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诛杀

靳岄问得直白,岑煅心中震动。

“连你也……”他只说一句便停口不语,眉心紧蹙着,像是听见了什么令他厌恶的话。

“从没有过?”靳岄又问,“身为皇子,太子在位时便罢了,可太子已经离世,你难道从未生起过这样的念头?”

岑煅肯定回答:“无论我是否有这般念头,如今都不重要。”

“官家怎么想的,你晓得么?”

“爹爹对我素来平淡如见邻人之子,二十多年来,我已经全然习惯。他挂念我亲近我,不过是因为病中忧思多,且时时想起太子哥哥罢了。”岑煅答道,“爹爹一生冷硬果断,不会因为年迈的心软而改变自己选择的原则。”

“我却认为,官家如今看你,是看自己的儿子,也是在看未来的君王。”

岑煅:“我了解自己性子,不屑于使用勾心斗角的手段,更不适合当万人之上。”

靳岄又问,“你认为朝廷是一个人的朝廷?所谓庙堂,莫非只有天子位,却无朝臣座?”

岑煅:“何解?”

靳岄:“为人君者,无不愿造万代盛世。然盛世非一人之功。纵身为天子,力有不逮,思有不及。俗语有云,一手独拍,虽疾无声。天下事汤汤如水,即便你是天降的圣君,你孤身一人,就能成堤成坝?”

定山堰之事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工部尚书受罚,主持定山堰开闸之事的岑融也被仁正帝斥责多次。如今边境告急,兵部四处征用粮食,偏偏沈水下游又受灾严重,万千饥民张口待哺。靳岄一开口,岑煅便懂了他的意思。

“龙嘘气成云,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世有忠臣良臣贤臣,亦有奸臣逆臣佞臣,而最缺的,恰好是这二者之间的能臣。”靳岄说,“盛世应有明君,更不可缺少能臣。”

岑煅:“能臣从来难得。”

“若你可得能臣,你是否愿意与岑融一争?”

岑煅只是沉默。靳岄不再逼他,话锋一转,说起了游君山的事情。针对游君山和梁太师的局已经布下,狮子会之后便会张网。他提醒岑煅,之后岑煅可能会被牵扯入一场岑融和梁太师的争端中,但岑煅只需要说真话、表真情就好,不必说谎更不必隐瞒。

岑煅:“你要我做什么?”

靳岄:“若你愿意在这件事上帮我一个忙,那就在狮子会结束之后,与梁太师一同离开,最好能一路随他回家。”

岑煅:“当然可以。”

靳岄说的话令他有些许的动摇,却还未能完全让他改变想法。但能在诛杀游君山一事上帮忙,岑煅是很乐意的。见他欣然答应,靳岄有几分感慨。“万一这事情会牵累到你呢?万一我骗你呢?”靳岄笑问,“你就这样信我?”

“我信你。”岑煅看着他,“如果你的计划失败了,我会亲手诛杀游君山。”

靳岄满心的盘算被岑煅这一句完全搅碎。他回到梁京之后,所见之人、所经之事,无不令他逼迫自己变得复杂、狡猾,偶尔遇到纪春明、岑煅这样的人,靳岄反倒要担心他们如何在诡谲高墙内活下去。他怔怔看岑煅,一时为贺兰砜与他相识而庆幸,一时又感到愧疚难安,为自己即将把这个人推入漩涡中而难过。

“……多谢你和瑾妃娘娘照顾那株茶花。”靳岄说,“我从未见过外祖母,但能与她一起看过一棵树、一朵花,我心里也觉得高兴。”

他向岑煅行礼告别,走回大殿。明远大师仍在论道,每说完一句,木鱼便响一声。和尚身后是庄严佛像,慈目低垂,却并不注视人间。靳岄不信神佛,呆立许久,忽然双手合十,俯首拜了一拜。

***

斋宴结束已是傍晚时分,朝臣们骑马坐车,纷纷离去。梁安崇的车队走出半里路,便见宁元成在路边等着。原来是岑煅有话要跟梁安崇聊,专程在这儿等待他。梁安崇连忙请他上马车,细细一问才知,岑煅听人说梁夫人几年前得过大病,最后是梁安崇请来的江湖神医医好的。那神医四方游历、遍寻不得,他想问些细致问题,自己着人再去找找。

梁太师又惊又喜。自从岑煅回来后,他几次拜访或是邀请,都被岑煅拒绝了。偶尔朝会散后聊起张越和西北军的事情,岑煅才勉强积极一些。梁太师自然看得出岑煅对自己的不满,他并不气恼,只是慢慢地开始利用问天宗在各处造势,等待时机,逼迫岑煅站自己这一边来。

