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帝姬(1)

靳岄看了一会儿大象便回到廊亭。象宫中驱虫香气味颇浓,他很不喜欢,闲暇时间大都呆在室外。奉象使说的话令他对蛊产生了兴趣,便问象宫中的侍从,是否有书籍可借阅。

赤燕炼药人多以炼蛊为生,这本事大都口口相传,不留文字记载。象宫中有人祖上曾制蛊,便细细跟靳岄说起这蛊的事情来。

赤燕炼药人下在大象身上的蛊称为阴阳蛊,分蛊子与蛊母,蛊子是蛊母所产的卵,真正需要炼制的是蛊母。炼制蛊母需要七七四十九天,炼药人把无数毒虫放入瓮中,以药香刺激,令蛊虫相互咬噬厮杀,无数次鏖战之后,唯一活着的便成为蛊母。

炼药人多以药控制蛊母,待蛊母产下卵,便让药奴或大象吞下蛊子。之后只要定期以药香刺激蛊母,蛊子便与蛊母一样感到疼痛难熬,进而在药奴或大象体内翻腾噬咬,剧痛难当。曾有炼药人在刺激蛊母时被蛊母反噬毒死,药香却不灭,他的药奴在疼痛中失去理智,直接剖开肚子挖取蛊子,最终失血死亡。

靳岄听得心惊:“为何不禁?”

侍从:“……这怎么禁?连王族也有炼药人,专炼长生蛊。”

靳岄的问题令他们全部笑了起来。

靳岄并不觉得好笑。他想到那头比人大得多的大象,还有小小年纪就饱受煎熬的岳莲楼。

这一日广仁王回到象宫,满脸喜气洋洋。“别抄这劳什子破书了!”他夺走靳岄的笔,“换件精神衣裳,我带你去见你娘亲。”

靳岄又惊又喜,几乎跳起来:“她可好?”

宋怀章:“我没见到,得带你一块儿去。动作快些,别磨蹭!”

靳岄匆匆忙忙抓起一件外袍披上,与广仁王一同离开象宫。护送二人前往赤燕王宫的队伍全由赤燕士兵组成,广仁王的人远远跟在后头。拉车的马儿极矮,但在狭窄山道上速度丝毫不慢,车乘与大瑀马车不同,四面敞开,只垂挂着轻纱与竹片,好让凉风灌入,舒缓暑热。

宋怀章看出靳岄心中不安,笑道:“抄这么久经书,看来也没什么用。”

靳岄忖度目光在他脸上打量。绿莹莹的蚊蚋从纱幔缝隙飞入,很快又被车内的药草气味熏得落荒而逃。广仁王平静地坐着,迎接靳岄的眼神:“看我作甚?”

“我确实从未听娘亲提起过你。”靳岄说,“爹爹倒是偶尔会说,若是大瑀多几个宋怀章这样的将领,将如何如何。”

宋怀章冷笑:“不需要他夸。”

靳岄:“听广仁王此前说话,似乎你与娘亲关系并不好?”

宋怀章:“一些幼时的孽缘罢了。我少年时性情顽劣,你娘不畏惧我身份,我与她常常起冲突。”

靳岄:“你既然对她有意,为何又要处处惹恼她,让她心烦?”

宋怀章一怔,目色立刻沉下来,却并不开口。

当年被召入宫中陪太子读书练武的人除了靳明照,还有许多官宦子弟,彼时远离南境、寄身梁京的宋怀章便是其中一位。他当年与靳岄一样,都是官家扣在身边的质子,用来制约边境的守将。

因有这层身份,宋怀章自小便学会察言观色。靳明照脾气性格与他其实十分相似,但他比靳明照更圆滑殷勤。当时还是太子的仁正帝十分喜欢他,他便觉得有了依恃,自然不大看得起靳明照。

同在学堂读书学习的还有岑静书。她年纪虽小,但已经是个精巧漂亮的姑娘,因有赤燕血统,长相同其他大瑀帝姬有几分不同,总要引得人多瞧几眼。

她和靳明照一样是不受欢迎的孩子,皇子帝姬扎堆玩闹从来不叫她。宋怀章从别人口中得知她母亲早逝,在宫中没有任何依靠,连穿戴的衣服饰物都比寻常宗姬粗糙几分。

岑静书是一个天然的靶子,但凡有什么不顺意的事情,有什么会招惹太傅责罚的事故,一并推到岑静书身上最为稳妥。岑静书常常背上莫名其妙的黑锅,一众皇子帝姬便凑在一旁看她的笑话。

会为她据理力争的也只有同样落单的靳明照而已。

宋怀章也是排挤岑静书的其中一员。能得到皇子和帝姬们的欢喜多么不容易,他积极地给岑静书起古怪的外号,讥讽她深邃眼窝与总是透出几分忧郁的眼睛。岑静书不哭不闹,渐渐地与他们愈发疏远,只跟靳明照玩在一块儿。

宋怀章年纪不大,却头一回从靳明照这儿学会了嫉妒。拥有异族血统的女孩本身长相俏丽,开怀大笑时愈发动人。他远远看着,总要忍不住走近。但只要察觉他靠近,岑静书脸上笑意便如涟漪一样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其警惕和憎厌的眼神。

于是他连带着,把靳明照也一并憎恨上了。

后来太子登基,表妹入宫成了宠妃,在官家面前哭诉宋怀章孤身一人在京如何难熬。官家疼爱惠妃,便恩准宋怀章离京返回南境,换别的将领孩子当质。

宋怀章一走便是数年。等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岁,他便想起了从不对他展露笑意的岑静书。他拒绝所有媒约,只想求娶岑静书。

