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姐姐

靳云英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她自从回到梁京,没有一日是平静的,今夜中秋,外间总有孩童吵嚷,有焰火炮仗之声,更是令人难以入眠。

起身走出院子,她在廊下看见宁元成。宁元成点着灯烛在小院子里看兵书。

“贺兰砜呢?”靳云英问。她又想跟贺兰砜说说靳岄的事情了。

“出门去了,他没见过梁京中秋的灯节,估计是去凑热闹。”宁元成活动手臂,“英姐,我再过半个时辰就得走了,宫里还有事情。贺兰砜他晓得时间,会回来的,你莫担心。”

靳云英笑道:“我不担心,你们都很好。”她只是心中总有些忐忑不安,几丝焦躁萦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今夜梁京灯火太过热闹,此时渐渐熄灭消散,头顶硕大圆月的光辉才亮堂起来。靳云英低头看宁元成手中兵书,发现这竟是靳明照写的《西境十年问对》。她记得此书小时候靳岄也常常翻看。

正说着话,院门忽然被推开。门外站着一位靳云英熟识的青年。一别许多年,她的弟弟被驰望原的风雪打磨,天真稚嫩之气褪去,不像靳明照,也不像世上任何一个人——他和靳云英模糊的想象一模一样:挺拔、俊雅,有任何梁京士子身上都找不到的英朗气质。

靳云英霎时如在梦中。那青年直冲向靳云英,紧紧抱住她。姐弟俩没说一句话,却几乎同时流下泪。

宁元成缩进了房间,院里其余守卫的兄弟也默默潜回暗处。贺兰砜走出小院,关了木门,把不大的院子留给姐弟两人。

这一夜发生许多事情,贺兰砜此时才有时间细细回想梳理。他见到了靳岄,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宁元成的小院在外城,只有他和母亲居住,十分窄小。孩童和看灯的人们已经四散而去,周围静谧异常,从街上传来的脚步声愈发清晰。

贺兰砜抬头时眼前忽然掠过一阵香风。他条件反射地捂住鼻子,后退举起手中的剑。

岳莲楼偷袭不成,笑道:“好久不见你,亲亲又何妨?”

贺兰砜:“你……”

话音未落,岳莲楼脸上笑容一变,手像蛇一样滑过他的腰侧。贺兰砜伸手一擒,抓了个空,腰上的熊皮小刀已经被岳莲楼夺走。

岳莲楼晃着那柄小刀,冷冷道:“原来这玩意儿是被你捡走了,累得我在仙门找了三日三夜,靳岄还差点儿对我发火。”

贺兰砜:“我不知道。”

“靳岄原谅了你,我可没有。”岳莲楼上上下下打量他,“碧山码头上那枚高辛箭,射得可真他妈准。你如今办好自己的事儿,屁颠屁颠跑回来,靳岄喜欢你,他不生气,我不行。纵然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你也不能这样对他。你怕是不知道,因你那一箭,他这一路回来受了多少苦,高热不退,浑浑噩噩,吃不下睡不着,醒了就逮住我和陈霜问,为什么你想杀他。”

贺兰砜垂下眼皮,静静听训。

岳莲楼收起小刀:“……对了,节哀。待我以后有空,我去驰望原拜拜你大哥。”

贺兰砜:“他没死。”

岳莲楼一惊:“什么?”

贺兰砜便简单把当日碧山城发生的事情告诉岳莲楼。当说到兄弟俩人遭遇埋伏等候的虎将军,贺兰金英受了重伤,又有都则在旁说话时,岳莲楼咬牙笑了:“好哇,你是以为靳岄告密?”

他背手走来走去,怒道:“你若对他有半分怀疑,那就是辜负了他对你的拳拳真心。贺兰金英是吧,我知道他肯定也煽风点火了,他一直不乐意你俩在一块儿,碰到这样天降的机会,不搞点儿事情简直不像他性格。他还抢了我的朱夜!”

章漠正巧走到,随口问:“你的朱夜?”

