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如期而至。海面墨一般黑,猛烈风暴卷起白色水龙,天地混沌,只剩呼啸风声与岩石翻动、树木倒下的巨响。
因海水暴涨,吞龙口几乎全部被水淹没。青虬帮的船被数根粗大铁索牢牢固定在岩壁上,以免被水从山洞中卷走。所有水盗船工全部转移到海门镇,三三两两地填入郑舞几位相好的家中。海门的房子因有铁柱加固,连成一片,能稍稍抵御风暴。纵然如此,镇上老弱妇孺也已经转移至姑姥山另一面躲避风暴,剩下的都是不愿意离家或守着家中财物的人。
贝夫人本身是琼周人,见惯海溢与风暴,不肯进山躲避。她住在郑舞一个相好家中,倒也惬意。听着窗外风急雨啸,她还有开玩笑的闲心:“幸好郑舞相好多,不然还真放不下这么多的人。”
女人问:“怎的不见郑舞?他许久没到我这儿来了。”
贝夫人笑道:“他去捉虫子。”
一口烈风卷过,山林轰然而动。风雨尚未完全抵达赤燕更深处的地方,郑舞与陈霜跋涉数日来到炼药谷时,陈霜已经忍了一路的气。他想立刻帮章漠解脱痛苦,还想处理完蛊母之事后去象宫找靳岄,无奈郑舞轻身功夫稀松平常,陈霜心急气恼。
炼药谷因被岳莲楼一把火烧过,地面岩石、谷中树木全都一片乌黑。但南境潮湿,黑魆魆的地面上已经长出许多新草,细长的藤蔓开始攀爬房屋废墟。两人进入药谷,细雨恰好落下,抬头便看见山巅高树摇晃不停。地面渐渐湿滑,一脚一步,声音泥泞。
“你这功夫是哪儿学的?”郑舞问,“琼周可没人有这么俊的身手。教我吧。”
他恳求陈霜教他恳求多次,陈霜只觉得他烦,但此时这人是来帮章漠寻找蛊母的,陈霜不得不和颜悦色。“这是明夜堂的独门内功化春六变。化春六变有六重,分别为断寒宵、风报柳、春山笑、曳步莲、惊涛雪、与醉归。我本事不大,只练到第二重风报柳。但我体质特殊,虽无法进阶,但若以风报柳这一重内力配合明夜堂的轻功,我是练得最好的一个。”
“岳莲楼练到什么程度?”郑舞问。
“岳莲楼练到第四重,曳步莲。”陈霜瞥郑舞一眼,“岳夫人已经练到第六重与醉归,他是我们明夜堂功夫最好的人。”
郑舞结结实实地愣住了:“这么厉害?!……你们这功夫到底怎么练?”
“或者从二三岁开始练,或者除去浑身所有武功,由练成之人为你传功。”陈霜走入炼药谷,“我是后者。”
郑舞好奇极了:“你能为我传功吗?”
陈霜:“除非你加入明夜堂。”
郑舞:“你是怎么加入的明夜堂?”
陈霜却不出声了,手指一动,一枚小鱼飞刀射出,当的扎在地上。一条指头粗细的虫子被钉在当场。郑舞看都不看:“不会是这种虫子。”
原来蛊母喜阴暗潮湿之处,除非栖身之处被水火侵袭、外物惊扰,否则几乎不可能主动爬出。郑舞踢翻一块石头:“石头底下,树根子,房屋废墟,都有可能。”
阴阳蛊的蛊母大多是柔软虫子,乍看起来与常虫并无区别,但其身带异色,日光中十分醒目。此时谷中已经开始下起雨,陈霜与郑舞头戴斗笠,分头寻找蛊母。炼药谷不大,山壁挖出几处深深空洞,洞中有无数镣铐木枷,是囚禁药奴的地方。陈霜仔仔细细一一察看翻找,冒出来的都是寻常虫子,并无蛊母。
郑舞也没有收获,两人往已经烧成废墟的房屋走去。赤燕人房舍多为吊脚悬空小楼,竹木质地,岳莲楼一把火着实烧得干干净净,谷中房舍全数倾塌,在地上堆成一片混乱。陈霜站在废墟前让郑舞停步:“等一等。你别动弹。”
陈霜闭上眼睛,竭力去听谷中纷杂声音。雨声风声中掺夹树木摇响,风势渐大,他扶了扶斗笠。谷内地面渐有积水,藏于草丛或石块树根的虫子纷纷逃窜,一时间细杂声音密密麻麻。他耳朵微微一抖:废墟角落传来一丝异样响动。
陈霜睁眼、前蹿,一脚踢开被烧得酥脆的木梁。黑色碎屑雨中乱迸,郑舞还未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陈霜已经射出小鱼飞刀。
一条紫灰色大虫在刀尖下蠕动挣扎,片刻后彻底软垂。“是它吗?”陈霜问。
郑舞目瞪口呆:“你听到的?”
他蹲在陈霜身边,看他的眼神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崇敬与钦佩。“正是蛊母。”郑舞说,“只不过药谷中炼药人不止一个,所炼之蛊也必定不止一个,不清楚这是不是岳夫人那……别动!”