南境少将军娶一个有赤燕血统的帝姬,这件事落在官家眼中,是极其不妥的。老广仁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宋怀章就是不肯改变主意,最终逼迫老父亲让步同意,带上他一同去梁京,打算当面跟官家求赐圣婚。

只是他迟了一步。还在梁京城门审核关牒时,宋怀章便听见百姓议论,顺仪帝姬岑静书下嫁给籍籍无名的北军校尉靳明照,仪式仓促随便,连宗姬都比不上,真真是好大一个笑话。

朝中有消息称,靳明照被授予西北军统领之重任,全是仰赖顺仪帝姬的身份和北军建良英将军举荐,这才是官家给顺仪帝姬最大的一份嫁礼。朝中人全都等着看靳明照和岑静书的笑话,宋怀章只觉得这桩婚事对岑静书何其不公,他无法释怀。加之想到以前岑静书在宫中过得艰难,愈发认为这婚事是强加到岑静书头上的灾殃,岑静书必定是不愿意、不快活的。

数日后的中秋,他在燕子溪边上偶遇即将启程前往封狐的靳明照夫妇。两人蹲在溪边放莲花灯,亲昵快乐地说话,手牵着手,浑然不惧旁人眼色。水上莲灯灿烂,岑静书眼中满是欢畅快活,当年的阴郁不安已经无迹可寻。

宋怀章一路沿燕子溪往沐清池走去,在桥下捡起那盏写着小字的莲花灯。“与子偕老,百岁安乐”,落款是一个“靳”和一个“岑”。莲灯半浸在水里,宋怀章甩干水,在灯上放了一枚铜板,花灯得以稳稳向前。

他之后再没见过岑静书。梁京与封狐的情况倒是不断传回他的手中。父亲死后他承袭广仁王封号,成为南军统领,而靳明照也不断在西北军立下大功,受封“忠昭将军”。他知道岑静书去了封狐,也知道她被迫回到梁京,和自己当年一样成为人质。

再之后,便是白雀关大败,靳明照战亡,顺仪帝姬深夜逆旨离京,在封狐城外失去了音讯,生死不明。

“你娘亲失踪之后,我也一直在找她。”宋怀章说,“她被赤燕人带回南境的消息,或许我是第一个知道的。”

“你没有把这消息传回梁京。”靳岄说,“是想把我娘留在这里么?”

“我是南军统领广仁王,她如今被困赤燕。我想让她留下她便必须留下,这有何不可?”

靳岄丝毫不恼,反而笑道:“如今看来,这事情广仁王还做不到。”

车内沉默片刻,广仁王哂笑一声:“回去有什么好的?靳明照死成那样,梁京风雨如磐,她一个异族帝姬,无权无势,回去便身不由己。”

靳岄摇摇头。

宋怀章:“我说得不对?”

靳岄温和道:“娘亲性格刚韧,不喜欢别人代她做决定。”

广仁王:“你与你父亲一样令人讨厌。”

靳岄惊讶:“人人都说我长得像父亲,性格像母亲。”

广仁王:“……那便更糟了。”

因为察觉广仁王对自己并无恶意,靳岄心中又满怀即将与母亲相见的喜悦,说话愈发自在舒展。

“对广仁王来说,子望毫不重要。”靳岄又道,“你真正关心的是我娘亲,那你为何不把她直接救走?是顾虑到赤燕和大瑀的关系?”

“当然。”广仁王交叉双臂抱在胸前,闭目道,“而且我不做无把握之事。如果救走她,她仍不肯随我而去,那救她便没有意义。”

靳岄看着他片刻,轻笑道:“原来如此,我是你讨好娘亲的筹码。”

广仁王的回答在靳岄意料之中,他并不觉得讶异。宋怀章这样的地位权势,他绝不可能为了一个曾经牵挂的心上人抛弃所有。

因情爱之事犯蠢是少年人的权力。愈是功成名就重权在握,愈是不可能轻易允诺,毕竟允诺一旦被旁人当真,实在可笑又可怖。

靳岄却难以控制自己的回忆。他想起血狼山的鹿头,驰望原的月亮,想起贺兰砜所有不经思索的承诺,义无反顾的追寻。

夜色降临时,车队抵达了赤燕王宫。车子从侧门进入,靳岄和广仁王随沉默的宫人一路前行,穿廊过桥,终于来到一处宽敞明亮的庭院。月色如灯,照亮院中洁白的石桌石凳。广仁王停了脚步,往一旁让了让。

庭院中一位妇人缓慢站起,靳岄只瞧了一眼,立刻飞身奔去。

他急急扑进妇人怀中,还未喊出声已经流下泪来。他已长得比岑静书还要高了,在母亲面前却仍像孩子一样。靳岄挣脱开她的怀抱,在她面前跪下连连磕头:“子望来迟……让娘亲受苦了……”

岑静书也只是流泪,她不让靳岄跪,牵着他起身坐在自己身边,细细地看他,如同重遇失而复得的宝物。

“姐姐没事……我找到她了……”靳岄哽咽着,又怕自己哭得厉害让娘亲担心,边说边擦眼泪,尽力作出畅快模样,“她在梁京住着,在我一个朋友家中,有明夜堂和岑煅的人看顾,很安全……”

岑静书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靳岄左臂上的奴隶印记清晰可见。

岑静书怔怔盯着那印记。靳明照在北军服役,他跟岑静书说过北戎人是如何对待奴隶的。她细细摩挲那个伤疤,仿佛伤口还未愈合,她怕弄疼了靳岄,手指细细颤抖,小心翼翼。

“是爹娘不好……”她吞声抽泣,怀着恨又怀着悔意,一句话要断作许多截,“爹娘没保护好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