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出金羌话已经足够令游君山震惊,但更令他愕然的,是此人竟然认得出他手中这把剑的名称。
炎蛇剑是他被金羌人捡回去之后习练武术才获得的。此剑用特殊金属打造而成,柔软坚韧,注入内力时银色剑身会变作红色,十分特别。
此剑游君山贴身收藏、使用已有二十余年,但极少有人知道它的名称,就连白霓他也没有说过。
“喜将军说,你这把炎蛇剑是天下至宝,杀人无形。”那人又说话了,“果然名不虚传。”
游君山一句话都没有应。他忽然纵身跃起,炎蛇剑急急刺去,直冲那人被兜帽覆盖的脸!
那人微微后仰,炎蛇剑几乎擦着他面颊掠过,但伤不到他分毫。闪避中兜帽滑落,一张大瑀人的脸庞出现在游君山面前。
“身为大瑀人,却口吐金羌话,什么来头!”游君山边叱边攻,但那人武功十分灵动,每次眼看炎蛇剑就要刺中,却总被他轻巧躲过。两人一番来回,已到屋顶边缘。
那人旋身落地,抬头道:“我是奉喜将军之命来找你的。”
游君山仍是不信。他一声都没应,紧捏炎蛇剑,俯视那陌生男子。
男人年约四十来岁,目光精悍,身手了得,金羌话更是流利顺畅。他见游君山不信,指着自己的脸说:“我是浑吐罗部族的人。”
浑吐罗部族是金羌一个极小的部落,原本栖身于勃兰湖附近,距离白雀关极近,族人长相与大瑀人丝毫无异。白雀关常有大瑀、金羌部队交战,多年前一次暗袭,大瑀军队点燃了勃兰湖附近干枯的麦草。浑吐罗部族陷入火海之中,全族两百余人一夜间全数丧命。
“只剩我一个。”那男人又说,“你我境遇相同,使命相同,不必兵戎相见。”
游君山慢慢放下了剑,目光犹疑。
男人又说:“出发之前我见过你的妻子。她如今生活得很好,你的孩子很健康。”
游君山终于跳落地面:“你见过白霓?!”
男人点头笑道:“但你夫人脾气太差,并不理会我。倒是你的女儿十分有趣,不怕生,见到人就笑。……啊,她哭过。”
游君山紧张:“怎么?”
男人回忆:“那孩子着凉不适,你夫人煮了姜汤,她不肯喝,哭得厉害。”
游君山神情一松,微笑道:“她也不喜欢姜味。”
“你不信我,我也不能信你。”那男人突然说,“你许久不与喜将军联系,一心一意跟在大瑀三皇子身边,想来已经另有打算。”
游君山怒道:“是喜将军从未联系过我!”
此话一出,他脸色大变,忙退了几步,左右张望。
长街无人,回头时男人已经笑着跃上屋背。“我会再来找你的。”他说,“游君山,你若背叛金羌与喜将军,我定亲手杀你。”
游君山怒极,但知对方武功高强,不敢贸然追上去,眼睁睁看着他飘然离去。
此人正是沈灯。
沈灯离开游君山视线后,先掠到外城盘桓一阵,确定无人尾随后才折回头,前往靳岄所在之处。
“你给的信息里头,我只用了姜味这一点。”沈灯说。
靳岄坐在书桌前,面前是几本摊开的书。他拨了拨灯芯:“游君山极其厌恶姜味,但他在下属面前要面子,知道的人并不多,我也是听爹爹提过才无意记住。”
“很妙。”沈灯笑道,“我一说他女儿不喜欢姜,他态度顿时大变。我便捉住这个空隙,总算引出他至为关键的一句话。他一直在等待喜将军的联系。”
靳岄微微眯起眼睛,嘴角一丝轻笑,灯火中他那张温柔的脸庞竟显出几分毫不迟疑的狠辣。
“今夜的试探,看来是成了。”他低声道,“多谢灯爷。”
沈灯今夜与游君山接触实际是靳岄计划的第一步。确定游君山与喜将军、金羌从无联系之后,他之后的计划才可顺利进行。只要游君山确信沈灯是喜将军的使者,他便可以成为靳岄对付梁太师的一枚棋子。
之后一段时间,沈灯时不时便出现在游君山周围。他带来的白霓和孩子的消息越来越详细,其中种种细节,若不是长期与白霓生活,根本不可能知道。游君山对沈灯从半信半疑,渐渐生出信任。
转眼已近十月十五。这一日游君山路过潘楼,恰见靳岄、贺兰砜和陈霜。靳岄邀他进楼听曲。游君山本想拒绝,但禁不住靳岄热情,最终还是随他一起进了潘楼。
四人在楼上要了个雅座,能居高临下听曲看戏。戏台上一张蒙了彩绸的桌子,上书“苏滚儿”三字。
“今日是苏滚儿的班子。”陈霜说,“贺兰砜,就是你上次说听不懂的那出戏,和尚喜欢尼姑,还记得么?”
贺兰砜瞥他:“我又不是傻子,前天才听,怎么会不记得。”
陈霜:“那你知道什么是和尚,什么是尼姑?”
贺兰砜:“总之都没有头发,都不得跟人结亲生娃娃。”
陈霜:“庸俗!”
贺兰砜以为他夸自己:“都是靳岄教得好。”
靳岄和游君山坐得稍远,回头笑道:“这俩人一凑在一块儿,就跟小孩一样。”
游君山仔细看他,低声说:“我见你和岑融生了矛盾,常为你担心来着。”
靳岄:“一些小事情罢了,不值一提。”
游君山却不觉得是小事情。岑融和靳岄的来往明显冷了下去,他为二人传递东西,感受颇深。
靳岄转了转手中折扇,轻声问:“游大哥,我能问你一件事么?”