陈霜正要从虫尸上拔下小鱼飞刀,被郑舞一把抓住手掌。他手指距离飞刀只有寸许,郑舞吼声落下,那虫尸恰在此时变色、融化,最后成为飞刀下的一滩脓液,很快被雨水冲去。
“蛊母身上也有剧毒,你疯了么就这样去碰。”郑舞说了几句,忽然顿住。这下即便是他也能听出来,废墟里传来更多的簌簌之声,如无数虫豸正在往外爬出。两人迅速离开,随即便见废墟下一片嘈杂声音,果真有虫子蜿蜒四窜。郑舞解下大刀奋力挑开废墟上的黑色木梁与竹片,赫然露出地上一处黑色深洞。
这废墟之下竟还有一个虫窝!陈霜霎时间毛骨悚然:他在药谷这儿歇过许多天,幸好没有大雨没有异动,否则光是地下潜藏的虫子就足够他死上千百回。
“原来如此。”郑舞摸着下巴道,“炼药人和蛊母住在楼上,楼下不养牲畜,挖了个洞口专门炼蛊。看来炼药人死后,蛊母便依照惯例爬入这洞口之中。又因洞口被倒塌的木梁盖住,火竟然没烧到此处。
眼见虫子蠕动攀爬,其中更有不少与方才那紫灰色大虫类似的蛊母。陈霜浑身鸡皮疙瘩窜起,下意识去摸身上暗器。可即便他全身挂满燕子镖与小鱼飞刀,也无法在瞬间杀灭这么多的虫豸。
郑舞把他往自己身后拉,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将瓶中之物全数洒在废墟上。火石敲打,火星溅到废墟,轰然燃起大火!
“……鲛油?!”陈霜吃惊,“你怎么带了这东西?”
“义母叮嘱我,要杀灭蛊虫,最方便的法子还是直接点火焚烧。”郑舞嘿然一笑,顶了顶斗笠,雨水从笠帽边缘珠帘般滚滚而下,“如今我们发现了这炼蛊的虫洞,自然要把虫洞也一块儿烧了去。”他把瓷瓶扔进那洞中,火遇到油立刻蔓延入地洞深处,很快便有肉质烧焦气味传出。鲛油浮于水面,又无法被雨水浇灭,谷内很快大火熊熊,蚊虫乱飞。
陈霜起先对他是毫无敬佩之心的。他小时候在琼周生活,见惯了水帮的水盗。因娘亲以出卖身体为生,他又年幼需要人照顾,娘亲做生意时并不忌讳陈霜在旁。来去的船工水盗见了陈霜,少不得还要在他脸上捏一把,假惺惺地遗憾他不是女儿身。陈霜从岳莲楼那儿听来许多郑舞的事情,知道他在海门镇有不少相好。那些从未谋面的女子实则与陈霜母亲经营的生意差不多,陈霜心里清楚,便越发的看郑舞不顺眼。
但郑舞这次确实帮了大忙,陈霜神色缓和,冲他点头道谢。
两人攀上岩壁,陈霜把屡屡下滑的郑舞拉到山上,坐下同看谷中大火,打算等大火烧灭后再去寻找清理残余虫子。郑舞又问起陈霜来历,这回陈霜不再踟蹰隐瞒。“我是琼周密海村人,”陈霜说,“娘亲后来把我带到大瑀,辗转数年,才入了明夜堂。”
郑舞呆了片刻,忽然朗声一笑:“密海村?是背靠新月谷的密海村?”
陈霜:“你听过?”
“同乡啊。”郑舞自来熟地揽着陈霜肩膀,“我也是密海村的人。你我年纪差不多,但我比你幸运一些。我娘亲同你娘亲做的是同一种生意,你也晓得,密海村的女人只能靠这个来谋生。只不过我娘亲得了病,早早便死了。”
他那时只有三四岁,只晓得守着娘亲尸体,还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青虬帮的船队在密海村靠岸,有水盗熟门熟路上门找乐子,却发现已经渐渐发臭的尸体与饿得大哭的郑舞。水盗妥善埋了女人,把郑舞拎回青虬帮。青虬帮老大见郑舞年幼,便收作义子,郑舞从此便成了青虬帮一员。
“你娘过得好么?”郑舞问,“渡海来了大瑀,总比在密海村好。”
陈霜目光冷淡:“不清楚。我已经许多年没见过她,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郑舞笑道:“出了什么事?看你这一脸苦大仇深。”
“……”陈霜摘了斗笠站起,随手一挥,沉重雨珠夹带内力去势,砸入山谷之中,雨水瞬间打湿他的头脸,额前散发丝丝缕缕贴在面上,声音愈发的孤冷,“她卖了我,换得一两银子,从此我再没见过她。”
飓风愈发靠近,天际一片阴沉黑色,郁雷滚滚。另一处炼药谷外,贺兰砜与阮不奇藏身树丛之中,雨水穿过树梢,已将两人浑身淋得湿透。但两人身着黑衣,吐息缓慢,几乎与这密林融为一体。
炼药谷中可见炼药人缓步来回。谷内散出怪异药香,令人反胃欲呕。
擒月弓已经拉满,一支狼镝搭在弓上,直指谷内弯腰摆动器皿的老者。老者腰缠红色腰带,一张脸皲皱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