他当然也半信半疑:岑煅突然接近,总是让人觉得不对劲。

岑煅倒是听得认真,专问当时在哪个角落见到的神医,神医什么模样什么穿着,什么口音什么打扮。梁安崇渐渐地也消了疑虑,他跟岑煅这样的人打交道,素来是不想花太多心机的。

进城之后岑煅也不见离开,仍坐在车里跟梁安崇扯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阴沉沉的天终于开始落雪,梁安崇心头隐约不安。

天太冷,路上行人稀少,宁元成率贺兰砜和几个士兵跟在梁太师马车之后,警戒周围的情况。长路静谧,只有马车悬挂的铃铛泠泠作响,与齐整的马蹄声、脚步声混在一起。

“驰望原的雪很大吧。”宁元成问贺兰砜,“这是梁京的第一场雪,往年这个日子,封狐城早就内外俱白,一片茫茫……”

他话音未落,忽然抽刀往马车上一砍!

当的一声脆响,竟生生砍断了一枚激射而来的木箭!

“有刺客!”梁太师的卫队立刻展开护卫之势,将马车团团围在当中。路上的油灯一盏接一盏地灭了,石子打灭火焰的扑扑声不断接近,像脚步声一样。四面就这样迅速地暗下来,但不见刺客身影。

马车中,梁安崇与岑煅面面相觑,彼此都十分冷静。岑煅先开口致歉:“连累太师了。”

梁安崇笑道:“怎么?这是冲五皇子来的?”

“不是冲我来的,莫非是冲太师你来的?”岑煅笑笑,“早知有这么一险,这车我就不上了。”

梁安崇脸上有些挂不住,岑煅似乎是在暗示这是他给岑煅安排的陷阱。正要说话时,车外忽然一阵混乱,随即便是叫喊砍杀之声。梁安崇原本镇定,但车窗突然破开,一柄长剑砍断木条往他面前平平划来,他登时吓得喉中浑浑一哼,甚至来不及躲避。

眼见刀刃就到鼻尖,岑煅忽然一把抓住那刀刃狠狠往外一推。那人收刀上跃,咚地落在车顶。

“五皇子!你的手!”梁安崇忙抓住岑煅的手细看。好在岑煅手上一直带着韧皮手套,刀刃划破了,但只伤了油皮,几道血痕而已。车内狭窄,岑煅抓了佩剑起身:“太师安坐,我去会会这刺客。”

他跃出车外,周围十来位护卫竟然全被那黑衣刀客砍倒,躺在地上哼哼呻吟。刀客手上一柄薄刀,雪光中正高高举起,嗤地一声插入从顶部插入马车之中!

黑箭掠过,是贺兰砜骑在马上冲那刀客射出一箭。岑煅想起贺兰砜用的是高辛人制造的箭,他说那是自己的狼镝。刀客在车背一滚,那两层箭尖的狼镝扎进他右臂,他不知箭头有这样的设计,咬牙把箭拔出——不料一拔之下,伤口竟豁得更大,一泼浓血溅在车背。

那刀便偏了一偏,恰好刺在梁安崇身前。

梁安崇吓得从马车中滚出来。有两位护卫把他拖起,转身就跑。

“太师别走!!!”岑煅断然一喝,“提防刺客仍有帮手!”

宁元成带着几位士兵上前保护踟蹰不前的梁安崇,破声大吼:“将军别斗了!这人功夫厉害,不是寻常刺客!”

岑煅已经和那黑衣人在马车顶上打了二三十个回合。贺兰砜始终骑在马上,身形不动,他箭术厉害,狼镝又锋利,箭箭入肉,那黑衣刀客腿上扎了两枚箭,已经隐隐地站不稳了。

“巴罗沁!!!”刀客忽然哑声大喊。

他在喊出这一声的瞬间,把手中薄刀奋力掷出——薄刀如破空之箭,刃光雪亮,直冲梁太师而去!

漆黑夜空中掠过一个人影,动作竟然比那黑衣刀客更为迅捷。又听“当”的一声兵刃敲击之声,是一枚黑箭击中薄刀,薄刀准心偏离,嗤啦一响,把梁安崇身边一个护卫从头到腰剖开。

若不是宁元成搀扶着,梁安崇已经软倒在地。他半边身体被那护卫的热血泼透,不禁抬头望向车顶刀客。

那从旁掠来的人影竟然不是来帮刀客的——他蒙着脸,作势去拉那刀客,手却在刀客脸上一扯。蒙面布条与人皮面具齐齐被扯下。刀客愤然一吼。梁安崇抬头时恰好见他露出面目,惊得失声:“游君山!!!”