游君山:“尽管问就是了,不用客气。”
“我知道现在是岑融管着你,你要听他吩咐。我在仙门的一举一动你都要跟岑融报告。”靳岄看着游君山的眼睛,“你当时明明看见了贺兰砜,你知道他就在仙门出现,你也知道是他射出狼镝救我一命。可你没有告诉岑融这件事。为什么?”
“……你还记得当时你为了追赶贺兰砜,做了什么事吗?”游君山笑着问。
靳岄一怔:他只记得被岳莲楼拎上马车,随后独自骑马追赶,最后被岳莲楼打晕带回去。中间发生过什么,他如今是想不起来了。
“你这样拽着我呐。”游君山抓住靳岄的衣襟,“力气极大,模样极凶。你对我吼:停车!”
靳岄睁大了眼睛:“……我,我对你吼?”
“连你也觉得不可思议,何况是我?”游君山松了手,拍拍靳岄肩膀,“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从襁褓中的小娃娃到现在玉树临风的公子爷。靳岄,所有人都觉得你性子温和甚至懦弱,不言不语,不声不响,闷葫芦一般,即便受了欺负也没有反击之力。他们说你不像靳将军的孩子。”
靳岄怔怔听着。
“可我觉得,你正正就是靳将军的化身。你心里有自己的标准,你不会为自己看不上的事情、看不上的人浪费时间,而一旦你有了想做的事情,想去接近的人,你一定会竭尽全力,绝不轻易放弃。”游君山说,“从小到大,你哪里跟人发过脾气?你什么时候吼过我?那令你情绪失控之人,对你必定意义非凡。”
靳岄此时再也忍不住,他鼻腔发酸,不得不在衣袍中狠狠掐住自己手背。疼痛令他冷静,他问:“所以你才……”
“贺兰砜对你很重要,可对岑融,不过是无关紧要。”游君山低声说,“我怎么能为了让他满意,而去伤你的心呢?”
靳岄紧紧抿着唇,片刻后才笑道:“游大哥,以前倒不晓得你这么会说话。”
“都是真话,没有花巧。”游君山拈起碟中肉干扔进口中,戏台上苏滚儿已经拿着扇子戏板上台,“我说过誓死追随小将军,西北军的人,从来一言九鼎。”
“……你也说过,一生尽忠大瑀,为爹爹粉身碎骨。”靳岄轻声道。
苏滚儿一张嗓子忽男忽女,灵活万变,此时唱完一段,欢呼声四起。游君山一时没听到靳岄说的话,低头侧耳:“什么?”
“多谢游大哥。”靳岄换了个笑容,“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万事都稳妥许多。”
游君山也笑:“你喊得我一声游大哥,我自然要尽兄长之责。”
几场戏停下来,靳岄似是心情绝佳,一直笑着。
与游君山告别后,靳岄带着陈霜和贺兰砜去拜访谢元至。小童引他入内,靳岄坐在谢元至书房里,一张脸像罩了冰壳,没有半分表情。贺兰砜从未见过谢元至,今日是靳岄说要把他介绍给先生他才高兴跟过来。此时见靳岄沉郁,他站在靳岄面前,先摸了摸他头发,随后把他抱在自己身前。
“见你和他聊得起劲,我以为你是真高兴。”贺兰砜说,“是他说了什么惹恼了你么?”
靳岄告诉他仙门的事情,贺兰砜愈发不解:“这说明他对你还不错。”
“……是啊。”靳岄低声道,“越是知道他疼我、爱我,顾念着我,我便越发的恨他。”
贺兰砜不说话,只轻柔拍打他的肩背。靳岄勾着他手指,良久才说:“放开吧,先生要来了。”
贺兰砜:“白胡子老头吗?早来了。”
靳岄吓得跳起,谢元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书房门口,笑眯眯看着房中两人。
陈霜顾左右而言他:“先生让我别出声。”
靳岄挠挠下巴,低头说:“先生,这位就是贺兰砜。”
贺兰砜恭恭敬敬和谢元至见礼,谢元至上下打量他,啧啧称奇:“我从未见过这般挺拔英俊的高辛人。哎,你识字吗?”
贺兰砜:“懂得一些,靳岄和大姐教我的。”
谢元至对他愈发欣赏:“好哇,孺子可教。”
贺兰砜又答:“都是靳岄教得好。”
谢元至挺喜欢贺兰砜的性子,俩人聊得热烈,偶尔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之处,也各自能自圆其说,实在是其乐融融。聊到后来,殷氏和小童也凑了过来。贺兰砜跟他们说驰望原的景色,说烨台的风俗,高辛人的传说,真正是滔滔不绝。
靳岄坐在一旁听着,一会儿随之笑笑,很快又陷入沉默。他知道游君山对自己并不差,但越是明白这一点,胸口那猛烈的仇火愈是不能熄灭。
当夜,游君山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再次迎来了沈灯。
“不必拘礼,你坐下吧。”沈灯对游君山说。
他自称巴罗沁,游君山也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巴罗沁,今日应该告诉我你此行用意了吧?如此拖延,你和喜将军到底如何打算?”
“莫急。”沈灯笑道,“喜将军确实有事情想让你去办。而且这是你在大瑀的最后一个任务,完成之后,你便随我回金羌。你的夫人和女儿都在金羌等着你,之后一家人天大地大,不必再受分离煎熬。”
游君山大为震动。他不得不控制住自己的狂喜:“我要做什么?”
沈灯:“杀梁安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