁,心道难怪贺兰砜每次提起卓卓,都要对阮不奇唉声叹气。换作两年前,谁都想不到阮不奇在卓卓这儿留下的最深刻印记,是卓卓使用得灵活自如的骂人话。
两人来到部落外缘,远远的便看见一个瘦削的黑衣人背着大刀,正跟人拉拉扯扯。
“远桑将军不能走!”隆达紧紧拖着远桑,“你现在是怒山的首领,你走了,怒山……”
“我把首领之位交给你了。”远桑卡着他手腕,轻巧一拧,隆达登时痛得缩手。谁都拦不住远桑,隆达回头冲抱着个婴儿慢吞吞从部落里走出来的贺兰金英吼:“贺兰金英!拦住她啊!”
贺兰金英噘嘴逗怀中小孩笑,很快回一句:“拦不住。”
陈霜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认得出远桑,连忙冲掠过自己头顶的远桑挥了挥手。远桑落地后回头,诧异打量:“明夜堂无量风?你来干什么?”
一阵忙乱,远桑不得不再次回到怒山部落。她满脸不悦,坐在营帐中阴沉凶恶,杀气重重。陈霜惊奇地看她。远桑剃了头发,看起来愈发的英气勃勃,意识到陈霜的目光便冷冷瞥他一眼。几人挤在贺兰金英的营帐里,四周充盈着甜蜜的奶香,小锅子在地炉的火上嘟嘟地煮着东西,贺兰金英把一枚黑箭塞到小孩手中,但婴儿的手根本抓不紧。
“男孩么?”陈霜问,“朱夜呢?”
“去血狼山找矿了。”贺兰金英说,“擒月弓给了贺兰砜,她连弹奏的乐器都没了,准备再打造一个。”
“废话少说,不要耽误我去大瑀。”远桑声音仍旧低哑,“这儿住得我憋闷,太没意思。我这回走之后你们就当我死了,别来找我,我不会回来。”
贺兰金英应道:“你去大瑀,也不过是杀人挣钱,这是什么好生意?”
远桑:“杀人挣钱,有何不对?”
陈霜笑道:“巧了这不是!我此次前来,正是应贺兰砜的要求,打算邀请远桑将军和贺兰将军去一趟大瑀。”
他三两句说明来意,还未详细说明,远桑一拍他肩膀:“好,走罢!”
陈霜:“……我还没说完,如今封狐的情况……”
“我懂了。”贺兰金英突然说,“我不同意。”
陈霜默默一顿:在贺兰砜的预想里,确实是他的哥哥最难说服。
贺兰金英把婴儿放回摇床轻轻推着,目光审度,在陈霜脸上游移:“我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去帮大瑀人打金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