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封狐

虽然只是列星江支流,但沈水流域宽广,大瑀境内无数百姓依赖沈水生活。沈水东面的入海口更是平坦开阔,是大瑀仅次于梁京的一片繁华城池。当日定山堰开堰泄洪,大水漫过河岸,对入海口影响倒并不太大。

青虬帮的船沿着海岸航行了一个多月,终于在冬季来临之前进入沈水流域。

从未来过大瑀的青虬帮水盗看着沿岸风光,眼睛都要掉出来了。沈水与若海相接之处有大城四五处,其中最有名的称平澜城。平澜城繁华热闹不下于梁京,岳莲楼和陈霜在靠岸之前先行离去,在明夜堂的平澜城分堂里拿到一张船舶证,青虬帮这艘船才得以靠岸。

郑舞起先认为自己这船已经足够大了,没料到连沈水这样的江河里,举目所见也均是大船,精美恢宏,比青虬帮威风太多。郑舞信心受挫,不乐意下船去玩儿,贝夫人和岑静书带上玉姜与小徒弟,随水盗船工们一同走了,郑舞在船上独自烤鱼,听见章漠等人在甲板上聊天。

他凑过去细听,竟是章漠与阮不奇打算与众人辞别。

章漠离开明夜堂太久,沈灯独立支撑,实在对他不住。加上之后靳岄还有筹谋,他得回去整顿明夜堂做好准备。岳莲楼自然立刻举手称一同离去,但章漠瞥他一眼:“你留下来陪郑舞和青虬帮,一直到青虬帮顺利进入列星江,并被列星江水帮接纳为止。”

岳莲楼不愿意:“那若是水帮十年不接纳郑舞,我就在列星江上漂十年?”

章漠:“正是。”

岳莲楼左右看看,一帮人没有任何一个给他帮腔。他自知这次许下的诺言实在太大太麻烦,只得暗暗忍下抱怨。

章漠给郑舞留岳莲楼,给靳岄留陈霜,只带了阮不奇离开。阮不奇随同章漠一起行动的机会并不太多,高兴得坐不住,又爬上桅杆吹竹管。

靳岄依依不舍。章漠此次为寻找岑静书实在付出了很大代价。贝夫人把他救回来,但悄悄告诉岳莲楼等人,章漠被蛊虫折磨许久,只怕内力有失,脾脏受损,之后小病小痛不断,需多加注意。这事儿他们估计章漠心里有数,但谁都没提起,只默默藏在心里。

“陈霜会照顾好你的。”章漠从不拖泥带水,只拍拍靳岄肩膀,洒脱道,“封狐城再会。”

章漠与阮不奇在平澜城下了船。几日后青虬帮的水盗们几乎在平澜城里花光了钱,一个个灰溜溜回到船上。平澜城街巷密集商铺林立,妓馆赌坊随处可见,是专门做水帮生意的销金窟。郑舞把情况问清楚,勃然大怒:“大瑀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当即起帆行船。

船只逆流而上,两岸景色仍旧怡人,但渐渐地出现许多古怪情景。

江边无人的村落里,有身着医者衣裳的人在焚村。巨大的熊与猛虎于林间出没,吼声震天动地,偶尔的还能看到它们在岸边盯着船只上的人,垂涎欲滴。空气中时不时传来恶臭,山间冒出黑烟。穿着各色奇特衣裙的人们在江滩上绕圈行走,高唱听不懂的歌谣,正在进行祭祀。

郑舞和贺兰砜都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情况。靳岄解释:“下游没人了。”

经过去年一场滔天大水,沈水下游受灾严重,死伤人数十余万,浮殍满地,群鸦起落。无法及时收殓的尸体腐烂发臭,瘟疫盛行。人少了,山林中的猛兽行动愈发无所顾忌。高山深林中总有焚烧尸体或干脆整条村子一并烧光的情况,那是因为村人死绝,疫根却未消。而越是这种时刻,各种宗教愈发兴盛,人们无法指望天子救助,只能求神拜佛,寄望于神子降世。

郑舞一脚踏在船舷上,看着江滩上跪拜哭号的人冷笑:“这就是大瑀?听闻大瑀遍地宝马香车,美人美玉,现在看来不过如此,也不比琼周、赤燕好多少。那平澜城就是个大陷阱!”

靳岄袖手与他站在一起,默默点头:“对,这也是大瑀。”

贺兰砜在郑舞身后说:“你应当知道梁京。梁京每天都有乞丐死去,是饿的、冻的。”

郑舞一拍膝盖:“娘的!天下果真各处都一样!”

