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习练

越是临近夜晚,鸡儿巷越是热闹。春风春雨楼门前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岳莲楼带贺兰砜进去,因熟门熟路熟脸庞,很快找到房间落坐。

贺兰砜四处望望,问他到底来做什么。

岳莲楼笑而不语,跟龟奴小声说了几句话。酒菜纷纷端来,很快又有两位高挑清俊男子走入。

贺兰砜心头雪亮,差点跳将起来:“我走了。”

无奈岳莲楼武功比他高得多,立刻攥住他胳膊,硬把他按在位置上。“你怕什么?又不是行刑,屁股给我坐定了。”他扭头对那两人笑道,“竹风,兰惢,给你俩介绍,这是我的好友贺兰砜。”

那两人在进门时目光已经牢牢黏在贺兰砜身上。虽各国之间多有互通来往,但高辛人四散居住,又因瞳色、发色、肤色与常人有异,极少出现在人们眼前,是以这两人在勾栏瓦肆混迹多年,却从没见过绿眼睛的高辛族。

贺兰砜是高辛人与大瑀人的混血,几乎占尽两族长相优势,浓眉高鼻,目色低沉深邃,薄唇此时正紧紧抿着,带一丝不情愿与警惕。他不看那两位陌生青年,只瞪着岳莲楼,脸色微愠,愈发有种凛冽惊人的锋锐,蕴藏在血脉里的几分兽怒按压不发,他像一枚蓄势的箭。

“我的乖乖……”穿淡青色长衫那位青年走到岳莲楼身边坐下,一双眼始终仔仔细细舔着贺兰砜模样,“岳大侠,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俊的人?”

“你也没见过高辛邪狼?”岳莲楼十分快乐,扭头问另一位,“兰惢,你呢?”

另一个青年倒是腼腆一些,他坐在贺兰砜身边,有些害羞地笑:“凡间哪里能见到这样的神仙。”

岳莲楼乐得连连拍腿。贺兰砜薄唇微动,咬着牙道:“放我走!”

岳莲楼不理他,只是笑:“两位好哥哥,我这朋友刚从北边来梁京,什么都不懂,对风月之事更是一无所知。我专程带他来,跟你们讨教一二。”

竹风兰惢一对眼神,心中明了:这岳莲楼吃着碗里的盼着锅里的,眼前的高辛狼估计是他的新猎物。

“你这朋友想让我们怎么做?”竹风笑道,“是我俩一起上,还是让兰惢专程服侍他?别看兰惢这模样,可是咱春风春雨楼出了名的浪儿……”

岳莲楼打断:“别碰我这朋友。你俩演给他看就成。”

贺兰砜:“……?!”

此时在府中泡茶的靳岄忽然狠狠打了个喷嚏。

陈霜正在捞池塘的落叶,抬头应了句:“我给你拿件衣裳?”

靳岄摆手,自己进屋加了件狐裘,心想这秋意是越来越深了。

游君山来过一趟,刚刚才走。他带来了岑融的一些礼物,无非都是些吃的用的玩的,说是上次冒犯了靳岄,跟他赔罪。

靳岄的心早就凉了,但礼物他全都一一收下,又回赠了些东西,嘱咐游君山带回给岑融。怒气仍在心头,靳岄却依旧做足礼数。

小亭子里还坐着纪春明,靳岄让他把自己喜欢的都挑走。纪春明很是惴惴:“这些都是三皇子给你的东西,我不能拿。”

靳岄:“给了我就是我的,我再转赠你,有什么关系。”

纪春明偶尔会来找靳岄谈天。他察觉靳岄和岑融之间生了矛盾,小心问过两次,靳岄全都闭口不答,他也就不再说了。

刑部公务繁忙,纪春明一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来找靳岄,跟他聊些案卷的事儿。靳岄总能给他些提醒,一来二往,纪春明愈发信任和钦佩靳岄。

“最近和梁太师相关的案子并不多。”纪春明说,“京中无大事,唉,反倒是各处都有些邪派教宗杀人放火之事,我正理着案子,打算一并呈报御史台和官家。”

“问天宗?”

“就是它。沈水下游受灾严重,听闻问天宗出了不少力,多了许多信徒。可不知为何,最近总有信客妄信神灵、杀人修道的事情发生。”

“……神灵是指问天宗宗主?”

纪春明又惊又叹:“你怎么知道?”

靳岄笑了笑:“设了这么隐秘一个局,此时官家病重,正是启局的好时机。梁太师不过是想拉某个人下水罢了。”

他说得没头没脑,纪春明听不明白,只好问:“什么人?”

靳岄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多问:“问天宗这些案子你全都整理成册,先不要上报御史台,给我看看。”

纪春明:“这不合律例。”

靳岄:“你我是朋友。”

纪春明:“部内卷宗,不得外泄。我身为大司寇更不可因私忘法。你想看卷宗,先考个状元榜眼进刑部吧。”

靳岄长手一伸,从纪春明手中夺回喝到一半的茶杯。

纪春明嘿嘿冷笑:“原来你同我做朋友,不过是想套我这儿的消息。”

靳岄:“……”

纪春明又说:“小将军也同朝中那些人一样,表里不一,令人齿寒……”

他话音未落,头顶便受了一记。陈霜不知何时窜回来,打完还亮出拳头作势威胁。

纪春明十二万分的不忿:“我同靳岄说话,关你什么事?你好好地跟你的鱼聊天就是了,为何突然打人?”

