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冬至,是仅次于过年的隆重节日。梁京今年雪下得早,冬至当日又飘起鹅毛般的雪片,从早上一直落到中午才稍稍停歇。天色仍旧阴沉,浓云郁郁不散。
往年冬至仁正帝都要去大源寺开坛祭祀。这祭祀要谢天地谢先君,十分庄严隆重,靳岄参加过几次,因年纪太小,只觉得仪式繁冗,困且无聊。
但今年的祭礼有些异常。三日前靳岄打算进内城去找纪春明,却被拦在城门之外。内外城之间八扇城门竟然全都紧紧关闭。靳岄心中诧异,明夜堂的人不住查探,直到晚上才传来消息:内城只是城门紧闭,但皇宫戒备森严,比以往更甚。
城门关闭,连纪春明也出不来。靳岄等得心焦。这一日冬至,梁京内外两城城门终于开启。街头传来消息:皇帝的祭礼车队昨日已经出城,浩浩荡荡往大源寺去了。按照惯例,六部尚书必定紧随而去,连卫岩这样的常律寺少卿也不得脱队。想见到纪春明,只能等待他回城。
靳岄越发感觉不对劲。有什么已经发生,但他一无所知。“去见先生。”靳岄起身说。
他与陈霜才走出房门,墙角那棵树忽然簌簌而动,久不见面的岳莲楼翻过墙头落地。他是直接从明夜堂那边翻来的,连门都懒得走。
多日不见,陈霜和靳岄都以为他出了事,现在看他完完整整才大大松了一口气。但岳莲楼显得陌生了:他以往见到陈霜和靳岄时脸上总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如今却严肃阴郁。素来最爱干净的人,一身衣袍上尽是灰尘,头发没有好好梳理,耳郭上留着几道划痕,双眼之下更是一片青黑,面色极为憔悴。
他一言不发,拉着靳岄就往屋内走。陈霜进门后连忙合紧门扇,回头便听见岳莲楼声音嘶哑地开口:“皇帝老儿病重,起不来床,说不了话,就剩一只手与一双眼睛能动。如今是三皇子岑融代管国事,包括此次祭礼。”
靳岄一把抓住他:“谁说的?!”
岳莲楼:“我回城时碰到了正出城的纪春明,偷偷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叮嘱我务必把此事告诉你。”
“怎么会这样……”靳岄立刻反应过来,“等等,不对!官家即便病重得不能料理国事,代行此责的应该是梁太师。如今梁太师府内禁足,则该由御史台管理国事。岑融不是嗣君,他怎能……”
“据说皇帝是在岑融娘亲宫中倒下的。皇帝和他下了几盘棋,忽然便倒下了,倒下之前说,他死后让岑融当皇帝。”岳莲楼说得直白,“纪春明不敢和我讲太多,那车队守卫森严,古怪得很。”
靳岄斩钉截铁:“不可能!没有授旨么?”
岳莲楼:“没有,所以纪春明也非常怀疑。但具体情况如何,我也不大清楚。”
靳岄沉吟片刻,问:“那车队中可有杨执园公公?”
岳莲楼:“不知道,不认识。”
靳岄:“杨公公是官家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陈霜忽然道:“我认得。我这就去大源寺看看。要问什么?”
靳岄来不及细想他为何会认识杨执园,抄起纸笔匆匆写了一张纸条:“见到杨公公,你把这纸条给他。他知道你是我派去的人,若官家和岑融之间有……他应该会告诉你的。你切记叮嘱他,多多保重。”
陈霜揣着纸条离去。岳莲楼看着他背影说:“你这三表哥,胆子还真是大。”
靳岄心中忐忑煎熬。官家病情忽然转重,岑融如此僭越,不知是否与他之前设下的陷阱有关。
岳莲楼忽然正色道:“靳岄,我来找你是打算向你辞行的。”
靳岄一怔:“你去哪里?”
