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会合(2)

郑舞这段时间接二连三地从山里捡回明夜堂的人。他在甲板上发呆,竖起耳朵听船舱中陈霜与岳莲楼等人说话。

阮不奇所说的轻功更厉害的人,或许就是陈霜。陈霜从悬崖上跳落时姿态轻盈、身法漂亮,看得郑舞眼睛发直。他和阮不奇话不投机,贺兰砜又不大说话,岳莲楼天天和章漠呆在一块儿,他便问陈霜,可否教他这种轻功。

陈霜打量他:“你没资质,学不会。”

区区一个山匪窝子,口气还挺大。郑舞心生不甘,愈发偷听得仔细。

陈霜与岳莲楼等人见面,自然又是一阵唏嘘感慨。尤其是见到章漠如今模样,陈霜久久不说一句话,眼圈却先红了。他不吭声,阮不奇心里也难过,揽着章漠肩膀呜咽:“都怪岳莲楼这个混帐,没把你看顾好。”

自从阮不奇上船,岳莲楼天天被她责骂,又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他扭头看贺兰砜:“你也怪我?”

贺兰砜点点头。

岳莲楼恼得笑了:“好吧,你们都爱护堂主,没人关心关心我。”

等陈霜情绪平复些许,贺兰砜立刻发问:“靳岄在哪里?”

靳岄就在象宫中,距离此处大概十日路程。赤燕奉象为神,因而山中多象宫与奉象使。靳岄所在的象宫距离海门镇很远,几乎紧贴着赤燕王族的宫邸。赤燕境内本来已有广仁王部分军队驻扎,广仁王带的随从不多,但士兵将象宫围得十分严实,难以突入。

阮不奇开口道:“这有什么,我们几个人谁不是以一敌百的本事,冲进去就完事了。”

章漠和贺兰砜同时开口:“不成。”

见贺兰砜不吭声,章漠继续道:“我们不知道靳岄为什么会突然跟着广仁王来赤燕。若他有自己的目的,我们贸然闯入,可能会坏了他的计划。”

贺兰砜说出元宵当夜在皇宫朵楼内发生的事情。得知靳岄是为了换贺兰砜一条命才跟广仁王离去,众人面面相觑。

“既然这样,现在去把靳岄抢出来不是正好合适?”阮不奇不解,“贺兰砜活着,就在这儿,靳岄没有后顾之忧。”

章漠轻轻摇头:“只怕不止如此。你别忘了我是因为什么而来赤燕的。”

岳莲楼点头:“顺仪帝姬。靳岄跟随广仁王来赤燕,恐怕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见顺仪帝姬。广仁王与赤燕关系深厚,若是通过广仁王,说不定如今靳岄已经同他母亲见上面了。”

章漠思忖片刻,对阮不奇和陈霜说:“不奇,陈霜,你俩相互配合,试试潜入象宫。此前仅有陈霜一人,他不便行事,不奇负责接应与掩护陈霜。不要争执,不要吵架。”

贺兰砜现在并不适合直接闯入象宫。他没有抗议,平静地接受了章漠的安排。岳莲楼等到章漠休息才出舱找贺兰砜。贺兰砜独自一人在吞龙口前看海。

海天相接处白光闪动,刺得人眼睛几乎睁不开。风倒是清凉的,连带着海水的腥味也变得不再难以忍受。贺兰砜站在礁石上,看海浪一波波撞碎,复又一浪浪不停卷上来。

“原来海是这样的。”他喃喃道,“比驰望原还辽阔。”

岳莲楼陪他一块儿远眺,良久笑道:“若是没有碰上靳岄,你或许永远也不会离开驰望原。”

贺兰砜:“天地太大了。”

“你还没出过海,”岳莲楼说,“等你出了海,你才知真正的海是什么样子。如今看起来平静,若是遇到风浪,随时是殒命之灾。”

小蟹爬上礁石,爬过贺兰砜鞋面,趔趄往前。贺兰砜饶有兴趣地盯着它看,听见岳莲楼在自己身边道:“你同之前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岳莲楼认为,贺兰砜变得沉稳冷静许多。若是放在以往,得知靳岄就在不远处,贺兰砜不可能这样沉静从容,必定一直嚷嚷着要立刻去见靳岄,一瞬间也不能耽搁。

“我一路上想了很多事情。”贺兰砜说,“我和阮不奇穿山过水,阮不奇总是照顾着我,生怕我又遭殃出事。我原来是这般脆弱不堪之人,嘴上说要保护靳岄,要永远同他在一起,但我做不到。”

岳莲楼:“我觉得你挺好。”

贺兰砜:“我要变得更好。和你,和堂主一样强大可靠。唯有如此,才能真正保护靳岄不受伤害。”

岳莲楼:“他也在保护你。你们俩相互爱惜嘛,都是这样的,不必太过介怀。”

他这般温柔,和贺兰砜印象中的浪侠判若两人。贺兰砜点点头:“我晓得。”

狼瞳里鲜少犹豫。他看向辽远的海面,扭头问岳莲楼:“那神医一时半刻等不到,但郑舞学过医术,对吧?”