那刀客从车顶滚下,一手捂面,一手捡起地上护卫的佩剑,拔足狂奔。

宁元成恰在此时大喊:“将军莫追了!”

他话音刚落,贺兰砜已经驱马紧追而去。一场突袭落幕,岑煅在雪地上捡起人皮面具,那无端掠过、无端出手的人动作极快,又穿了一身黑衣,若不是岑煅离得近,只怕根本看不出还有人经过。他转头看梁安崇,梁安崇根本没察觉还有第二个黑衣人,他一张脸惨白渐渐转为涨红,恶狠狠咬着牙,用尽力气了吐出一句:“——好哇,岑融!”

另一边厢,贺兰砜骑着飞霄紧追,但路面有许多小巷窄道,马儿奔跑太慢,他弃马狂奔,看见游君山窜上屋顶不住飞跑。

游君山跑得越快、越猛,狼镝造成的伤口就越是撕扯得狰狞,一路上的血迹先是逐滴逐滴落地,跑到后来竟连成一线,融化了地面薄薄一层落雪。

雪夜静谧异常,游君山跌跌撞撞。他听见身后与身旁有追逐的风声脚步声,慌不择路穿街过巷,只求保命而已。拐过巷口,他几乎拖着伤腿挪步,忽见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足尖一踏,数枚小鱼飞刀冲自己袭来。游君山只得扭身一避,从燕子溪上小桥跑过,脚底一滑,摔倒在地。

这一摔,他几乎不能立刻站起,抬头只看见长街漫漫,自己则头晕目眩。但这地方他是熟悉的,他曾经来过这儿许多次,在过去,在回梁京的这一年时间里。

清苏里的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照明的灯笼。除了门上贴着封条、落了大锁的靳府。

游君山登时明白,是那些人逼着他一路狂奔,直至来到靳府门前。

他心中雪亮:这是草原猎人惯会使用的办法。在林中追击大型猎物时,不断用箭矢射击它试图前进的方向,逼猎物受惊转身逃窜,直到跑进预定的陷阱里。

他用佩剑支撑自己起身,回头时果然见到身后绿色眼瞳的青年。

“贺兰砜……”游君山咬牙道,“没有什么巴罗沁,没有金羌和喜将军的口讯。一切……都是靳岄的计划……”

他边说边喘,手心全是血,佩剑抓握不住,猝然落地。贺兰砜眼前忽然一花,往后连弹几步——纵然他退得极快,头发也免不了被削断数根,脸颊上更是隐隐一凉,被划了一道小口。那柔软的武器砍入身旁大树,在树干上生生拖出一处刀痕。

游君山手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柄软剑。他将内力注入软剑之中,柔软如纸的剑身渐渐绷直,显出醒目的一层暗红。

站在不远处房顶观战的陈霜正收拾自己的小鱼飞刀,他看见游君山这柄软剑,大吃一惊:“灯爷,这就是炎蛇剑?可这材料不是……”

“对。”沈灯点头,“岳莲楼那两把凤天语用的也是这种异色金属。你听他说过凤天语的来历么?”

陈霜摇头:“没有。最近你见过他么?他去了哪儿?”

沈灯微微摇头:“你不必问。岳莲楼没事,只是去探问一些让他心焦的事情而已。”

陈霜顿了顿,又说:“咱们不去帮贺兰砜吗?他打不过游君山的。”

话音刚落,游君山已经欺身袭向贺兰砜。他伤势极重,不过在原地站了片刻,脚下已经是一汪血洼。纵然如此,他动作仍然利落迅疾,突刺、劈砍、拖甩,炎蛇剑在他手中忽软忽直,贺兰砜招架不住。眼看被逼到燕子溪边上,贺兰砜长手一伸,抓住一根树枝便往上直跳。

游君山前行攻击,一直拖着伤腿,如今贺兰砜跳上树梢,他要回退防守,一时不能站稳,眼角余光看见贺兰砜举着手中大刀从树上一跃而下。

这是驰望原猎人砍熊的致命一刀!从上而下,力若千钧,破头裂骨——

贺兰砜这一刀中还蓄着远桑教他的力道,他长声一吼,刀势如雷如风,瞬间砸向游君山!

