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争执

几日后,岑融来到府宅拜访靳岄。他开门见山,直接便说:“我知道贺兰砜来梁京了。”

靳岄印象中的岑融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岑融长相随母亲惠妃,容貌俊俏,藏锋纳云的狐狸眼总是笑眯眯,朝中上下都知道这位三皇子有心计,不好应付。岑融说话也喜欢拐弯抹角,从不直截了当。

靳岄不好继续隐瞒,承认了:“没错。”

岑融皱眉看他,目光里藏几分愠怒与复杂。

靳岄知他心中所想:“你不必担心。”

岑融:“我担心什么?”

靳岄:“我不会与岑煅有多余的来往。”

岑融失声而笑:“我担心的是这个么?”

靳岄:“难道不是么?”

岑融:“贺兰砜一来,你就要跟他走了对吧?去北戎,去什么血狼山,总之你是不会留在我身边的。”

他右手的划伤已经结痂,掌心几道纹路,乍一眼看去,竟像是断掌一般。

“投靠岑煅也是个好选择。岑煅要招纳贺兰砜进西北军,他这样的人才在军中简直如鱼得水,很快就能和他哥哥一样成为大瑀赫赫有名的异族将军。你必定也会去封狐城,我早该知道你留不住。”他说,“你跟我回来,目的只是为了给你父亲洗脱冤情,全然不顾我如何挽留你,如何真心待你。”

靳岄只是静静看他,并不出声。

秋风穿过亭子,院中高树纷纷凋落黄叶,池塘里漂着薄薄一层细叶片。秋意渐渐深了,白日里也会让人忽然有一霎寒意。

岑融今日显得非常急躁,这与靳岄平时接触的他很不一样。和他合力绊倒盛可亮的时候,岑融还是意气风发的,但后来的许多事情,渐渐令他失去了分寸。

其中最令岑融焦灼的便是仁正帝的重病与岑煅的归来。

太子之位悬而未决,原本一切尽在岑融掌握之中,谁料天子之心如风云般难测,岑融至今无法从仁正帝口中得到一句确凿话语。而仁正帝越是病入膏肓,就越是重视岑煅,他对岑煅的倚重已经足够让朝中各人疑惑重重。

靳岄揣摩朝中各路人马心事,常常想起云洲王阿瓦对北戎天君所做的事情。天家无父子,这是子辈的恐惧,何尝不是父辈的恐惧?若仁正帝现在立岑融为太子,难保岑融不会独揽大权。仁正帝怕的是自己虽为皇帝,位仍在,权已空,连性命都要系在太子岑融身上,那是极其悲切之事。

而他的犹豫和不安完全是因为,身为父子,他实在太清楚岑融品性。

靳岄心里也清楚,岑融对贺兰砜的无穷敌意全都是因为自己而生。但自己不可能永远留在岑融身边,对靳岄来说,长久地困囿朝廷就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如钝刀切肉一般,痛苦沉重。

“我知道你心烦事很多。”靳岄说,“表哥,你想做人上人,就要受人上人的苦。这是逃不掉的。”

岑融哑然失笑:“我以为定山堰一事之后你就对我失去信心了。”

靳岄:“失望过,但你毕竟是大瑀三皇子。”

岑融喝光杯中茶水,喟然一叹:“你或许不知道,广仁王宋怀章不愿遣兵西北。”

靳岄吃惊不小。当日碧山盟签订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保存北军战力并赢得南军调拨的时间。西北军受创严重,金羌大军又来势汹汹,只有将南军调到西北,才有可能抵挡。

广仁王宋怀章是岑融的表哥,也是岑融即便牺牲沈水下游十几万百姓也要保护他封地的厉害人物。靳岄只记得以前听父亲谈论过宋怀章。宋怀章承袭其父爵位称号,镇守南境多年,与属国赤燕关系很好,多年来从未有过任何战役波动,是连仁正帝也要尊重三分的南境猛将。

宋怀章不肯调兵西北,原因十分简单:南军将士全是南方人,到了西北军属地必定水土不服,无法作战。

靳岄此前并不知道广仁王竟然如此大胆忤逆,连朝廷的调令也无法动他分毫。

“宋怀章不肯打金羌,张越和岑煅支撑西北军,胜算并不大。岑煅吃亏,你不是应该高兴么?”靳岄问。

“时机不对。”岑融说,“广仁王现在不肯动,他又是我表哥,爹爹恼怒起来便迁怒娘亲和我。如今情势,我必须万分小心。”

靳岄提醒:“最坏结果便是金羌军入境,逼迫大瑀签订条盟,割封狐城、白雀关等地。若是到了那个时候,碧山盟中所埋的雷便可以引爆了。”

岑融注视他,微微一笑:“那是自然。半座封狐废城……若不是有你,这个陷阱我们根本设计不下来。”

靳岄学着岑融的腔调开玩笑:“你若再怀疑我,便是伤了我的心。”

岑融看他:“你信我,依赖我,不过是希望我有朝一日得登龙位,为你们家洗清这泼天冤情。”

靳岄:“你若能做到,子望此生不胜感激。”

岑融低头注视掌中茶盏。茶杯在他手中转动,茶叶摇晃。“子不言父错,臣不议君过。”他说,“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你何不放下?”