贺兰砜此时才注意到章漠。他与章漠相互微微颔首,见岳莲楼蹭到章漠身边辩解朱夜与自己只是挚友,便隐隐猜到眼前青年身份。他对章漠有着更多的好奇:从靳岄、远桑和岑煅口中听来的大瑀江湖气度,似乎应该落在章漠这样的人身上:话语不多,表情很少,站立时如同一杆翠竹,气质卓然,眉眼中自带岿然之色,仿佛胸有万里乾坤。

若有章漠和岳莲楼两人同时在前,即便三岁小儿也会懂得,章漠更加可靠。

贺兰砜朝他作揖行礼,他也礼貌地自报家门:“久闻贺兰公子大名。在下明夜堂章漠。”

头一回有人称他“公子”,贺兰砜不晓得怎么回,半天憋出一句:“多谢两位照顾靳岄。”

岳莲楼笑道:“多谢?你是靳岄什么人啊?你凭什么多谢?您脸可真大,我都能在你面皮子上跳舞了。”

贺兰砜看章漠,发现章漠没有劝阻的意思,反倒微微笑看岳莲楼。

他迟疑片刻,认真道:“我知道我错了。你骂我,打我,都可以。”

贺兰砜不多话,但话一说出口,就有斩钉截铁的味道。岳莲楼被他噎了一下,还想再讽刺几句,又不好继续讲了。

屋面几声轻响,潜伏在小院周围的兵士举箭防御。贺兰砜抬头一看,连忙阻止:“自己人。”

兵士收箭时,陈霜飘然落地。他满头冷汗,咚地就要朝章漠下跪:“堂主,陈霜疏忽……”

章漠托住他手肘,陈霜便跪不下来了。“无妨,今夜是莲楼和我出门看灯,顺便代替值夜的人罢了。”章漠说,“灯节好看吗?”

“不好看。”陈霜连忙说,“以后再也不看了,一定死死守在小将军身边。”

岳莲楼笑道:“陈霜啊,这是堂主,不是灯爷。堂主不会阴阳怪气地说话。”

他顿了顿又问:“你今日是跟姑娘一块儿看灯?”

陈霜:“是纪春明的姐姐。”

岳莲楼:“怎样的女子?好看么?”

陈霜:“世间罕见的好姑娘。”

岳莲楼一拍手掌:“妙呀!所以你……”

“所以我不害人。”陈霜说,“我跟她说清楚了。”

贺兰砜看看陈霜,又看看岳莲楼和章漠。这番谈话似乎只有他被隔绝在外,全然听不懂陈霜话中之意。岳莲楼叹了两声,张开手臂要去抱陈霜,陈霜躲避不及,被他结结实实揽在怀里。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宁元成走出门,忽然被门外这几个人吓了一跳。他看了看抱在一块儿的岳莲楼和陈霜,露出了“眼不见为净”的警惕表情。

“换班了。”宁元成说,“我回宫里去。”

贺兰砜简单把章漠介绍给他,宁元成十分惊喜,握住章漠的手不放:“明夜堂堂主!久仰久仰!《江湖事录》每一本我都看的!”

他性格跳脱活泼,三言两语就与章漠约定了改日去明夜堂拜访。贺兰砜静静旁听,心中对宁元成生出十二万分的佩服。

章漠和岳莲楼与陈霜说了些闲话便告别了。小院外只剩贺兰砜和陈霜。贺兰砜此时才发现,陈霜不仅一句话不跟自己说,甚至没瞧过自己一眼。

靳岄姐弟俩有许多说不完的悄悄话,但不能久留。他现在还住在岑融为他置办的府宅里,出入去留都有人看着,不能在外不回,否则会引起怀疑。靳岄和姐姐辞别,又低泣一回。

他和贺兰砜重逢,是回到了驰望原那段日子。而与姐姐再见面,他便不是小将军,不是岑融的附庸,不是质子,只是清苏里靳府的靳子望。所有的盔甲、防备都尽可卸下,他靠在靳云英肩膀上,想起了母亲和旧日许多温柔的日子。