岳莲楼:“去赤燕。”
***
天黑得早,贺兰砜与靳云英来到靳岄家中时,雪又落了下来。
按照惯例,冬至这日人人要添置新衣新鞋。靳岄哪里还有时间去考虑这些事情,靳云英惦记着他,早早就把衣鞋买好收着。她本想让贺兰砜带来便罢,怕路上会碰上认识自己的人。但如今雪厚风大,路上行人稀少,贺兰砜为她戴上笠帽披好外氅,谁都瞧不出她模样。
明夜堂的帮众已经认得贺兰砜,知道他是天天到家门口罚站的人。前几日只能站在雪里,这几天可以在屋檐底下坐着和他们一块儿烤红薯。
岳莲楼正好走出来。他第一次见靳云英,立刻抹了抹脏脸,恭敬对靳云英行礼问好。靳云英听过这英俊青年许多事情,非常感激,拉着他的手不放。她给靳岄和陈霜都带来了新衣新鞋,但没有备好岳莲楼的,匆忙从包袱里拿出一个放着热炭的小手炉递给岳莲楼。
岳莲楼极为珍重地收下了。见贺兰砜跟在靳云英身后想往房子里走,他立刻伸手扣住他:“随我去喝酒。”
贺兰砜:“不喝。”
岳莲楼不管他,卡着这人脖子就往外拖。
“你身上这衣裳是靳岄姐姐买的吧?”岳莲楼笑道,“穿上新衣服,还真是人模狗样的。”
他这回没把贺兰砜带到春风春雨楼,而是一直往内城走,直奔玉丰楼而去。贺兰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他随口点菜,忙提醒:“我没钱。”
“今儿我请你。”岳莲楼大手一挥,“想吃什么随便点。对了,小将军爱吃的山海羹也来一份,现在先不要,我跟你们借个食盒,咱们走的时候让这位绿眼的少侠给小将军带回去。”
掌柜又是点头又是笑:“岳大侠,少见啊,这么慷慨。”
岳莲楼笑骂:“小心我揍你。”
贺兰砜摸不着头脑,只是打量他。岳莲楼的憔悴显而易见,就连此时此刻的开心也像是硬装出来的,与他平时做派全然不同。
“你什么时候去西北军?”岳莲楼问他。
岑煅带贺兰砜回来的原因之一,便是招纳他进入西北军,和宁元成一样跟随自己。贺兰砜见过兵部的人几次,他户籍身份全无问题,身手武功也不错。原本这事情已经十拿九稳,兵部尚书也已经应承,不日将给贺兰砜授发军籍。不料数日前忽然传来消息:贺兰砜的军籍被划去了。
贺兰砜不知内情,只是那段时间岑煅也极少出现,宁元成日日早出晚归,语言闪缩,似乎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岳莲楼冷笑:“我晓得了。岑融现在执掌大权,怎么可能给你军籍,让你光明正大呆在大瑀、呆在封狐城。封狐城是靳岄心心念念的地方,若是给了你许可,你去封狐,靳岄也得去封狐。”
贺兰砜喝着酒,手顿了顿。“他不会跟我去封狐了。”
岳莲楼:“不可能。”
贺兰砜:“我大哥与靳将军之死、白雀关大败有关,他生我气。”
岳莲楼:“他没有。”
贺兰砜忍了片刻,低声道:“他不理我。”
岳莲楼捏他脸,被贺兰砜躲过了。“真不可爱。”岳莲楼哼了一声,“无论是谁,但凡听过他对岑融说的那些话,都不可能怀疑他对你的真情真意。”
贺兰砜:“他说了什么?”
岳莲楼当时只在窗外听着。岑融要跟靳岄取他的鹿头,靳岄不让,岑融抬手扔了之后靳岄更是狂怒。“我没见过他发这样的脾气。你送他的鹿头,他视若世间珍宝。连我都碰不得,也就陈霜偶尔能捏起来瞧瞧。”
贺兰砜还是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即便你杀了他,他也仍旧喜欢你。”岳莲楼玩着指间的筷子,“即便他死了,只要你在他坟前喊他的名字,他也会立刻站起来,跟你走。”
这话乍听起来多么不可思议。唯有不谙世事之人才说得出口,莽撞孤勇,令人发笑。岳莲楼当时听到也是这样的感受。他只觉得靳岄还什么都不懂,那些都是气话。
可他忘不掉。他每每遇到这样的莽撞孤勇,笑完了都想张开双手,拦在汹涌世事面前,把那点儿稚气保护周全。
“那时候他多凶啊,可是凶得真是有趣。”岳莲楼看着呆愣的贺兰砜大笑,“你发什么呆?听不懂么?”
“我懂。”贺兰砜喝完杯中酒,只觉得胸中仿佛有滚滚热气,紧绷的肩膀背脊松了下来。或许是酒意作祟,他耳朵微红,嘴角是似有若无的笑。指尖摩挲净白瓷杯,他很久才小声嘀咕一句:“可他仍不理我。”
“再等等。”岳莲楼说,“他心里有些坎过不去。但那些坎和你没有关系,是他自己的事情。”
贺兰砜与岳莲楼接触多了,渐渐改变了先前印象。不调笑不作弄别人的岳莲楼跟章漠很相像。
“堂主呢?”贺兰砜说,“他在赤燕找到靳岄阿妈了么?”
他话一出口,岳莲楼眉梢一跳,是个忍疼和焦灼的表情。
“今日我是跟靳岄辞行的。”岳莲楼说,“章漠去赤燕之前叮嘱我保护靳岄,帮他解决游君山之事。我没做好,没做到。但着实是有些紧要事情牵住了我。和你喝完这场酒,我就得走了。”
他和贺兰砜碰杯,仰脖灌下一杯酒。
“我去赤燕。”岳莲楼说,“章漠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