就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靳岄只是看着岑融,一时之间连该说什么话都忘记了:“我要放下什么?”

“即便那旨书是梁安崇写的,可最终这过错还是会被扣在爹爹头上。”岑融说,“肉体凡胎,岂能无错?可他身为天子,又怎能有错?”

靳岄气得双手握不住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着脆响。

“有错就要认,有错就要偿,我以为这是三岁小儿都该懂得的道理!”他愤怒起身,心里又疼又苦,“即便那是梁安崇拟的旨,若官家不点头,他又怎么能去宣旨去办事!官家这样做,无非是因为这是最能息事宁人的办法!朝廷被梁安崇把控,他无能为力,这是他的问题。可他不能牺牲我们靳家,牺牲我父亲一生清誉,去满足梁安崇的私念!”

“这是爹爹的策略,并非针对靳家!”岑融不得不抓住他肩膀,想让他冷静,“梁安崇根系深厚,若是直接与其对抗,对朝政又有什么好处!他是君王,君王所做之事,怎能以对错简单论断?你不要用凡俗匹夫的行为来谴责爹爹!无论是他还是我,若是承认当日下旨是错的,岂不是丢尽天家面子?”

“匹夫之错与君王之错,岂能同日而语?”岑融根本无法说服靳岄,靳岄心中满是激愤,他没有想到竟然连岑融也和仁正帝同个想法,他们都不打算承认错误,“君王一令,便是生死数万乃至十几万人之分别!若君王犯错而没有责罚,有罪却不必悔悟,那为君者又怎能对黎民百姓、案头万事存敬畏警醒之心?无敬无畏,不警不醒,只会一错再错!”

他实在太过激动,这两年来的桩桩件件,所有压抑悲苦之事,全数翻上心头。一颗心半侧燃烧滚烫,半侧却因岑融的话渐渐冰冷坚硬。岑融捧住靳岄的脸,直直看入他眼睛,那双墨黑的明亮眼睛如今泛起潮红,隐隐翻滚着浅薄眼泪。

“别生气……”岑融说,“你说得都对。我答应你,等我继位,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靳岄冷笑。岑融已经令他失望了许多许多次。而让靳岄一次又一次决定“再信任他一回”的,便是这一点儿毫不过分的愿望:靳岄不能指望仁正帝承认错误,他便指望岑融继位后,以天子身份为靳家、为靳明照雪耻。

——是我天真了。靳岄心头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世上能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原本就屈指可数。

在这漫长的一刹里,靳岄做出了决定。

见他沉默不语,岑融忽然心中微动。他离靳岄极近,连靳岄目光中的愤怒、怨恨和不甘都看得清清楚楚。而靳岄越是愤怒,他心头竟是越发有隐约的兴奋。几乎来不及犹豫,他扣紧靳岄的下巴,吻上他的嘴唇。

靳岄在他怀中猛地一跳,岑融大力把他压进自己胸口,扣住他后脑勺,靳岄完全动弹不得。岑融暖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脸上,唇上湿润粘腻的感觉令人作呕。

靳岄气得发抖,他正处于极度激动之中,推不开身高手长的岑融,挣扎中忽然碰到了腰侧的挂饰。

那柄原本属于贺兰砜的小刀,岳莲楼顺手拿走之后其实是交还到了靳岄手中。熊皮小刀刀鞘上金珠冰冷,靳岄手指夹住刀柄,一抽一划。岑融吃痛一声,当即连退数步。

他胸口衣裳被划破一道口子,隐约见到衣内肌肤。

还未站稳,靳岄已经举刀凑近,刀尖距离岑融喉头不到半寸。

“……贺兰砜亲得,我亲不得?”岑融冷笑道,“我对你的心意比那狼崽子不知早多少年,只不过碍于你我身份、阶位不同……”

“再多说一句,你我此后便是陌路人。”靳岄一字字道。

岑融心头也翻涌着怒气。他推开靳岄的刀,察看身上伤势。那小刀异常锋利,他胸前已有一道浅浅划痕,几颗血珠微微沁出。知道再聊下去只会更难收场,岑融起身告辞。他退出小亭,回头时仍见到靳岄举着小刀对准他。

他胸中郁气难消,忽然想起更加重要的事情,大步走回靳岄面前。

“最后一件事。”岑融低声问,“游君山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