陈霜把手中捞落叶的网子一扔,纪春明吓得立刻窜到靳岄身边,大声道:“好吧,秀才遇到兵……卷宗我是不能给你看的,但案子我可以稍稍跟你透露些细节。”

靳岄笑着点头。奇怪得很,现在形势分明比之前更加严峻复杂,但他不知为何,并不觉得心中焦灼难定。

纪春明每次来都要跟陈霜吵几下,不是为了靳岄就是为了瑶二姐。安静的院子里突然多了吵吵嚷嚷的人声,陈霜舌头利落,纪春明口讷但脑子里装的典故繁多,听两人吵架十分有趣。

岳莲楼来一般是和他说些荤素不搭的闲话,谈的大多是章漠和他过去的事情。沈灯最正经稳重,来去如风,开口闭口都是游君山。

贺兰砜偶尔也会过来,带来姐姐做的鞋垫、烧的好菜,同他在亭子里讲些不能让别人听见的悄悄话。贺兰砜认为陈霜很烦,因为陈霜总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常常无端打断两人亲热的动作。

靳岄却心想,虽然很烦,但怎么就这么让人开心?

他心里许多的畏惧、不安,似乎都被秋风吹远了,有一些沉稳不动的东西填实了他的心,他知道贺兰砜是其中无比重要的一部分。

而当所有芜杂事情散去,他此时此刻心中最执着最迫切的念头,就是诛杀游君山。

他还需要制造一个时机、一些假象,把游君山的死和靳明照战亡、白雀关大败甚至联系到梁安崇身上。

送走纪春明后,靳岄在亭中拆开谢元至托人捎来的信件。

信上说的是他委托学生探问的消息:在兵部记录的西北军将领档册中,游君山无父无母,是关外流浪至封狐城的孤儿。他的历史从被白霓捡回家那一刻才真正开始。在此之前,竟然是一片空白。

西北军中许多将士都有一段惨痛过往,并非所有人都能追溯父母、籍贯等信息。但游君山不一样。靳岄此时才有一种后知后觉的害怕:毫无前史的游君山,他并不是被金羌策反的细作。他认识白霓、结交靳明照、进入西北军,全都是有预谋的。

此外信中还另有一句话:据传,封狐张越抗敌不力,白雀关已失守。瑀有意求和。

靳岄烧了那信,在心里细细地思索。陈霜回到他身边,半是不耐半是烦躁:“贺兰砜又来了。”

靳岄自然满心欢喜,陈霜懒得带贺兰砜走正门,提着他腰带越过高墙,稳稳落在地上。贺兰砜整整腰带:“好功夫。”

陈霜心头仍有气,想到一句讽刺他的绝妙好句,回头要说时,贺兰砜早奔进了靳岄的小院子。

靳岄在小亭子里等他,贺兰砜掀开挡蚊虫的幔帐,坐下来时脸色有些赧。靳岄见他耳朵梢泛红,知道这是害羞了,奇道:“出了什么事?”

贺兰砜抿嘴不答,连喝两杯茶才小声道:“很厉害。”

靳岄:“???”

贺兰砜盯着满头雾水的靳岄,生怕被人听到,却又迫切想跟靳岄分享此刻心中想法,不由得坐近了一些。“我问岳莲楼了。”他说,“岳莲楼确实很懂。”

靳岄又惊又羞,双手乱摆:“什么!”

贺兰砜:“他带我去了春风春雨楼,叫了两个大瑀男人来。”

靳岄不摆手了,嘎地哑笑一声,咬牙道:“好哇,你还有脸来跟我说。”

贺兰砜:“这是不能说的吗?”

靳岄不知是气岳莲楼还是气贺兰砜:“你脏了。你滚吧。”

贺兰砜明白了,认真解释:“我什么都没做。岳莲楼让他俩演给我看。不过这事情太羞人,他们还没演,只讲到一半我就走了。”他给靳岄看自己袖子上被拉扯的痕迹:“岳莲楼不让我走,命我看到最后,我翻窗,他还扯下了我一截衣裳。”

靳岄:“……”

他又好气又好笑,怒道:“你耳朵脏了!”

贺兰砜揽着他腰:“脏了你也喜欢。”

靳岄挣扎不开,贺兰砜没亲他,只是靠在他肩上,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眼神灼亮:“他们给了我一点儿东西,说可以习练。”

靳岄警惕:“习练什么?”

贺兰砜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小木盒,胭脂般大小,带着香味。靳岄旋开,里头是满满一盒白色脂膏。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妙之感,随即便听贺兰砜在耳边仔细跟他说这东西的用途与效用。

“需常常习练,”贺兰砜认真道,“才懂其中妙处。”

靳岄面红了,忙捏他的下巴:“闭嘴。”

“还有……”贺兰砜本来不想这样细致说明,毕竟嘴上说明没什么意思,实践才真正有趣。但靳岄的反应着实好玩,他兴致大发,愈发解释得细致周详。

陈霜在院子外头没站多久,贺兰砜便出来了。他又拎着贺兰砜离开,感觉贺兰砜一脸笑意盈盈,十分可疑。

回到亭子里,靳岄正在亭中呆坐,小茶桌上放一个胭脂盒大小的木盒子。

“什么东西?”陈霜问。

“垃圾。”靳岄看那木盒一眼,飞快道。

“我帮你扔了。”陈霜伸手去拿,不料靳岄飞快一抄,把木盒攥进手中,藏在袖子里。

陈霜:“……”

靳岄:“……”

两人大眼瞪小眼,靳岄轻咳一声:“夜深了,休息吧。”说着把盒子藏在书册之中,拿着往屋子那头走。走到一半,他回头对陈霜说:“贺兰砜刚告诉我的,岳莲楼在明夜堂支了十两银子。”

陈霜正拿起茶杯:“常事,等堂主回来他又得跪院子了。”

靳岄:“他假冒你的名义借的。”

陈霜沉默片刻,手中茶杯咔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