十月底,秋风越来越迅猛的时候,青虬帮的船只抵达了仙门城。郑舞不允许船工与水盗下船,靳岄、贺兰砜与陈霜自行离去。陈霜去了明夜堂分堂打听消息,得知各分堂已经收到堂主无恙的飞信,总算放下心。靳岄则去见了夏侯信。

两人密谈许久,贺兰砜在门外守着,把听到的话全都藏在心里,陈霜怎么问都不肯讲。

一夜之后三人回到船上,大船继续前行。越是接近列星江,郑舞越是坐不定。在最靠近梁京的码头上,贝夫人与岑静书下了船。贝夫人打算带着徒弟去梁京行医,岑静书思念女儿,三人与靳岄辞别。靳岄告知岑静书靳云英的地址,陈霜又给了她们一封信,让她们带去给明夜堂。岑静书在梁京的安全,由明夜堂担当起来。

“我有友人名纪春明,是当今刑部大司寇。娘亲若是见到他,把我们的情况略微告知即可。”靳岄叮嘱,“春明其人可以信任,母亲不必多疑。”

岑静书一一应了:“我还得去探望谢元至先生,你有什么要跟先生讲的么?”

“不必讲了,我已托明夜堂给先生捎信。”

岑静书看着他,微微笑道:“子望,一路保重。”

靳岄眼睛一热:“娘,我会在春天回家,你和姐姐好好的,在梁京等我。”

大船离开码头,继续往北而去。进入杨河城码头当夜,靳岄、贺兰砜与陈霜正式同郑舞道别。

岳莲楼仍留在船上料理之后诸般事宜,他一颗心分作两半,一半催促他去找章漠,一半挑拨他去封狐城凑热闹。无奈自己胡说八道许下诺言,不能不践。他抱住靳岄哇哇假哭:“你我这样分开,以后各自生死,可怎么再见哇!”

贺兰砜把他扒拉开,警告地嘟哝几句。

郑舞实在对陈霜依依不舍。好不容易碰上个同乡,还是对大瑀这样熟悉的同乡,他大咧咧挽留陈霜:“留下来当我男夫人呗!”

陈霜只是笑笑,面色丝毫不变。等三人下了船,他冲送行的郑舞勾勾手指:“船老大,你过来,我同你说几句话。”

见他站在暗处,一张脸清俊俏丽,郑舞心痒难耐,立刻飞奔过去。岳莲楼嘎嘣踩断两根树枝,面露不忍:“也不必这么狠。”

话音刚落,那边传来郑舞几声惨叫。

陈霜走出树丛,带着一脸憎厌先在江水里洗了洗手。靳岄:“他没事吧?”

陈霜笑道:“放心,没死。走,咱们先去分堂,堂主给你捎了点儿东西。”

杨河城分堂屋舍低矮,门庭简陋,但门前拴马石那匹白马却如同这陋巷中错置的宝物,夺人心魄。靳岄一见,立刻欢喜地飞奔过去——是那匹贺兰砜赊账给他买下的骏马!

章漠回到梁京明夜堂后,很快在马厩里看到了这匹绝世靓马。得知这是靳岄的马,他便专门派了两位明夜堂帮众连夜启程,把马儿和冬季行李送到杨河城,等待靳岄抵达。

那马儿脾气温顺,飞霄绕着它看来看去,鼻子一喷。白马认出靳岄与飞霄,愈发的乖,浅金色尾巴甩来甩去,看得靳岄心都软了。

三人骑上各自的马,在清晨城门开启之时离开杨河城,循陆路前往封狐。

途径昌良城,贺兰砜在街上买来护佑平安的小木片,木片上刻着一个老头。靳岄和陈霜见那老头十分面熟,仔细辨认,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夏侯信?!”

客栈中掌柜和小二竟都齐声笑起来:“两位客人也知道夏侯大人?”

靳岄没料到昌良城中百姓竟用夏侯信来祈求平安。一顿饭吃下来,掌柜、小二和邻桌客人不住夸赞,那掌柜说着说着竟还哭了:他老父老母在雪灾中冻饿而亡,幸好有夏侯信夺下军粮,他与妻儿才保住了性命。“我们后来才晓得,那军粮是忠昭将军在白雀关打仗用的。没了这批军粮,忠昭将军人没了,白雀关也被金羌狗贼攻破。昌良人悔哇!”

靳岄才知每年都有昌良人长途跋涉到白雀关外去祭拜靳明照。百姓不知如何是好,后悔不该抢粮,不该吃粮,但生死面前,谁又能知道得这么周详?

临走时靳岄给了那掌柜一块碎银子:“忠昭将军不怪你们。大瑀吏局污浊,早该涤荡了。”

刻有夏侯信的木牌,三人在城外给了流民。此次启程后不久,飘飘摇摇下起雪来。靳岄披上狐裘,几乎与马儿浑然一色。他回头看贺兰砜的模样,令贺兰砜想起自己与他初见之时那张鲜明的脸庞。

“快到了。”陈霜看了看地图,“封狐城不足百里。”

“好大的雪。”靳岄笑道,“我要带你们去看封狐城冬天最漂亮的江景,锁玉渊。”

大元初年冬季,雪来得迟,但气候极冷。这一日,封狐城守城兵士看见官道上有三匹马儿奔来,为首那位似曾相识。等靠近了,他登时睁大了眼睛:是长着狼瞳的高辛青年。

贺兰砜在他面前摘下兜帽:“高辛人贺兰砜,来向封狐守将玹王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