游君山吃力举剑格挡,实在撑不住贺兰砜大力,咚地单膝跪倒在地。他的炎蛇剑虽然灵活,但挡不住实打实的力气,剑尖刀刃相交,随即一滑,刀刃砍入了他肩膀,嗤地一声闷响。

“贺兰砜!!!”游君山愤怒大吼,“你是高辛人!与我有什么仇!”

贺兰砜不言不语,继续下压大刀。炎蛇剑一软,游君山把软剑甩向贺兰砜腰腹。但已经来不及了——大刀狠狠一拖,游君山右肩连同右臂被一同砍下,那胳膊斜飞出去,扎进雪地里。

他奋声痛呼,一吼未消,耳朵忽然嗡嗡作响。随即背后一凉,有什么从背后穿刺而过,透胸而出。

游君山一时恍惚。他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白雀关,烽火连天、冲杀处处,金羌的旗帜、莽云骑和西北军的旗帜,在飞雪与烟雾中翻卷。他急促地喘气,握剑的手颤抖着,举剑往身前之人背后猛刺。

雪真大啊。在这一战开始之前,靳明照站在封狐城城墙之上说,不知白霓和子望如今到了哪里。

他一言不发,裘辉接话:不管去了哪里,此战过后,我们便去北戎接他们回家。君山,你去过北戎吗?

游君山满耳都是嗡嗡声。他低头,看到透胸而出的剑尖。冰凉的金属被热血浸得滚烫,他用仅剩的那只手碰了碰剑刃,身体的剧烈疼痛令他眩晕,令他忽然回忆起靳明照回头看他的那一眼。

他跟随的忠昭将军何等厉害,即便不解、震愕,也仍在回身的瞬间,给了他几乎可以毙命的一剑。

游君山回头,用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喊:“靳岄。”

靳岄半张脸布满喷溅的血,双手握紧剑柄,长剑几乎没入游君山背部。右肩的血像水一样淌着,靳岄的衣袖、前襟、长袍,全都染成了红色。他的眼也是红的,里头盛着熊熊烈火,能把游君山焚烧殆尽。

那是游君山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靳岄分明流着泪,却又似乎怀着永远不能消去的仇恨。游君山想起与他重逢的时候靳岄也是这样哭。哭着也笑着,久别重逢,欣喜若狂,就这样扑进自己怀里。

他想给靳岄擦眼泪。但他没有手。

靳岄拔剑,血开闸般涌出来,游君山仰面躺倒,冷雪落进他的眼睛和嘴巴里。他什么都说不出,心里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生出几分油然的平静。

他还没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字。他希望她长得像白霓。

贺兰砜从靳岄手中接过那把被血染尽的剑。靳岄紧紧抓着,一时竟然松不开。他完全没意识到贺兰砜在身边,只是瞪着躺地的游君山。天太冷了,不能哭,会哭坏眼睛,但他眼泪完全停不住。靳府就在不远处,冷清萧瑟。他回到梁京的桩桩件件不过是一次次重复提醒:他确实永远回不去了。

游君山忽然在地上一弹,仅剩的那只手抓住靳岄的衣角。他已经没多少力气,但还要拼着命说话:“靳岄……别跟高辛狼子在一起……别信他!”

靳岄冷冷垂眸。

“他的哥哥……与靳将军之死有莫大关联……”游君山哑声一笑,不断咳血,声音越来越混乱低杂,“……西北军根据白雀关关外地形做了部署……莽云骑分散五处,做好了埋伏,只等喜将军袭来……我们提防了封狐和金羌的探子,却没想到,从北戎……从白雀关北边,居然有探子渡过列星江而来……”

贺兰金英带着巴隆格尔和几位北戎士兵横渡列星江而来。这支探查白雀关消息的队伍,给金羌军提供了至为重要的初始资料。

“没有贺兰金英……西北军不会有第一败……没有第一败,就不会有之后的……他眼睁睁看着将军死……他也是帮凶,他也是!”游君山用最后的力气大吼,“贺兰砜什么都知道,但他不会说……别信他,别信——”

声音中断时他仍攥着靳岄的衣角,一双眼睛闭不上,眼眸里是梁京冬季的第一场雪。

靳岄静静站在游君山渐冷的血泊里。他看向贺兰砜,贺兰砜也正看向他。

就像一次平常不过的询问,靳岄轻声开口:“是真的吗?”

直到陈霜与沈灯来到他身边,他也没有等到贺兰砜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