“学了些皮毛,但能用。给章漠化毒治眼睛的药方子就是他拟的。”岳莲楼说,“我先喝了几次,察觉没有异样才让章漠服下,确实有效。”

“等不到神医,我想让他帮我。”贺兰砜说,“我何时把背上的伤和肩膀治好了,何时再去见靳岄。”

象宫之中,正在抄写经书的靳岄手腕忽然轻抖。他抬头仰望廊亭外天空,看见白云如被驱赶的羊群,纷纷从头顶经过。

身边的南军士兵跟了他几个月,随口道:“这是起风了。怕是很快有大风浪要来,海门镇那边又得全镇迁移进山。小将军见过飓风么?”

“没有。”

那士兵同他形容飓风之可怕之狂烈,靳岄一时听得出神。

宋怀章今日又去赤燕皇宫见王妃,以求得到允可。靳岄不明白为何赤燕王族不允许他或者宋怀章见一眼岑静书。最坏的可能无非是,顺仪帝姬已经没了,但靳岄从不让自己往那一边去想。母亲仍在的,他心里隐隐地确定,母亲正等着自己的孩子现身面前,等靳岄带她一同回家。

象宫的奉象使在一旁小心窥探,士兵喝了一声,那两位奉象使忙缩回脑袋。

“无妨。”靳岄制止士兵,起身走出廊亭。象宫周围遍栽翠竹,夏风里清响如乐音,听之内心畅爽。两位奉象使跪在竹影中,抬头看靳岄。

“小将军,你去看圣象么?”两人随广仁王与士兵一般,都喊他小将军,“圣象沐浴清洁,我们带你去瞧瞧它。”

奉象使懂得说大瑀话,靳岄常同他们聊天。这象宫中养了五头圣象,共有近三十位奉象使,眼前两位与靳岄最熟悉。两人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是同被王族带入象宫的兄妹,哥哥叫岩罕,妹妹叫玉姜。巧的是,在来到这座象宫之前,两人都曾在顺仪帝姬呆过的象宫里做过事。

这一点儿联系,让靳岄觉得他俩异常亲切。

两人侍奉的圣象今年十岁,是一个非常温顺的孩子。靳岄以往只在梁京见过参加灯会的大象,来到赤燕才有机会凑近细看。圣象象牙前端被折断,奉象使为大象清洗了身体后,会在它们的象牙上套上金子打造的象牙套。象牙套上镶嵌了精美的宝石,雕刻着赤燕神鸟白梅燕的花纹。岩罕爬上象背铺好毯子,在圣象头顶仔细摆上沉重复杂的饰链。饰链同样用金子打造,阳光中闪闪发光,红、蓝、白各色珠玉仔细镶坠,垂挂在大象的双耳上,更有一颗手掌般大的红宝石,正正摆在大象额头。大象双目睫毛纤长浓密,始终低垂。

玉姜则在象腿与尾巴上仔细装饰。尾上系了铃铛,晃动便是一串脆响,象腿则环绕细细金网,网上有指头大的珍珠宝石。

靳岄和士兵看得眼花缭乱。岩罕在象背上笑道:“它明年若是被选中去参加大瑀的灯会,穿得比现在更隆重哩。”

士兵问:“它牙都断了,不疼么?”

“疼才对哩。”岩罕拍拍大象耳朵,“疼了它才晓得怕,它怕我们,就会变乖。”

大象此时睁眼,忽然看见了靳岄。靳岄被那双硕大温柔的眼睛吓了一跳,只瞧见眼珠里映出自己的影子。他不由得走近两步,想去摸摸它的牙齿。

忽然,那大象仰头竖起鼻子呼啸,随即长鼻一甩,朝靳岄挥去。

靳岄闪身躲开,那大象却没有继续进攻,反而后退两步缩进竹林里。

玉姜连忙跑过来:“小将军,把你的外衣脱去!”

靳岄今日披了一件黑色的外袍,他匆忙脱下扔到一旁,露出白色的衬里。那象果然平静下来,靳岄再度走近,它也不再害怕和起意攻击。

“衣服怎么了?”靳岄问,“它把我认作了什么人?”

岩罕抚摸大象头顶,解释道:“你穿着黑衣服,它以为你是炼药人。”

靳岄心中一凛:赤燕的炼药人,他曾听岳莲楼说过。

“它怕炼药人?”靳岄问,“为什么?”

“因为疼呀。”玉姜拍拍大象鼻子,大象温顺地半闭眼睛,“炼药人会给它吃虫子。虫子在肚子里,它疼得受不了。我们再给它喂别的药,它便不疼了。”

靳岄惊疑不定:赤燕人原来以蛊来驯象!

黑衣的炼药人下蛊,令大象疼痛不堪,难以忍受。奉象使再给大象喂止疼的药物,大象自然畏惧黑衣之人,但会对奉象使产生信任与依赖。

“多疼几次它们就乖了。”岩罕笑着说,“小将军你想骑象吗?”

他在大象耳后挠了几下,大象温顺地屈膝趴下,岩罕从象背扔下绳梯。靳岄却无法动弹。他被大象的目光笼罩,忽然从背脊窜起一股恶寒的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