因宁元成回宫,贺兰砜要留在此处保护靳云英。靳岄和他依依不舍,又怕靳云英看出端倪,他还未跟姐姐说自己和贺兰砜的事情。

走出一段后回头,贺兰砜和靳云英仍在小院门口张望。靳云英朝靳岄挥手,靳岄实在留恋,一步都不舍得走,踟蹰起来。

贺兰砜忽然小步跑过来,低下头,贴着靳岄耳朵小声说:“快回去吧,我明日去找你。”

他声音低沉温厚,靳岄脸上一热,已经忍不住笑起来。他攥着贺兰砜手指:“嗯。”

贺兰砜:“到时候你再好好骂我。”

靳岄:“好。”

贺兰砜:“用箭刺我。”

靳岄目光在他眼睛里逡巡:“我舍不得。”

没见到姐姐之前他还带着几分怨气,可贺兰砜把姐姐也带到他身边了,靳岄心里所有不忿和怨怼全部烟消云散。那一点儿伤口算什么,就连当时痛苦得几欲绝望的心情似乎也被喜悦稀释了。靳岄笑着看贺兰砜:“谢谢你。”

他的黑眼睛像小小的镜子,镜子有月光,有贺兰砜的身影。贺兰砜心头像淌了一条春日初融的冰河,他实在想低头吻靳岄。顾及此时此刻不合适,最终抿嘴一笑:“你等我。”

两人相互看了几眼,许多话要说,却又全都咽回肚子里。贺兰砜勾住靳岄无名指与尾指,牵牵连连不舍得放开。陈霜在一旁冷冷道:“行了。”

贺兰砜回到靳云英身边,靳云英自然问他说了什么。“我说你若不走,英姐便会一直在外头站着。她重伤才愈,身子虚弱,这样不好。”贺兰砜说,“靳岄在意你,他会听的。”

靳云英微笑点头,但想想又问:“是么?那子望的随从为何要瞪你?”

贺兰砜把她带回院中:“我做错了一些事情,他憎我。”

与靳岄回家路上,陈霜连打几个喷嚏,心想定是贺兰砜正与姐姐说自己的坏话。

靳岄鼻子也有些酸痒。之前跳进燕子溪里,鞋袜湿透,方才心情激动时还不觉得有异,现在被风一吹,凉得他发颤。

令他心中沉重的,是与游君山相关的事情。

封狐城发生的异变与靳岄这头的观察推测相结合,靳岄确定,游君山应该就是金羌的细作。

这个事实实在太令他难过,他一路沉默不语。

陈霜问他贺兰砜为何出现在这里,靳岄简单说了。

“不是你泄露的,那是谁讲的?”陈霜不解,“他们会走英龙山脉密道一事,我和岳莲楼甚至都不知道。”

“知道此事的只有我,贺兰砜兄弟俩,还有远在血狼山的朱夜。”靳岄回答,“甚至连阿苦剌也是被朱夜引领前去,没有任何人会告密。”

陈霜欲言又止,靳岄知道他的意思。

“没错,最有可能泄密的人是我。”靳岄说,“可我确实从未……从未……”

他忽然站定,一种可怕的恐惧袭击了他。

“靳岄?”陈霜忙问,“不舒服么?”

霎时间,毛骨悚然的感觉占据了靳岄的手脚。他回忆起在碧山城与岑融见面时自己说过的一切。

他确实没有告诉云洲王,贺兰砜兄弟会在刺杀之后借助英龙山脉密道离开。但他却曾经与岑融无意说起,英龙山脉中有一条密道,连同大瑀和驰望原,不需经过江北十二城就可以离开。

当时他还不知道贺兰砜兄弟的刺杀计划,也不知道他们会从密道逃离。

“你怎么了?”陈霜又问。

靳岄脸色苍白,下意识攥住左手的伤疤。久未疼痛过的奴隶印记一跳一跳地耸动,那道箭伤也在隐隐发麻,令他害怕。

贺兰砜那一箭,原来没有射错。